第六章 還我國籍
1 跑到中國邊界打幾槍扔個手榴彈,算是向台灣交差。 這期間,蔣介石仍做著反攻大陸的美夢,對於段希、段李時代 段希文突然找到了“小李將軍”李國輝當年的感覺:同樣被強大的解放軍打敗,同樣流離失所,同樣帶領一支殘破不堪的隊伍輾轉遷徙,處處挨打,找尋生存的希望。其實,這支進入金三角的國民黨殘軍,整部曆史竟宿命地成為一個圓:因戰敗而逃亡,為生存而戰鬥,因戰鬥而壯大,因壯大而被利用,因被利用而沒落,因沒落而逃亡,最後又回到生存的原點。一切都像一個夢,他們在黑暗中痛苦地掙紮,終於沉沉地睡去;然後在自我營造的精神王國裏孤芳自賞,自我安慰,收獲欣喜和驚悚,一些熟悉的麵孔浮出水麵隨又如煙散去;最後,他們從夢中醒來,現實依然一片淒寂。 同李國輝一樣,段希文與總指揮柳元麟矛盾較深。柳元麟向蔣介石狀告段希文不聽指揮,反攻大陸不力,拉山頭,特別是收買雲南籍殘軍。因此,在段希文留下來後,台灣便開始中斷段希文所部的軍餉。段希文知道,他不是蔣介石的嫡係,到台灣也不會有出路;因此他留下來後,再也不願聽台灣的指揮,他要與4000多雲南籍官兵共存亡,不再去做無謂的犧牲--反攻大陸,他要自謀生存之路。 但獨立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台灣不承認,取消番號,就會名不正言不順,他這支連國籍也沒有的漢人隊伍隻好變成土匪。本來根據台灣命令,柳元麟殘軍試圖像當年占領金三角那樣在老撾北部重建根據地。誰知美國人首先站出來反對,因為他們不願意看到一個新的不安定因素加速老撾內亂;白宮直接向台灣施加壓力,台灣不得已,隻好命令柳元麟撤軍。 老撾政府宣布不願撤走的第三、五軍為不受歡迎的人,政府軍出動飛機和地麵部隊攔截,殘軍在老撾軍隊打擊下不得不落荒而逃。早有準備的緬甸軍隊當然不肯放過這個報一箭之仇和痛打落水狗的大好機會,他們像獵狗一樣撲上來,一路圍追堵截乘勝追擊。為了不被敵人消滅,他們不停地行軍轉移,冒著大雨在金三角崇山峻嶺中四處流竄。這時雨季提前來臨,交通中斷,到處洪水暴發,官兵們士氣低落,傷病員劇增,開小差溜號甚至集體逃亡事件天天都有發生,仿佛整個世界的不幸都落在這支殘破不堪的隊伍頭上。 老撾不能待了,緬北也回不去了,段希文召集緊急會議,全體軍官一致讚成放棄奪回緬北原根據地計劃,決定向南轉進泰國,甩開敵人,打開另一條生路。當緬、老軍隊發現孤軍確實要離開老撾和緬甸準備進入鄰國後,不由相視一笑,立即表現出大度和寬容的姿態,主動停止了追殺,“友好地”尾隨相送。因此第五軍基本上沒有遭遇大的戰鬥,1961年10月在一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順利進入泰國北部同樣是原始森林覆蓋的龍帕山脈。 他們在龍帕山脈原始森林邊上的一座無名山穀停了下來。這裏三麵環山,森林茂密,站在山頂可俯瞰地平線上像湖泊一樣閃亮的大平原。此時人困馬乏,人們再也走不動了。段希文望著眼前這支拖兒帶女、殘缺不全的隊伍,熟悉的灰暗麵孔,這些都是他的雲南老鄉啊!現在大家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緊緊聚攏在他身邊,段希文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沉重地歎了一口氣道:“就是這裏,不走了,打仗也不走了!……我們要在這裏紮下根來!” 段希文給這座山穀取了個漢泰合一的好聽名字,叫美斯樂。“美”,泰語村子,“斯樂”,漢語和平,即和平村之意。美斯樂隸屬泰國清萊省,處於金三角邊緣,距泰老邊境線不遠,偏僻閉塞,地形險要,易守難攻。這裏是泰國的傈僳族居住區,寨民20餘戶,居住在山腰。段希文命令,與傈僳族打成一片,為他們做好事入鄉隨俗,將營房蓋在陡峭的山坡上,建在遮天蔽日的樹林裏。 就在五軍背後,除了緬、老軍隊“友好相送”外,竟還有一支神秘隊伍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們。這支隊伍就是李文煥的第三軍。李文煥是個又黑又矮的胖子,原本雲南惡霸,解放時率部叛逃,任孤軍第八縱隊司令和第三軍軍長。他性格沉默少言,喜歡弄刀槍,獵猛獸,解放前常與當地頭人、土司械鬥,以好勇鬥狠傳名。與第五軍不同,第三軍主要將領和骨幹基本上都是李文煥的親戚和鄉黨,古老的血緣聯係和家族統治奇跡般地團結著這支漢人軍隊。 部屬對他是絕對服從,許多人並不直接稱呼李文煥為軍長或者將軍,而是按照滇西習慣,稱“老表舅”或者“爺叔”。可見,李文煥在第三軍的威信確實深入人心。他的軍隊集體責任感比較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打起仗來因親戚關係往往帶有複仇性質,從理論上講,應該是頗為勇狠的。 第三軍退出老撾後,在金三角深山老林與緬軍周旋。同第五軍強大的實力相比,第三軍無法望其項背。五軍鼎盛時期達七千之眾,而李文煥充其量也就兩千餘人。現在經過一番挫折,還剩下不到一千人,其中還包括一百多名婦女兒童。“樹倒猢猻散,飛鳥各投林”,在這個動蕩時刻,當地人都悄悄離開隊伍各奔前程了,那個已經當上獨立團長、未來的世界大毒梟坤沙也不例外,他將隊伍悄悄拉回當陽老家萊莫山自立山頭,成立了土司武裝“弄亮自衛隊”。李文煥不肯與五軍合並,那樣就等於交出隊伍;但是他又決不能離開第五軍單獨行動,那樣隻能是自取滅亡。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聯合起來力量大,這個簡單道理他明白。所以第三軍就拉開一兩天距離,不遠不近地尾隨著第五軍,一副若即若離的樣子。一路經過的寨子,所有糧食都被饑腸轆轆的五軍先吃光了;李文煥沒有埋怨,他派出騾馬到遠處山寨購買糧食。他的隊伍少,經費卻充足,所以倒沒有斷過給養。 糧食問題不成矛盾,但第五軍通過王索公路橋時,為甩掉追兵竟把橋炸斷了,結果把尾隨其後的第三軍和緬軍都隔在東岸。洪水滔天的山穀中,那座炸斷的鋼索橋已經被洪水卷走,隻剩下幾根鋼索孤零零地懸在空中。李文煥氣得對空鳴槍,覺得自己被段希文出賣了,扔給餓狼般窮追不舍的緬軍做了點心。其實這倒並不是第五軍借刀殺人,因為戰爭法則就是以保存自己為第一要義。靜下心來,李文煥想,在此大動蕩的時刻,三軍、五軍同樣落魄,現在他們共同的敵人是緬軍、老軍,兩軍內部理應團結一致,共同對外,他們之間不應有利益的衝突,身經百戰的段希文應該很明白這個道理。看來此為自我保全之舉,在戰爭年代,可以理解。望著現在大敵當前,望著那幾根孤零零的鋼索在峽穀風中不停地晃動,李文煥突然激發靈感,笑道:“感謝五軍兄弟,還給我們留下幾道鋼索。” 李文煥命令人們從樹林裏砍來藤條和竹子,做成大竹筐,然後人和騾馬坐在裏麵,懸在鋼索上,飛快地溜向對岸。這種渡河方式源於滇西北橫斷山峽穀的一種古老交通工具--溜索的啟示。由於鋼索有好幾根,所以隊伍渡河進展很快,到第四天緬兵趕到河邊時,第三軍已經離去,僅餘少量輜重丟棄在河岸。而且三軍把後續工作做得更徹底,把鋼索也炸斷了,緬軍隻好隔河興歎。 第三軍頑強地尾隨第五軍向金三角南部轉進,當第五軍在美斯樂駐紮下來並建立根據地時,李文煥選擇友軍以西安營紮寨。他們駐紮的山穀更加險要,是半山腰一處凹地,當地話叫“唐窩”。“唐”,即石洞,“窩”即猴子,就是有許多猴子和石洞的地方。 由李國輝開創的基業終於土崩瓦解了,一度稱霸金三角達十餘年的國民黨殘軍終於像硝煙一樣在撣邦高原散盡。不知已退居台灣的小李和老李將軍會作何感想?不願撤台的官兵多為雲南人,除第三、五軍較大兩股外,其餘零散人員各奔前程,或解甲歸田,變成當地華僑;或投奔三、五軍,;或拉起隊伍自立門戶,占山為王。總之,在金三角這片廣大而古老的土地上,來自中國大陸的流亡漢人就像遠古時代的遷徙民族,注定要融入、推進並改變當地的曆史,繼續上演無數龍蛇爭霸和弱肉強食的人間悲喜劇。 初到美斯樂,段希文不得不像當初李國輝一樣把部隊分工,重新創業。環境太糟了,傈僳人也隻能借給他們十幾把工具,連土著都哀歎這些異國士兵的命運,即使泰國遊擊隊的命運也比他們好多了!李文煥同樣如此,但他還是在泰國清邁買下一棟豪華住宅安置他的家眷。 孤軍竄入泰國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泰國國防部官員的耳裏,對闖入境內的這支國民黨孤軍,同樣信奉佛教的泰國國王和政府,卻沒有像緬甸和老撾一樣出動軍隊圍剿,反而允許孤軍在這裏暫住一年,甚至還送去大批糧食。這使孤軍甚至以鄰為壑的緬、老政府都感到不解。泰國國王的仁慈和泰政府的寬容,使走投無路、瀕臨絕境的孤軍終於有了一個苟延殘喘、休養生息的落腳點。段、李兩人異常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局麵和處境,對部隊發布了異常嚴厲的命令,不許下屬官兵擾民,後來還親自槍斃了幾個違反軍紀的軍官和士兵,所以孤軍和泰軍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相安無事。 既然失去台灣的援助,就得自謀生路,三軍、五軍又開始幹起了護商收稅的老本行,他們不得不同當時的各馬幫爭搶運輸道路,甚至互相殘殺。這時的殘軍徹底放棄了反攻大陸的幻想,隻求在異域擴展生存空間,以求安身立命。然而光憑槍杆子也並不足以在泰國立足,處世靈活的段希文和李文煥還迅速同泰國某些政界要員建立了關係,彼此間心照不宣。 在異邦立足後,段希文決定大力興辦教育。為此,專門召開了一次高級軍事會議。在會上,他不無感慨地說:“你們都看到了,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出來的兄弟,現在很多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娶妻生子,養家糊口,我們的第二代也已經一二十歲。我們是炎黃子孫,我們的子女也是中國人。你們知道,再過幾年,如果不打仗的話,三、五兩軍的家屬,加在一起將會超過十幾萬人,比軍隊人數要多十幾倍。我們這支孤軍,將會變成金三角的漢人部落……我常常憂慮一個問題,如果我們一閉眼,將來我們的後代不識漢字,不懂中國文化,久而久之,連中國話也不會說,豈不變成一群山裏的擺夷?聖人說,‘子不教,父之過’,如此下去我們將愧對皇天後土,愧對列祖列宗,百年之後,我們的後代也會詛咒我們的。所以我想了很久,一定要辦學堂,請有文化的人來做先生,保持中華民族血脈相傳。” 有人擔心缺少教書先生,段希文笑了笑說:“這個應該不成問題。現在大陸共產黨搞知青上山下鄉,很多學生越境來到金三角。我們對他們以禮相待,可以聘用他們來教書,做醫生、護士,做財務、軍需、文書、參謀。現在我們不缺士兵,缺的是有文化的人。”有人疑慮地問:“萬一共產黨派奸細混進來怎麼辦?”段希文環視眾人,語氣堅定地說:“那也不要緊,混進幾個奸細算什麼?我們已經宣布放棄反攻大陸,不與大陸為敵,就是奸細混進來,也正好把我們的真實情況報告大陸,這樣我們的日子不是好過得多嗎?” 不久,一道以總指揮名義發布的密令送達各部隊。密令說,對於所有誌願投奔境外的大陸學生,不論男女一律予以收留;對於流落金三角的大陸學生,應積極給予幫助和解救,並動員他們來我方根據地。雲雲。 1962年段希文在美斯樂正式創辦了興華中學,對當地學生和邊遠貧困學生免收學費;並每年保送40名優秀學生到外地上大學。由段希文資助的學生如今已遍布海內外,不少人成就頗豐。 自從1950年國民黨殘軍入侵金三角,大批因政治動蕩及各種社會原因湧入金三角的中國難民達數十萬(一說百萬)人之多。這個人數眾多的漢人部落成為影響金三角曆史的重要社會力量。據說一時間說漢語和學習中文成為一種時尚,各種華文學校應運而生,比如後來在滿星疊,大毒梟坤沙就辦有大同學校。這些華文學校不僅隻招收華人學生,也對所有的當地孩子開放。 至於學校老師,幾乎都是大陸知青。在大陸,為響應共產黨中央號召,全國大中學生都要上山下鄉,到農村當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廣義的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始於上世紀50年代初、結束於70年代末,1968年達到高潮,總共涉及將近2000萬的知識青年,這在人類曆史上是空前絕後的。許多分配到雲南等瀕臨金三角邊境的知青,出於對金三角的好奇,或懷揣未來的希望,或帶著狂熱的政治激情(尤其到了文革時代),來到了金三角。在大陸,他們是狂熱的知青和紅衛兵,來到金三角後,生存超越了意識形態躍居第一位,他們就像入侵的國民黨殘軍一樣,學會了弱肉強食、不擇手段。因為生存,他們有的亡身異域;有的參與販毒吸毒、護商,投靠坤沙勢力;有的打入清邁黑社會,一度成為一方霸主,後來在黑吃黑的火並中慘敗;有的參加緬共與政府軍作戰後轉投國民黨孤軍。但知青畢竟與國民黨孤軍不同,他們是有文化的城市青年,受過現代教育,一旦來到這愚昧野蠻之鄉,他們大都順其自然地肩負起播種文明和教育興邦的責任,成為播撒火種的普羅米修斯。也許這就是一種沒有選擇的選擇,一種生活的必然規律。 段希文開始對知青到來還是持疑慮和謹慎態度的,但是不久他就完全放心了,因為無論從哪個方麵講知青都稱得上一支新生力量,一批不可多得的人才。大批知青的到來給這支垂死的漢人軍隊注入了新鮮血液。由收留知青亦足見段希文的政治遠見。身處異國他鄉,生存環境惡劣,大家都是沒有根的中國人,命運漂泊,彼此需要對方,這才是最重要的。意識形態對立已沒有那麼重要,而且自己已經宣布放棄反攻大陸,所以對知青比較寬容。 孤軍住在美斯樂、唐窩,很快就到了一年的期限,仍沒有撤走的意思,也不交槍投降。他們說中國話,吃中國飯,喝中國茶,穿中式服裝,過中國的節日,開中文學校,辦中文報紙,掛青天白日旗,儼然一個國中之國。這種行為引起了泰國民眾和輿論的強烈憤慨,學生遊行,市民罷市,政府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幸虧政府總理兼國防部長兼武裝部隊最高總司令江薩·差瑪南陸軍上將從中斡旋,泰政府暫時對孤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事實上,泰國軍方對入侵者是有多方麵考慮的,隻是他們吸取了緬甸軍隊的教訓,不敢對孤軍輕舉妄動,擔心久攻不下,反而造成被動,必須想一個萬全之策才好。 1963年末,泰國政府開始行動了,照會孤軍總部:要麼繳槍,就地生產;要麼退出泰國領土。讓段希文日夜憂心的時刻終於到來了!孤軍各部膽戰心驚,現在的確沒有能力同實力雄厚的泰國黑虎師抗衡,甚至連普通國防軍也未必可以抵抗。繳槍嗎?一旦繳了槍,豈不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可是,在人屋簷下,又能怎麼辦呢?段希文、李文煥無奈,隻有在泰國文件上簽字。 1964年初,繳槍儀式在美斯樂舉行,泰國柴察少將受槍。當時,許多身經百戰視槍如命的將士繳槍後跪在地上抱頭痛哭起來。是啊,槍就是他們的半條命啊,失去了槍,這些異國人怎樣生存呢?麵對此情此景,老奸巨猾的段希文和黑胖子李文煥隻是微微一笑。事實上,槍是繳了,但隻是一部分殘破的舊槍。段希文、李文煥把槍埋進了山凹,當晚即取出加緊防備美斯樂、唐窩。並連夜派人帶大量銀圓購買武器。在這裏,武器購買異常方便。在小鎮的集市上,就像販賣中國產的襯衣一樣隨便,你走在路上,冷不防就會有一把左輪手槍伸到你麵前,悄聲問:“要槍嗎?”這裏還大量販售卡賓槍、輕機槍,隻要有錢,什麼都有,甚至可以要別人的命。 段希文的擔憂沒有錯,繳槍的當夜,即有人襲擊美斯樂。但他們中了孤軍的埋伏,孤軍甚至沒有動槍隻用板斧便敲開了襲擊者的腦殼。段希文沒有審問這些人,他們也當然不會供出泰國政府。他們並非正規部隊,隻不過是政府雇傭的武裝而已,丟下武器後,襲擊者抬著屍體遑遑地走出了美斯樂。此後泰國政府不敢再輕舉妄動了,而是蟄伏待機。 第三軍和第五軍這兩支漢人隊伍之間有很深的成見,尤其是黃大龍事件之後。許多第五軍的人都不大看得起李文煥,他們公開指責第三軍,嘲笑李文煥是草包、惡霸、土匪和奸商。 但李文煥卻絕非等閑之輩,他二十歲成為鎮康一霸,闖蕩金三角二十餘年,曆經風風雨雨, 在滇緬叢林裏就像變色龍一樣適應各種環境;而且在金三角,在嚴酷的戰場上和國民黨內部爭鬥中站住腳,牢牢控製隊伍,成為金三角最後的領袖之一,又談何容易?僅此兩點就足以說明農民李文煥具有某種領袖才能。 矛盾是有的,患難時期則另當別論。1964年,在金三角重新站住腳跟的兩支國民黨孤軍終於召開了第一次聯席會議,李文煥親自翻山越嶺來到美斯樂,這可看做是兩軍重新團結的象征。他們討論了形勢、任務和重返緬甸的可能性,研究聯合作戰方案,劃定各自作戰區域和勢力範圍。這種聯席會議以後每年都要舉行一次。隨著與台灣關係疏遠,兩支兄弟隊伍已經分道揚鑣,就像兩個分家的兄弟。 當會議快要結束時,台灣發來一封密電,批準組建“東南亞人民反共誌願軍遊擊總部”,總部設在美斯樂,下轄第三、五兩軍;段希文出任總指揮兼第五軍軍長,李文煥任副總指揮兼第三軍軍長。 由此可見,台灣雖然對段、李違抗命令、拒不撤台的行為深感惱怒,但依然舍不得放棄這支武裝,從名義上還是要把他們納入國民黨旗下。然而此一時非彼一時,此殘軍非彼殘軍,段、李也非當年盛極一時的二李(李彌、李國輝),第三、五兩軍合計兵力僅四千餘人,要重現昔日輝煌談何容易! 據說段希文有文化,重思考,不魯莽,善待人,所以威信很高。和李國輝、李彌以及曆史上的嶽飛不同,他們都是正統軍人,而段希文是個非正統人物。正統軍人受製於命令,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無所作為;而非正統人物往往思想解放,不受清規戒律約束,敢於反傳統,敢於獨辟蹊徑,所以常有所作為,正所謂“亂世出英雄”,曹操不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嗎?當然,後來的錢運周也是此類人物,不過失敗了而已。 有一次段希文對部下提問說:“要是當初李國輝不肯交出部隊,現在金三角會怎麼樣?”部下回答不出,當然也許是不敢回答,因為腦袋裏麵有這種念頭都是謀反罪。段希文哈哈一笑說:“兵權兵權,有兵才有權,槍杆子不能交啊!” 此時段、李兩人和孤軍將領已對蔣介石及台灣政府失去信心,尤其是總統先生委派柳元麟之流在金三角“瞎折騰”之後。他們對台灣繼續拿他們的生命作為“反攻大陸”的棋子心存抵觸;但在政治上、輿論上又不能徹底斷絕聯係,比如軍隊番號問題,一旦被台灣撤銷,這支漢人隊伍的存在就會名不正言不順,變成徹頭徹尾的沒有國籍的“匪幫”,將來在複雜的國際局勢中會處處被動。於是他們與台灣討價還價,隻派十幾個人文這樣一支有戰鬥力的部隊脫離台灣的領導於心不甘。1966年大陸爆發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國家主席元帥將軍部長省長都挨批鬥,派別成群,武鬥成風,工廠停工,鐵路中斷,學生下放農村。蔣介石感覺機會來臨了,台灣報紙宣傳說:照此下去要不了幾年,共產黨不打自垮,光複大陸隻是遲早的事。 但他們好像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共產黨還有五百萬正規軍和一千二百萬民兵。1966年底至1967年初,蔣介石、蔣經國兩次召見段希文、李文煥,答應恢複對孤軍的補給,條件是對雲南實施竄擾;否則撤回台灣。段、李態度模棱兩可。1969年元月16日,蔣經國來到泰國,了解孤軍實情。柳元麟來到曼穀一賓館如實相告蔣經國:自從段希文遷移美斯樂後,第3軍的李文煥也率兵進入唐窩與段希文來往密切。蔣經國感到無隙可乘,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收編他們。接著台灣易瑾、夏超等高級將領來到段希文住處商談補給和接受台灣整編的問題。易瑾提出,要兵不要官,老弱病殘一律不要,軍官需要重新調整,整編後由易瑾、夏超任正副指揮官。段希文和李文煥當場拒絕整編。 1970年元月16日,台灣安全局局長周中鋒和情報局局長葉翔再次來到泰北,把段希文、李文煥叫到清萊府密談,強迫他們接受改編。段希文嘲笑道:“台灣不發給我們軍餉,不供給槍支彈藥,你們還要來管我們?你們太不知趣了,你們以為這是在台灣?還像20多年以前隨便發號施令?記住,這裏可是金三角!我們再也不會相信你們,不會相信國民黨!”周中鋒、葉翔隻得悻悻而去。 寡婦夢嫁人,醒後一場空。蔣介石深感孤軍已無法控製,就不願再給他們補給。段、李非常清楚自身處境,他們與台灣是那種名存實亡的關係,所以失去了經濟來源的他們明智地確立了為生存而戰鬥的目標。這年旱季,他們傾巢出動,發動了一場代號為“怒吼行動”的戰役,重新打通了薩爾溫江走私通道,建立了由他們控製的安全護商走廊。 在金三角,誰掌握走私通道就等於控製鴉片貿易,就等於擁有金三角控製權。由李國輝奠基的這支國民黨殘軍就像一隻蠶蛹,經過痛苦而漫長的進化,終於掙脫繭殼的束縛,完成了從蛹到蛾的蛻變。這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進化法則。如果說五十年代以二李和柳元麟為首的國民黨殘軍還固守政治信仰,念念不忘反攻大陸,給金三角塗抹上一層政治色彩;那麼到了段、李時代,這種政治色彩早已紛紛風化脫落,什麼“反共抗俄”、“反攻大陸”,種種政治神話都被扔進了曆史的垃圾堆。我們看到,這支經曆時代變遷的漢人軍隊除了曆史原因與台灣還有某些血緣牽連,沿用國民黨番號,他們存在的全部目的和意義,已經與台灣政權沒有任何關係了。 這支以生存為目標的漢人軍隊已失去政治意義,轉變為一股強大的經濟和社會力量,在金三角催生了新的生產力和生產關係。從此,原始的鴉片貿易被更大規模的走私取代,國民黨殘軍逐漸肅清障礙,在金三角建立起長達數千裏的鴉片走私通道。經他們武裝護送的馬幫開始源源不斷地將各種走私品送達老撾、泰國和緬甸以及周邊國家,並逐漸控製了金三角毒品銷量的70%,成為毒品霸主。 這就是金三角曆史上有名的“段、李時代”。
2、國籍問題
看到這支變了模樣的難民軍隊越來越難以控製,蔣介石決定忍痛放棄第三、五軍,派蔣經國親自來到美斯樂,向全體官兵宣布:斷絕關係,歸順泰國。而泰國政府卻對這支漢人軍隊的忠誠程度心存疑慮,抱來的兒子養不了家,何況這個兒子是頭狼崽,野性難馴,鬧不好反成了引狼入室。所以歸順談判一直艱難地進行了十多年,其中還發生過衝突,但雙方始終沒能達成最後協議。 雙方分歧的焦點在於歸順還是投降,投降沒有權利討價還價,而歸順就要有些合法權利。泰國政府要求孤軍交出全部武器,因為一支不肯交出武器的外來軍隊不能讓他們放心,無法向議會和本國民眾交代;而武器是這支難民部落安身立命之本,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交出的。因此最後談判總是集中在武器等幾個關鍵問題上停滯不前。 在談判期間,泰國政府數次發出最後通牒,要求殘軍交出武器,降下青天白日旗,關閉中文學校,停辦中文報紙,並以大軍壓境包圍美斯樂,形勢幾度十分危急。幸虧泰國政府內部出現分歧,最後通牒和武力威逼變成了做給泰國輿論和老百姓看的表麵文章。 時間進入1979年旱季,泰國最高統帥部接連2次頒布繳械令,並派國家精銳部隊黑虎師兵臨美斯樂。孤軍麵臨生死存亡之秋,到處風傳泰國人又來繳槍了,一時人心惶惶。段希文馬上召開緊急軍事會議,做好戰鬥準備,並電告李文煥從側翼支援。然而黑虎師包圍了一天,卻迅速撤軍了。隨後一位政府特使星夜兼程趕到美斯樂,宣布至高無上的泰國拉瑪九世國王陛下要召見漢軍將領。 國王召見顯然是個重大事件,表明一個決定他們命運的重要時刻來臨。將領們個個都很緊張,因為不論這種召見將給漢人軍隊帶來機會、災難還是福祉,他們都無法抗拒,因為國王陛下代表至高無上的意誌。孤軍內部召開會議研究對策。段希文常常有驚人的直覺和判斷,他預料泰國政府必是有求於他們,此行斷無風險;因為前者黑虎師先圍後撤,說明泰國定有要事發生。但軍人要先預料失敗之事,他還是安排手下做好了戰鬥準備,以及脫身之計。 幾天以後,拉瑪九世國王陛下在曼穀皇宮親切會見了段希文、李文煥、雷雨田和錢運周,這種破格禮遇使得他們誠惶誠恐又滿腹疑惑。國王陛下是位和藹可親的中年人,向他們道:“聽說你們早有歸順之意,那好,朕現在就宣布,禦賜你們四人為泰王國國民。卿等要努力效忠國家,不要辜負了朕的一番苦心。”四人感激涕零,山呼萬歲,恨不得將赤膽忠心掏出來表白一番。 晉見結束,大轎車把一行人載到總理府,政府總理兼國防部長兼武裝部隊最高總司令江薩·差瑪南陸軍上將親自接見他們,啟動歸順談判的最後程序。總理開宗明義對他們說:“國王陛下親自接見你們,這是你們的最高榮譽。既然已經是禦賜國民,就要全心全意效忠國家和國王。現在國家安全受到威脅,叛亂分子發動戰爭,國王需要你們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忠誠。如果誰敢違抗國王命令,就將被視為這個國家不可饒恕的叛逆和罪人!如果你們平定叛亂並願意效忠泰皇,政府將把你們改編成泰國軍事旁支係統--民眾自衛隊,仍受國家軍事最高統帥節製,但不必繳械。” 現在他們終於明白過來,原來這是一個高貴而精心的謀略,泰國政府把他們喂飽,套上黃金籠頭,是要他們上戰場啊!其實這也正是十餘年來江薩上將竭力阻止武力驅逐漢人軍隊的重要原因之一。二十多年來,政府軍不遺餘力征剿叛亂分子,卻沒有任何成效,反而還有愈演愈烈之勢;這顆越長越大的毒瘤時刻讓這位政府總理兼國防部長兼武裝部隊最高總司令憂心如焚,其擔憂程度要遠遠勝過這支漢人軍隊。江薩上將見多識廣,讀過中國的《水滸傳》,知道有一個宋江招安的故事。宋江招安後奉朝廷命令征討同為起義軍的田虎、王慶和方臘,結果幾敗俱傷,最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朝廷得以安穩。現在眼前就有一個現實版的“宋江”,讓這支東南亞國家都感到頭疼的國民黨軍隊去征剿叛軍,政府坐收漁利,豈不是天賜良機?如此看來,緬甸、老撾政府是不是都太短視了? 但倔強的漢人軍隊卻有幾項條件要求他必須答應,否則寧可退出泰國國籍。他們的條件是:漢人軍隊暫時更名為泰北人民武裝自衛隊,政府發給經費,補充武器彈藥裝備;一旦剿匪任務完成,國王即對全體官兵實行大赦。自衛隊建製不變,保留武器,漢人官兵及家屬全部就地加入泰國國籍。等等。 經過艱苦的談判和討價還價,孤軍將領們終於與政府達成了協議。這是一場生死賭博,前國民黨殘軍就像招安後的梁山大軍,別無選擇地又被綁上了戰車。 那麼,讓泰國政府頭疼二十多年的叛亂分子究竟是什麼來頭呢?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世界兩大陣營從意識形態對抗演變為直接軍事對抗,對抗的結果是在一些貧窮落後的小國實驗推廣各種主義和理論。由於美國入侵越南和中蘇兩國援越抗美,東南亞地區劇烈動蕩,國際共產主義活動也在該地區日益活躍。不少國際共產黨人潛入金三角地區,發動、訓練當地少數民族,組織武裝起義,反對政府,公開宣布要奪取政權。東南亞各國政府感到了巨大的威脅。 當年在泰北山區,先後活動著幾支遊擊隊,勢力最大的號稱一萬多人,控製著泰北的廣大地區。其中一支由越共支持的苗區遊擊隊以帕猛山、考科山和考牙山為根據地,擁有1000多人的武裝。泰國軍方圍剿過二十多年,動用飛機大炮也沒有將他們消滅。最近他們又下山襲擊昌孔縣城,擊斃縣長和警察局局長,然後打著紅旗向泰國北方省會清萊府、帕堯府和難府挺進,要把武裝革命的旗幟插遍整個泰國。 泰國朝野一片震動。政府軍急調部隊前往堵截,出動坦克、飛機參戰;剛剛經曆越戰慘敗的美國人為了遏製共產主義勢力蔓延,也應泰國政府請求出動戰機助戰。遊擊隊在政府軍地麵和空中立體攻勢下損失慘重,可以說簡直沒有還手之力,不得不退回山區重新進行持久戰。 政府軍全力進剿,以根絕心腹大患。可是他們的飛機、坦克、大炮進了叢林和大山,都失去了用武之地:坦克隻能在山腳下打轉;因為四周山峰林立,飛機不能飛得太低,但仍然損失了三架從美國進口、昂貴的眼鏡蛇直升機;遊擊隊員躲進樹洞、石穴,炮彈發出去,就像打蚊子。在山地叢林戰麵前,大兵團根本無法施展,隻能一個營一個營地進攻,而攻到半山腰時,已是傷亡過半。政府軍叫苦不迭,遊擊隊卻重新如魚得水,形勢就變得格外複雜和撲朔迷離起來。 大龍山脈地勢複雜,方圓百裏,遊擊隊占據的北麓叫帕猛山,狀如一座天然城堡,隻有一條小道可達主峰帕當峰。遊擊隊把指揮部設在隱蔽的山洞裏,構築防禦工事,派出遊擊隊員四處出擊,牽製不善爬山的政府軍,迫使他們進行自己所不熟悉的叢林遊擊戰。 遊擊隊員都是當地苗人,祖祖輩輩以山為家,擅長打獵和翻山越嶺。泰軍是正規軍,穿大皮靴,美式軍服,踢正步進行檢閱,個個威風八麵;可進了叢林和大山,才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狗熊。這裏山大林密,行路艱難,箐溝縱橫,沼澤密布。在這座永遠走不出去的天然迷宮裏,遊擊隊員們為他們掘下了一座座充滿殺機和危機四伏的死亡陷阱。 這裏的死亡靜悄悄。一些軍事教科書上學到的法則都沒有意義。當泰軍士兵霸氣十足目中無人端著槍搜索這些手下敗將時,突然子彈從一個看不見的暗處角落,從樹後、樹上、地洞或者岩石縫裏射穿了他們的腦袋。許多泰國士兵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打死了,去見佛祖還不知道敵人藏在哪裏。有時敵人故意在他們麵前暴露目標,吸引他們注意,可是還沒等他們扣響扳機,另外一股敵人卻從後麵鑽出來開了火。有時敵人故意引誘他們去活捉,卻把他們悄悄引進雷區,把他們炸得血肉橫飛。還有士兵謹慎搜索前進,原本結實的大地卻突然從腳下開了裂,裂開一道深縫,坑底倒插許多鋒利的竹刺、鐵簽和捕獵機關,士兵們被戳得渾身都是窟窿,連叫一聲的力氣都沒有……這就是可怕的叢林戰,美國大兵就是這樣在越南被打敗的。 遊擊隊很多領導人都在越南作戰多年,見識過現代化的立體戰爭,和世界上最強大的美國交過手,並得到老大哥們的真傳,深諳遊擊戰法。他們把這種行之有效的叢林戰術移植到金三角,讓養尊處優的政府軍到處碰壁,致使政府軍每次發動攻勢都要損失許多官兵。 政府軍苦於崇山峻嶺、茂密森林的險阻,每年隻能在短暫的旱季對遊擊隊進行圍剿,一到雨季隻好退回平原和中心城鎮。就這樣,年複一年,遊擊隊越剿越大,扛著紅旗從山區又打回了平原,宣稱在六個月內推翻泰政府。遊擊隊以燎原之勢對泰政權構成了極大的威脅。 遊擊隊讓政府傷透了腦筋。要想對付這些叢林戰高手,隻能指望更擅長山地作戰的精悍小部隊。鈍刀斫不開硬骨頭,唯一的辦法是另尋一把快刀。但到哪去尋找這樣的快刀呢? 這時前陸軍元老屏元帥之子,未來的政府總理差猜將軍晉見泰國拉瑪九世國王普密蓬·阿杜德陛下,敬獻一條錦囊妙計:以至高無上的國王陛下的名義,征召同樣令政府頭痛的前國民黨漢人軍隊前往帕猛山作戰。他們能以幾千人挫敗上萬人的緬軍及印度兵,無人可比,定能克捷。這樣既可招安盤踞金三角的漢人軍隊,又可達到消除遊擊隊後患的目的。且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政府可一舉兩得。國王陛下頓時龍顏大悅,批轉江薩上將采納執行。 對孤軍來說,剿滅遊擊隊就可以結束近三十年的異域流浪生活,獲得國籍和在泰國永久的居住權,生存也不成了問題,無異於天賜良機。段希文知道,這是留在泰國的唯一機會。但這個機會須以鮮血為代價,必須以一部分人的死亡來換取另一部分人的生存,除此之外,他們無路可走。此時,他就像當年被朝廷招安去征剿方臘的宋江一樣,心情沉重,百感交集。 段希文時年已七十九歲,須發全白,早已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老頭子,而且患有心髒病,因為常年吸食鴉片,身體明顯衰老和精神不濟,但是他的頭腦卻十分清醒。十餘年來政府軍在幾百裏以外的帕猛山打仗,隆隆的炮聲被重重大山阻隔,雖然於己無礙,總指揮還是每天密切注視戰況進展。有一次錢運周看他臉色沉重,就問總指揮何以如此懸心,又不是咱們軍隊打仗?他歎一口氣,憂心忡忡地回答:“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擔心受連累啊!”現在終於被他言中了。 夜晚,段希文總部燈火通明,李文煥和他部的高級將領也在場。沒有爭吵,每一位軍官都知道自己的處境。可是,這代價也未免太大了。對方是讓泰國正規軍頭疼了二十年的遊擊隊,正規軍無能為力,說明這是一塊硬骨頭,正因為是硬骨頭,才會讓他們這些所謂的“國民黨中國軍隊難民”去啃。然而他們也確實老了,牙齒也鬆動了。從1950年兵敗大陸,此後兩次大撤台,結束猛薩時代和江口時代,蝸居美斯樂,金三角風風雨雨三十年,這些漢人官兵已經徹底改變模樣。從前二十歲的年輕士兵,此時已經年過半百,結婚生子,兒女成行;第三、五兩軍,真正能拿起槍打仗的不過數千人,而老人、家屬和孩子則已經超過十數萬之眾。他們已不能再東征西討到處打仗,不能轉移,不能長途行軍,不能成龍上天,隻好成蟲鑽地。雖然他們也樂意別人把他們看作一支軍隊,但僅僅是因為他們還保留軍隊建製,說是難民部落倒非常貼切。在會上,大家都非常沉默。沉默便意味著沉重和無異議。總指揮的一句話讓他們銘記五內,刻骨銘心,緊緊團結在一起。總指揮說:“為了我們的女人和娃娃,拚光老命也值得!”天亮時,達成了協議。每個人都知道,隻有走這條路,才是他們唯一的活路。 公元1979年旱季,帕猛山帕當前線。泰國精銳部隊黑虎師正在進行軍事操練。士兵們軍容嚴整,氣宇軒昂,步調一致,口號響徹雲霄,大皮靴踏在地上掀起塵土飛揚。在黑虎師旁邊,站著一支奇形怪狀的漢人隊伍,他們衣衫襤褸、老少不等、高矮不一、麵目凶惡。看著黑虎師操練,有人竟打起了瞌睡,似乎站著都要睡著了。 這就是所謂的漢人援軍?從前威風八麵讓整個東南亞都聞之色變的國民黨殘軍?那個矮個子白胡子老頭難道就是大名鼎鼎的總指揮段希文將軍?泰軍指揮官莫中將皺起了眉頭,認為政府是在和他開玩笑。被稱作援軍的這支隊伍隻有五百人,指揮官段希文看上去至少有七十歲,頭發胡子白成一團,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一張嘴竟還流下了鼻涕和口水(大煙癮犯了。作者注)。以前是“風流倜儻”,現在是真正的風流涕淌了。他麾下多是些胡子兵,扛著各式長長短短的武器,年紀從二十歲到五十歲都有,給人感覺像一群臨時召集的烏合之眾。按照嚴格保密的軍事要求,他們抵達山下昌孔縣城的時候,要偃旗息鼓悄悄通過;但他們好像很健忘,休息了三天,重複開了許多誓師會、慰問會、決心會、聯歡會之類活動,就差沒開告別會了,搞得沸沸揚揚盡人皆知,好像生怕山上遊擊隊不知道他們來了一樣。 莫中將指揮的黑虎師是政府軍精銳,精銳都打不下帕當峰,眼前這支破破爛爛的漢人隊伍又來添什麼亂呢?為了讓他們知難而退,同時對政府有個交代,莫將軍提議,兩軍舉行射擊比賽,雙方各出多名射手打靶。比賽結果,政府軍的神槍手操作規範,槍槍十環;漢人援軍果然不出所料,無論步槍、衝鋒槍還是機關槍都輸給黑虎師,有的射手居然連連脫靶。看得旁觀者個個心灰意冷,惹得政府軍一片恥笑。歲月催人老啊,孤軍士兵畢竟近二十年沒打仗了,再精良的技術也荒廢了。第二三代孤軍又小,沒有打仗經驗。就這些人馬,還是三軍、五軍各出一半,精挑細選的。 莫將軍的臉越來越長,他說:“段將軍,要不我給政府說說,你們還是--”“莫將軍,我對貴軍隻有一個要求,那就是這場戰鬥自始至終必須由我軍指揮,不能由泰國軍方指揮。”白胡子老頭好像知道他要說什麼,打斷了他。莫將軍咽下要說的話,笑著說:“那請問總指揮,貴軍需要多長時間拿下帕當呢?一個月夠嗎?”段希文伸出一個巴掌答複:“隻需要一個星期就夠了,或許隻要三天!”“什麼?”莫將軍大吃一驚,繼而又笑了:“帕當峰是一道天然屏障,易守難攻。叛軍占據有利地勢,政府軍用了二十年的時間都沒攻下來,你們就區區五百條命,一星期拿下帕當?段指揮,部隊可不是開玩笑的地方。”“我這一大把年紀像是給你開玩笑的嗎?中國有句話叫做‘得於斯者必毀於斯’。現在,按我們的約定,我是總指揮,你就待在指揮所裏,看我們是如何取勝的吧。”白胡子總指揮非常自信地說。 “可是……那好吧。我希望貴軍不要給黑虎師帶來太多的麻煩……”莫將軍道。白胡子看了他一眼,莫將軍便不再言語了。因為不管莫將軍內心如何不滿,國防部給他的嚴厲命令是:必須配合段將軍,滿足他的一切要求不得有誤。軍令如山,這回段將軍唱主角,驕傲的黑虎師隻能委屈服從演配角。 段希文下令組成敢死隊,由一位徐姓師長擔任前線指揮,敲鑼打鼓,吹衝鋒號以壯聲勢,三天內必須強攻至半山腰。政府軍炮火轟擊,飛機出動投彈,聲勢要浩大,場麵越熱鬧越好。黑虎師主力尾隨跟進,擔任支援和擴大戰果的任務。 莫將軍的嘴撇了撇,險些滑出笑聲來,他使勁刹住了。一開始他就懷疑麵前這個漢人老頭的神經有問題,現在看來確信無疑了。因為這支援軍一出場就像唱戲一樣大肆宣揚,山上遊擊隊肯定已經獲得情報,對此早有準備無疑。在地形複雜的山地叢林,大炮飛機也基本上沒有多少作用,你能把整座山都炸平嗎?莫將軍又有些憤憤然,這是政府從哪個墳墓裏挖出來的老棺材瓤子,哪裏配當什麼指揮官?這哪裏是打仗,分明是兒戲!讓黑虎師跟在後麵,給你們漢人收屍啊?他對白胡子老頭大聲吼道:“你這是拿戰士的性命在開玩笑,肯定失敗!”段希文笑了笑:“請按我們訂的君子協議行事,你隻看不許指揮。”莫將軍隻好歎氣。 沉寂一段日子的帕猛山再次響起猛烈的槍炮聲,飛機呼嘯,大炮轟鳴,山穀和叢林騰起黑煙。方圓幾十裏戰場上,到處樹林燃燒火光衝天。 果然不出莫將軍所料,遊擊隊輕重火器交叉封鎖,槍聲響起,當天上午孤軍就犧牲15人,30人受傷,而陣地並未推進多少。莫將軍坐不住了,他再次建議段希文改變戰術,改為側麵進攻,以減少傷亡。段希文仍沒有聽他的,他用望遠鏡從指揮所裏觀察進攻的部隊,又不時地走到地圖前看一看。戰鬥打到下午黃昏,部隊不但前進甚少,反而又犧牲了10人,50人受傷;而段希文還在指揮孤軍前進,不許後退。直到天黑下來,他才命令孤軍停止前進,但仍命令不停地用迫擊炮向遊擊隊的陣地開炮。 到開戰第三天,敢死隊已傷亡一百多人,強行把陣地往前推進,到達了帕當主峰半坡上。但前線指揮徐師長不幸中彈陣亡。段希文臉色鐵青,他咬咬牙對雷雨田說:“參謀長,隻好請你上去督陣……把槍炮敲緊些,咬住他們,要保存實力,千萬不要再增加人員傷亡!” 莫將軍突然感到一陣悲哀,畢竟都是軍人啊,馬革裹屍,以身殉國,更何況他們還是異國的士兵!為了子孫後代的生存,這些老弱病殘竟如此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唉!好好死在自家床上多好,為什麼非要暴屍荒野呢。莫將軍感覺自己的眼角有些濕潤了。 第四天天剛亮,段希文發起衝鋒號,孤軍一個營一股勁往上衝。莫將軍放下望遠鏡,不願再看這種戰爭慘景。可這回奇怪的是,遊擊隊除了有零星槍聲還擊外,並沒有密集的槍炮聲。到了上午10時,傳來令莫將軍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的消息:孤軍已收複帕當!共打死反政府遊擊隊356人,俘虜708人。 莫將軍畢竟不是中國人,不知道中國人用兵的法度,他隻是詫異,然後對白胡子總指揮的態度徹底轉變了,甚至萬分崇拜。 原來這些老老小小召集起來的漢人部隊,不是用來展覽給別人看的,他們個個都是叢林戰高手。他們與黑虎師的最大區別在於,器宇軒昂、軍容整齊的黑虎師隻會挺直腰杆衝鋒,虛張聲勢地嗷嗷叫,一群群擠在一起互相壯膽,其實不過是給遊擊隊送去的做工精致的點心;而這群胡子兵根本就不是人,他們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地獄幽靈,個個都是殺人專家。他們好像天生就是為叢林而生的,叢林就是他們熟悉的家。遊擊隊的叢林戰法一下子讓他們煥發了青春,複燃了他們久違的戰鬥激情,仿佛又回到了大其力、旱季風暴、湄公河戰役時代。進入叢林,如同平陽猛虎回歸山林,淺水蛟龍重返大海,他們迅速找回了自己表演的舞台。他們像老狼一樣在叢林中遊蕩尋覓獵物,像蛇一樣發動突然襲擊,像狗一樣後退,像貓一樣輕靈,像豹子一樣勇猛,像狐狸一樣狡猾。對手在他們眼裏就像小學生,他們要給這些稚嫩的遊擊隊和傲慢的黑虎師上一堂生動的叢林戰術課。那老到的判斷,詭異的戰法,靈活的身影,準確的槍法,令督戰的泰軍將領感慨不已。 這些地獄幽靈像水銀瀉地一樣慢慢向叢林深處滲透。他們以叢林戰對付叢林戰,以遊擊戰對付遊擊戰,以對手的特長對付對手的特長;遊擊隊的小把戲哪裏騙得過他們,這些都是他們從前對付政府軍清剿玩剩下的。前麵影子一晃,他們伏在地上不動,晃來晃去,對方失去耐心,再一露頭,一槍打個正著,腦袋綻開一朵血花。 遊擊隊從來沒有與漢軍作戰的經驗,這次遇上了克星,抵擋不住,有些沉不住氣了。遊擊隊司令員、政委以及所有拿得動槍的傷員統統上了陣地,誓與根據地共存亡。一時間山上狼煙滾滾殺聲四起,漢軍到底力量單薄,遊擊隊憑借有利地形頑強作戰,暫時擋住敵人進攻。一時雙方都難取勝,在主峰山腰上對峙,戰場呈現膠著狀態。 然而,段希文的王牌卻不是這支在正麵與遊擊隊對峙的隊伍,他有更厲害的秘密武器。正麵進攻隻是做樣子的,所以說越熱鬧越公開越好;其真正的意圖是為了掩蓋一個最大的陰謀。 就在主峰戰鬥打響前,一支神秘的突擊隊在夜幕掩護下悄悄開出昌孔縣城,朝戰場相反方向開去。他們連夜疾行,迂回至湄公河上遊,然後分乘幾隻竹排順流而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帕當峰背後棄筏登岸。沒有火把,月光映著人們的臉,赫然是裝備整齊的孤軍士兵。突擊隊員約100人,都是有豐富戰鬥經驗的老兵,裝備精良,配有美式自動步槍、衝鋒槍、手雷、火焰噴射器、小型步話機等等。他們的指揮官是錢運周,副隊長為團長米增田。 錢運周身為國民黨殘軍情報處長,從前常常深入苗山,與苗王和土司頭人均有交往,共同對付政府軍,一同做走私生意,總之都是一條船上的戰友。如今苗人打出反政府旗號,錢運周奉國王之命討伐,朋友反目,隻好兵戎相見,拚個你死我活了! 突擊隊沿著一條荒草叢生的小徑拐進山箐。這是一條幾乎無人知曉的崎嶇山道,因為不常有人走動,所以灌木藤蔓擋道,隊員們須邊走邊撥開草叢尋路。隨著山穀越來越深,蚊蟲成群飛舞,空氣中彌漫著陰冷潮濕的草木腐爛氣息。四周靜悄悄的,偶有幾隻不知名的野鳥,發出像老人邊咳嗽邊笑的聲音,讓人聞之毛骨悚然。 在一座千仞絕壁麵前,他們停下了腳步。這裏就是他們通往表演舞台的階梯。從下往上看去,刀劈般的青黑色懸崖高聳入雲,站在下麵的小小的人類簡直就像渺小的螞蟻。懸崖不知有幾多高,不知有幾多險,它的廬山真麵目被夜色和雲團籠罩,讓人感到心驚膽戰凶險莫測。 “弟兄們,這裏是敵人唯一沒有防衛的方向。我們要從這裏爬上去,插到敵人背後偷襲。成功失敗在此一舉,為了我們的女人和娃娃,上!”錢運周命令道。 這群穿黑衣服的人影迅速散開,用腳蹬住石壁凹處或突出的石塊,手指摳住石縫或抓住樹根藤葛,像一隻隻頑強的大蜥蜴緊貼在陡峭的懸崖上,向上一點點蠕動。幾隻受到驚嚇的飛鳥發出驚慌叫聲,拍著翅膀劃破夜空的寂靜飛走了。隊伍中不時有人發出淒厲絕望的慘叫,他們不幸因為任何一個小小的失誤--手指酸軟,一腳蹬空,或者手沒有抓牢,或者腳下一塊石頭鬆動,樹根藤葛因不堪重負而斷裂被連根拔起,或者稍一分神--就跌下懸崖,摔成肉餅,被同時趕來的黑暗中饑餓的死神吞噬。 開戰第四天拂曉前,他們從帕當主峰背後,摸進了遊擊隊後方陣地。遊擊隊員們睡得正香,政府二十多年對他們無所作為,帕當峰的險惡地勢,以及連續作戰的疲倦麻痹了他們的神經,一個個睡得屍挺屍挺的。望著這些“可愛”的遊擊隊員們,突擊隊員們一聲冷笑,非常輕鬆地幫助他們從夢中就直接進入了地獄。 遊擊隊後山空虛,突擊隊打了他們一個冷不防,活捉了敵人司令和政委。但突擊隊也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至少有將近一半人不是死在戰場上和敵人槍口下,而是從絕壁上滾落下來,屍骨無存,永遠消失在黑暗的深淵裏。這時,前方傳來孤軍的衝鋒號,兩支軍隊前後夾擊,一個半小時內戰鬥結束,遊擊隊大部分被俘,小部分潰逃。 隊伍凱旋班師,迎接他們的卻是親人的一片號啕之聲。出征五百男兒,隻有半數人活著歸來,其中還有不少缺胳膊少腿或者高低不齊的傷兵。幾天前還活生生的父親、丈夫、兒子,如今卻變成冰涼的骨灰;有人甚至連骨灰也沒有,隻好在盒子中裝一抔戰場泥土代替。 悲痛的哭聲潮水般淹沒了金三角。在隨後的幾天內,舉凡金三角漢人難民村,幾乎家家辦喪事,戶戶門前都掛出召喚死者亡靈的招魂幡。披麻戴孝的孤兒寡婦比比皆是,淒慘的哀嚎和啼哭此起彼伏,晝夜不息。人們渴望和平,但是和平竟要以如此沉重的代價來換取!孤軍官兵正是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為他們的妻子和兒女,換取在泰國的居留權。 段希文、雷雨田、錢運周來到陣亡的徐師長家慰問。師長遺孀全身披麻戴孝,三個孩子,最大的男孩子才十三歲,見了長官就哭成一團,哭得死去活來。大家都唉聲歎氣,黯然淚落。按規定,陣亡將士除少量撫恤金外,滿年齡的男孩子還可以當兵,這樣可以為家裏掙得一份薪餉。徐師長兒子才十三歲,不夠當兵年齡,段希文想讓他提前進部隊,在總部當個小勤務,掙份薪餉。不料卻遭到師長遺孀惡狠狠的拒絕。她紅腫著一雙眼睛,大聲嚷道:“你們滾開!我們一家要死就死在一起,我再也不讓兒子去當兵!” 人們好意勸說,寡婦就是不允,他們隻好悻悻地離開。段希文苦笑道:“要是政府不能兌現諾言,我們都是曆史罪人了。” 雷雨田慨歎:“這場戰鬥,雖然我們大獲全勝,但已經傷筋動骨,大傷元氣了!今後這些老弱病殘,再也不能像正規軍那樣去應征打仗了。” 錢運周說:“是啊,這樣我們會被徹底搞垮。” 段希文表情異常堅決地說:“馬上給曼穀發報,催他們派特使來,公開對陣亡將士進行撫恤,兌現和平協議。” 然而,禍不單行,當天夜裏,更加不幸的災難發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席卷美斯樂,將所有茅屋草房和宿營地變為焦土。大火接連燒了幾天幾夜才熄滅。關於失火原因眾說紛紜,有的說是燒紙錢點燃草屋,有的說香蠟火燭燃盡燒著枯草,有的說故意縱火,也有的說是天火。因為失去現場,到處一片狼藉,所以始終沒有定論。 流離失所,失去親人,現在又失去家園,艱難的生活把難民推向了更加絕望的深淵。人們流幹眼淚,默默坐在廢墟上,等待下一個未知的命運。 這時政府特使、未來的政府總理差猜大人一行出現了。差猜大人親自視察了火災現場,望著山坡上矗立的數百座新墳,眼前燒焦的廢墟,以及成千上萬坐在廢墟上麵色焦枯黝黑的漢人難民,未來的泰國總理深感震撼。他彎腰抱起一個失去父親的孤兒,並且當場掉下眼淚,這個細節立刻緩和了在場難民與政府的對立情緒。特使大人雙手合十,親自為死者靈魂和婦女兒童祈禱祝福。他還逐一看望慰問死難官兵家屬,到醫院看望傷兵,向他們保證政府將會給予撫恤優待。 特使返回曼穀,不久金三角便傳來喜訊。國王陛下親自頒給段希文將軍一枚勳章,對所有非法入境的前國民黨殘軍官兵及其家屬實行特赦,嘉獎所有參戰官兵。陣亡官兵按照政府軍待遇給予優厚撫恤,負傷官兵依傷情分類撫恤。所有漢人官兵及家屬可以難民身份誌願加入泰國國籍,宣誓效忠國王,信仰佛教,政府接納其為泰王國公民。 原國民黨孤軍取消“國民黨東南亞遊擊總指揮部”稱號,改為“泰北山區民眾自衛隊”(這些沒有撤往台灣的部隊後來被稱為“泰北孤軍”。作者注),段希文將軍任總指揮官,李文煥將軍任副指揮官。自衛隊仍然駐紮原地,保留軍事組織形式,保留槍支武器,協助政府軍維持治安,由政府發給薪餉,服從政府調遣。孤軍不得再種植鴉片,販運走私,隻能重新建立生產基地,種植糧食作物,自給自足。(但泰北地區氣候土壤根本不適合種植糧食。憑著微薄的收成,孤軍的日子仍然艱苦。作者注) 進入金三角的國民黨殘軍就像一條孽龍,曆經數十載滄桑巨變,吞雲吐霧興風作浪,攪得周天不得安寧,如今終於皈依佛門,雖未修成正果,卻也立地成佛了。 段希文向他的部下,宣布姍姍來遲的和平喜訊。他的聲音卻一點兒也激動不起來,好像已過時令的水果的味道。 “我宣布,從今天起,我們不再是……不再是……中國人,我們是……大仁大德的泰國國王的忠實臣民……”總指揮的聲音在風中斷斷續續、顫顫巍巍地傳到昔日漢人部落的各個角落,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地傳到今天每個“泰國臣民”的耳朵裏。從此,他們再也不用漂泊流浪,過上和平日子了!從此,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居住在泰國,擁有正式的國籍了!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歡呼,人們都沉默地低下頭。“中國!我的祖國啊!!”人群中突然有人號啕大哭起來,繼而人群中哭成一片。有人則“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麵向北方,金三角對麵那個神秘的國度,那個他們日思夜想的故鄉,磕起頭來,撕心裂肺地大哭。獲得即意味著剝奪,從此他們將不再是中國人!從此,他們將割裂那生我養我的父母之邦!從此,他們將變成遊蕩的靈魂,與祖國隔河相望,悠悠蕩蕩,漂泊四方! “我們不再流浪,我們的土地就在腳下!……我們的任務是蓋房子,重建家園!我們要蓋最好的住房,鐵皮頂,磚瓦房,樓房,琉璃瓦,不許搭草房!誰搭草房我就掀掉它!……漢人住草房的流浪日子從今以後一去不複返了!”總指揮宣布完畢,人們發現他已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當美斯樂、唐窩的孤軍獲得泰國居住權成了合法公民,並分了田地之後,台灣當局竟慌了手腳。他們擔心孤軍被泰國收買,會影響國軍聲譽,被外界罵台灣無情無義,於是急忙派出中央情報局局長葉翔趕赴金三角,會見段希文、李文煥。葉翔對段希文說馬上恢複補給,望不要接受泰國的補給,有什麼困難台灣都會解決的。段希文則直言相告:“一切都晚了!我們苦了幾十年誰管過我們?你拿什麼東西來證明台灣管過我們的死活?換句話說,我們反攻大陸二十多年,死了多少人,你們給了我們什麼撫恤金?一分錢也沒有,軍餉也扣發了!螞蟻拱不倒泰山,別做反攻大陸的美夢了。你走,我們不想見到台灣來的人!” 帕當山戰役結束後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1980年6月18日淩晨1時30分,被泰國稱為“孤軍的靈魂”的段希文心髒病猝發,在曼穀與世長辭,享年80歲。知悉噩耗,泰國舉國震驚。泰國國王親自發唁電追悼。次日,泰國前總理江薩上將親臨批耶泰醫院,向段希文遺體告別。望著靜臥在鮮花中的段希文遺體,他情不自禁走上前,伸手撫著段希文肩膀,許久無語。 6月24日,覆蓋泰國國旗的段希文靈柩,由泰國高級將領護送,從曼穀經清邁再轉回美斯樂。公祭在當地延續了整整15天,數萬群眾冒雨從緬甸、泰國前來祭奠。7月24日,葬禮舉行。其間泰國總理差猜及多名將領敬獻花圈,送葬隊伍長達兩公裏。按其遺願,他被安葬在美斯樂的他那翁山之巔,麵朝北方--自己的祖國。 1982年,雲南同鄉主持建成了希公陵。其中一副挽聯高度概括了段希文先生的一生: 揚威異域,樹立風範,領導中原豪士,開荒拓土,孤忠撼中外,功勳永銘照佛國; 創立會館,惠澤同鄉,相率南詔健兒,興學建教,桃李滿天下,楷模常留在人間。 1980年正在大陸的段浩川收到一封台灣的來信,寫信的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段湄川。“父親段希文因心髒病突發於6月18日逝世,快來參加葬禮。”驚悉噩耗,他和哥哥立馬動身準備前去奔喪。但因當時出國手續辦理起來十分繁瑣,到曼穀的航班又十分稀少,直到9月26日,段浩川和哥哥段峻川才乘飛機趕到曼穀。聽說是段將軍的大少爺和二少爺來了,曼穀的華人和雲南籍商人非常熱情,輪番宴請段氏兄弟倆,一住就是一個月。 之後他們才輾轉到了美斯樂,同樣受到了熱情款待。村民們都爭相前來訴說段將軍生前的好,並詳細描述了舉行葬禮時的盛況:“那天數萬人冒雨送葬,200多輛車從清邁一直開到美斯樂,還一度造成了交通阻塞,這種待遇連泰國元首都自歎不如!”“在送葬當天,一些人家找不到父親的相片,還請人畫了遺像懸掛吊唁。”段浩川從鄉親們的言語間了解到,父親在泰國是一個受尊敬的人。“沒有希公,就沒有美斯樂!”現在這句話在金三角還廣為流傳。之後他們又被邀請到清邁居住了一段時間,直到在泰國過完春節,段浩川哥倆才返回國內。 從1979年開始,一直到1983年,美斯樂、唐窩全體孤軍人員辦完登記、入籍手續,正式成為泰國公民。若段希文泉下有知,當可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