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附錄(1 / 3)

詩人之愛

我和你分別以後才明白,原來我對你愛戀的過程全是在分別中完成的。就是說,每一次見麵之後,你給我的印象都使我在餘下的日子裏用我這愚笨的頭腦裏可能想到的一切稱呼來呼喚你。比方說,這一次我就老想到:愛,愛嗬。你不要見怪:愛。就是你啊。

你不在我眼前時,我麵前就好像是一個霧沉沉、陰暗的海,我知道你在前邊的一個島上,我就喊:“愛!愛嗬!”好像聽見了你的回答:“愛。”

以前騎士們在交戰之前要呼喊自己的戰號。我既然是愁容騎士,哪能沒有戰號呢。我就傻氣地喊一聲:“愛,愛嗬。”你喜歡傻氣的人嗎?我喜歡你愛我又喜歡我呢。

你知道嗎,郊外的一條大路認得我呢。有時候,天藍得發暗,天上的雲彩白得好像一個凸出來的拳頭。那時候這條路上就走來一個虎頭虎腦、傻乎乎的孩子,他長得就像我給你那張相片上一樣。後來又走過來一個又黑又瘦的少年。後來又走過來一個又高又瘦又醜的家夥,渙散得要命,出奇地喜歡幻想。後來,再過幾十年,他就永遠不會走上這條路了。你喜歡他的故事嗎?

——王小波1978年

以下書信寫手工姍年李銀河去南方開會期間

你好哇,李銀河。你走了以後我每天都感到很悶,就像堂吉訶德一樣,每天想念托波索的達辛尼亞。請你千萬不要以為我拿達辛尼亞來打什麼比方。我要是開你的玩笑天理不容。我隻是說我自己現在好像那一位害了相思病的愁容騎士。你記得塞萬提斯是怎麼描寫那位老先生在黑山裏吃苦吧?那你就知道我現在有多麼可笑了。

我現在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就是每三二天就要找你說幾句不想對別人說的話。當然還有更多的話沒有說出口來,但是隻要我把它帶到了你麵前,我走開時自己就滿意了,這些念頭就不再折磨我了。這是很難理解的是吧?把自己都把握不定的想法說給別人是折磨人,可是不說我又非常悶。

我想,我現在應該前進了。將來某一個時候我要來試試創造一點美好的東西。我要把所有的道路全試遍,直到你說“算了吧王先生,你不成”為止。我自覺很有希望,因為認識了你,我太應該有一點長進了。

我發覺我是一個壞小子,你爸爸說的一點也不錯。可是我現在不壞了,我有了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你。真的。

你勸我的話我記住了。我將來一定把我的本心拿給你看。為什麼是將來呢?啊,將來的我比現在好,這一點我已經有了把握。你不要逼我把我的壞處告訴你。請你原諒了這一點男子漢的虛榮心吧。我會在暗地裏把壞處去掉。我要自我完善起來。為了你我要成為完人。

王小波5月20日

你好哇,李銀河。今天我謅了一首歪詩。我把它獻給你。這樣的歪詩實在拿不出手送人,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今天我感到非常煩悶

我想念你

我想起夜幕降臨的時候

和你踏著星光走去

想起了燈光照著樹葉的時候

踏著婆娑的燈影走去

想起了欲語又塞的時候

和你在一起

你是我的戰友

因此我想念你

當我跨過沉淪的一切

向著永恒開戰的時候

你是我的軍旗

過去和你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很麻木。我有點兩重人格,冷漠都是表麵上的,嬉皮也是表麵上的。承認了這個非常不好意思。內裏呢,很幼稚和傻氣。啊哈,我想起來你從來也不把你寫的詩拿給我看。你也有雙重人格呢。蕭伯納的劇本《匹克梅梁》裏有一段精彩的對話把這個問題說得很清楚:

息金斯:杜特立爾,你是壞蛋還是傻瓜?

杜特立爾:兩樣都有點,老爺。但凡人都是兩樣有一點。

當然你是兩樣一點也沒有。我承認我兩樣都有一點:除去壞蛋,就成了有一點善良的傻瓜;除去傻瓜,就成了憤世嫉俗、嘴皮子傷人的壞蛋。對你我當傻瓜好了。祝你這一天過得順利。

王小波21日

你好哇李銀河。今天又寫信給你。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在幹什麼,所以就不能談論你的工作。那麼怎麼辦呢?還是來談論我自己。這太乏味了。我自覺有點厚顏,一點也聽不見你的回答,坐在這裏嘮叨。

今天我想,我應該愛別人,不然我就毀了。家兄告訴我,說我寫的東西裏,每一個人都長了一雙魔鬼的眼睛。就像《肖像》裏形容那一位畫家給教堂畫的畫的評語一樣的無情。我想了想,事情恐怕就是這樣。我呀,堅信每一個人看到的世界都不該是眼前的世界。眼前的世界無非是些吃喝拉撒睡,難道這就夠了嗎?還有,我看見有人在製造一些汙辱人們智慧的粗糙的東西就憤怒,看見人們在鼓吹動物性的狂歡就要發狂。我總以為,有過雨果的博愛,蕭伯納的智慧,羅曼羅蘭又把什麼是美說得那麼清楚,人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再是愚昧的了。肉麻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被讚美了。人們沒有一點深沉的智慧無論如何也不成了。你相信嗎?什麼樣的靈魂就要什麼樣的養料。比方說我,隻讓我看什麼《鐵道遊擊隊》、《激戰無名川》,我勢必要沉淪。沒有像樣的精神生活就沒有一代新人。

出於這種信念,我非常憎恨那些淺薄的人和自甘墮落的人,他們要把世界弄到隻適合他們生存。因此我“憤懣”,看不起他們。卻不想這樣卻毒害了自己,因為人不能總為自己活著啊。我應該愛他們。人們不懂應當友愛,愛正義,愛真正美的生活,他們就是畸形的人,也不會有太崇高的智慧,我們的國家也就不會太興盛,連一個渺小的我也在劫難逃要去做生活的奴隸,如果我不愛他們,不為他們變得美好做一點事情的話。這就是我的懺悔。你寬恕我嗎我的牧師?

你沒有雙重人格,昨天是我惡毒的瞎猜呢。否則你從哪裏來的做事的熱情呢。這也算我的罪惡之一,我一並懺悔,你也一並寬恕了吧。祝你今天愉快。你明天的愉快留著我明天再祝。

王小波22日

你好哇李銀河。我今天又想起過去的事情。你知道我過去和你交往時最害怕的是什麼?我最害怕你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如果這樣的形容使你憤怒我立刻就收回)。我甚至懷疑這是一把印第安戰斧,不知什麼時候就要來砍掉我的腦袋。因為我知道我們的思想頗有差距。我們的信仰是基本一致的,但是不是一個教派。過去天主教徒也殺東正教徒,雖然他們都信基督。這件事情使我一直覺得不妙。比方說我就不以為“留痕跡”是個畢生目標。我曾經相信隻要不虛度光陰,把命運賜給我的全部智力發揮到頂點,做成一件無愧於人類智慧的事情就對得起自己,並且也是對未來的貢獻。這曾經是我的信仰,和你的大不一致吧?那時候我們隻有一點是一致的,就是要把生命貢獻給人類的事業,決不做生活的奴隸。

現在我很高興地告訴你,我的信仰和你又一致了。我現在相信世界上有正義,需要人為正義鬥爭。我宣誓成為正義的戰士。我重又把我的支點放到全人類上。你高興嗎?

總而言之,我現在決定,從現在開始,隻要有一點益處的事情我都幹,決不麵壁苦思了。現在就從眼前做起,和你一樣。我發現我以前愛唱高調偷懶,現在很慚愧。

祝你今天愉快。

王小波23日

你好哇李銀河。今天收到你25日的來信。你的祝福真使我感動,因此我想到了很多事情。你回來我講給你聽。

可是你呀!你真不該說上一大堆什麼“崇敬”之類的話。真的,如果當上一個有才氣的作家就使你崇敬,我情願永世不去試一下。我的靈魂裏有很多地方玩世不恭,對人傲慢無禮,但是它有一個核心,這個核心害怕黑暗,柔弱得像綿羊一樣。隻有頂平等的友愛才能使它得到安慰。你對我是屬於這個核心的。

我想了一想:是什麼使你想起哭鼻子來呢?一定是雨果所說的“幽冥”。這個“幽冥”存在於天空的極深處,也存在於人的思想的極深處,是人類智力所永遠不能達到的。有人能說出幽冥裏存在著什麼嗎?啊,有人能。那就是主觀唯心主義者和基督教徒。雨果說他是深深敬畏幽冥的。我呢?我不敬畏。幽冥是幽冥,我是我。我對於人間的事倒更關心。

不過說實在的,我很佩服天文學家。他們天天沉溺在幽冥之中,卻還很正常。多麼大的勇氣啊!簡直是寫小說的材料。

真的一種新學科的萌芽誕生了嗎?啊,世界上還真有一些有勇氣的人,他們是好孩子。我想到這些年來,人對人太不關心了。人活在世上需要什麼呀?食物、空氣、水和思想。人需要思想,如同需要空氣和水一樣。人沒有能夠沉醉自己最精深智力思想的對象怎麼能成?沒有了這個,人就要沉淪得和畜生一樣了。我真希望人們在評價善惡的時候把這個也算進去呀。我想這個權利(就是思想的權利)就是天賦人權之一。不久以前有人剝奪了很多人的思想的權利。這是多麼大的罪孽呀。你也看見了,多少人沉淪得和畜生一樣了。

我覺得我無權論是非,沒這個勇氣。我覺得你可以。你來救我的靈魂吧。

我整天在想,今天快過去吧,日子過得越快,李銀河就越快回來了。你不要覺得這話肉麻,真話不肉麻。祝你愉快。

王小波29日

你好哇李銀河。今天是六月一日,就是說,今天已經是六月初了。可是不知道你在哪兒。也許在歸途上吧。心願如此,阿門!

真應該在今天回想一下童年。有人說當孩子的時候最幸福,其實遠非如此。如果說人在童年可以決定自己生命的前途,那麼就是當孩子的時候最幸福,其實有一種我們不能左右的力量參加進來決定我們的命運,也就是說,我們被天真欺騙了。

我從童年繼承下來的東西隻有一件,就是對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種不甘沒落的決心。小時候我簡直狂妄,看到庸俗的一切,我把它默默地記下來,化成了沸騰的憤怒。不管是誰把肉麻當有趣,當時我都要氣得要命,心說:這是多麼渺小的行為!我將來要從你們頭上飛騰過去!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過去,要把童年的每一瞬間都呼喚到腦海裏,就是花上一個月時間也難辦到了。但是這件事我還記得很清楚。我現在還是這樣,隻是將來不再屬於我了。

我很想把前麵寫的亂七八糟扯了,但是那就是對你不老實。留著你看看吧。總之,這一段時間比原來想象的苦。你就要回來了是吧?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1日

你好哇李銀河。我們接著來談幽冥吧。我記得有一次我站在海邊,看著海天渾為一色,到處都是蔚藍色的廣漠的一片。頭上是藍色的虛空,麵前是浩蕩的大海,到處看不見一個人。這時我感到了幽冥:無邊無際。就連我的思想也好像在海天之間散開了,再也凝結不起來。我是非常喜歡碧色的一切的。

後來呢?後來我拍拍胸膛,心滿意足地走開了。雖然我胸膛裏跳著一顆血汙的心髒,腦殼裏是一腔白色泥漿似的腦髓(僅此而已),但是我愛我自己這一團凝結的、堅實的思想。這是我生命的支點。浩蕩空虛的幽冥算什麼?

接下來又要談到把肉麻當有趣。這裏有一個大矛盾。我極端地痛恨把肉麻當有趣。我有時聽到收音機裏放幾句河南墜子,油腔滑調的不成個東西,恨不得在地上扒個坑把頭埋進去。還有一次規模宏大的把肉麻當有趣,就是六八、六九年鬧林彪的時候。肉麻的成分是無所不在的,就連名家的作品(如狄更斯、歌德等等)裏也有一點。可是有人何等地喜歡肉麻!

肉麻是什麼呢?肉麻就是人們不得不接受降低人格行為時的感覺。有人喜愛肉麻是因為什麼呢?是因為他們太愛卑賤,就把肉麻當成了美。肉麻還和現在文學作品中的簡單粗糙不同,它挺能吸引入呢。所謂肉麻的最好注腳就是才子佳人派小說,它就是本身不肉麻,也是迎合肉麻心理的。魯迅是最痛恨肉麻的,我的這個思想也是從他老人家那裏批發來的。

你有一次詫異我為什麼痛恨激情,其實我是痛恨肉麻呀!我們是中國人,生活在北京城裏,過了二十六年的平庸生活。天天有人咂著嘴讚美肉麻,你焉能不被影響?你激情澎湃的時候做出的事情,誰敢打保票不是肉麻的?

我有點害怕自己,怕我也是百分之三十的肉麻人物,所以隻有頭腦清醒時才敢提筆。這樣是不成的。這樣達不到美的高度,人家說我沒有什麼革命意識。說得多對呀。

你也知道了幽冥和肉麻全都不合我的心意。還有什麼呢?我看我不要廢話了。別人知道了要笑話的:王先生給李銀河寫情書,胡扯又八道,又是幽冥,又是肉麻。這不是一件太可笑的事實嗎?就此打住,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2日

你快該回來了吧!我要瘋了。——又及

你好哇李銀河。你可真有兩下子,居然就不回來了。要是你去威尼斯,恐怕就永輩子見不到你了。

我有點擔心你鋒芒太外露。這年頭上戰場要有點策略,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裝啞巴。

我今天又發現了剩餘精力的規律,是關於文化生活的,可以解釋現代文學的沒落。大略是現代科學的發達占用了很多的剩餘精力,所以現在隻能有很低等的文學。這是說西方世界。中國人呢?中國人很閑散,尤其是有文化的階層,閑散得太厲害了(這是從近代史角度上去說),所以程度不等地喜歡肉麻的東西。這也是一種對於文化的需求呢。你看,老百姓養活了他們,他們在創造糞便一樣的文化!

我想,將來中國人還會有很多的剩餘精力的,在這上麵可以開出很美的精神生活之花。肉麻的文化隻會使人墮落,粗糙的文化隻能使人愚昧,這樣的人蓋不成精美的大廈。一個美好的社會沒有美好的精神生活是不成的。西方世界慢慢地會覺醒的,從誨盜誨淫的文化中覺醒過來,他們的剩餘精力會走上正路。東方世界我就不敢說了。總之,人們應當為自己的剩餘精力建設美好的精神生活,這是物質所代替不了的。這樣的文化不帶一點點的肉感,隻能用精神去感受,需要最崇高的智慧,這一點我已經可以斷定。

至於我們呢?唉,說到我們,我歎一口氣準備去睡覺了。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3日你好哇李銀河:

今天還不見你出現。我腦子裏出現了很多宿命論的狂想。比方說,我很想拋一個硬幣來占一占你是否今天回來。這說明我開始有點失常了。

人呀,無可奈何的時候就要醜態百出。我來揣測你遇到什麼了。

也許是會議整風,鳴放得太過了吧?北京來的記者也有一份,留在那裏走不了。嗚鳴!但願不是這樣!

也許是你去遊山玩水。太好了!好好地玩玩吧,我真希望你玩得好。天熱嗎?千萬不要太熱。下雨嗎?千萬不要下雨。下雨什麼也看不清楚。刮風嗎?不要亂刮大風。最好是迎麵而來的潔淨的風。你迎風而去,風來滌蕩你的胸懷,仰望著頭上的藍天,好像走在天空的道路上。真的嗎?真的是這樣嗎?真是這樣就太好了。我要給你寫詩,心裏太亂寫不了。俾德麗采!俾德麗采!

在回家嗎?在火車上嗎?想到我了嗎?別想,好好睡一覺吧。祝你心裏平靜而愉快。為什麼沒有高速火車呢?飛機!協和式飛機!我想一頭穿過牆壁奔出去找你。去不了,我太無能。

我發誓,你不回來我也不給你寫信了。再寫我就要胡說八道了。絕對不寫。不寫。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5日

我沒有怨恨吧?一點也沒有吧。——又及

還有,我瞎扯。不是俾德麗采。那不是咒你嗎?不怪我,怪但丁。打倒但丁!打倒意大利!打倒佛羅倫薩!李銀河,你好!

我自食其言,又來給你寫信。按說世界上有很多的人。可是我今天病歪歪地躺了一天,晚上又睡不著覺,發作了一陣喋喋不休的毛病,又沒有人來聽我說。

我又在想,什麼是文學的基本問題。今天下午三點四十五分我的答案是:人可以擁有什麼樣的生活。誰能對這個問題給出美妙的答案呢?當人們被汙泥淹著脖子的時候?

有很多的人在從少年踏人成人的時候差了一步,於是生活中美好的一麵就和他們永別了,真是可惜。在所有的好書中寫得明明白白的東西,在人步人卑賤的時候就永遠看不懂,永遠誤解了,真是可惜。在人世間有一種庸俗勢力的大合唱,誰一旦對它屈服,就永遠沉淪了,真是可惜。有無數為人師表的先生們在按照他們自己的模樣塑造別人,真是可惜。

中國人真是可怕!有很多很多中國人活在世上什麼也不幹,隻是在周圍逡巡,發現了什麼就一擁而上。比方說,劉心武寫了《班主任》,寫得不壞,說了一聲“生活不僅如此!”就有無數的人擁了上去,連聲說:“太對太對!您真了不起!您是班主任吧?嘖嘖,這年頭孩子是太壞。”肉麻得叫人毛骨悚然。我覺得這一切真是糟透了。

人可以擁有什麼樣的生活呢?這問題真是深奧。我回答不上來。我知道已往的一切都已經過去。雨果博愛的暴風雨已經過去。羅曼羅蘭“愛美”的風暴已經過去。從海明威到別的人,消極的一切已經過去。海麵已經平靜,人們又可以安逸地生活了。小汽車,洗衣機,中國人買電視,造大衣櫃,這一切和我的人格格格不入。有人學跳舞,有人在月光下散步,有人給孩子洗尿布,這一切和我格格不入。有人解釋革命理想,使它更合理。這是件很好的工作。

可是我對人間的事情比較關心。人真應該是巨人。世界上人可以享有的一切和道貌岸然的先生們說的全不一樣。他們全是白癡。人不可以是寄生蟲,不可以是無賴。誰也不應該死氣白賴地不願意從泥坑裏站起來。

我又想起雅典人雕在石頭上的勝利女神了。她揚翅高飛。勝利真是個美妙的字眼,人應該愛勝利。勝利就是幸福。我相信真是這樣。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6日以下書信寫於1978年一1979年間銀河,你好:

想你了,跟你胡扯一通。我這樣的喋喋不休可能會招你討厭。

告訴你,我有一種喜歡胡扯的天性。其實呢,我對什麼事都最認真了。什麼事情我都不容許它帶有半點兒戲的性質,可惜我們這裏很多事情全帶有兒戲的性質。我堅信人是從爬行動物進化來的,因為有好多好多的人身上帶有爬行動物那種低等、遲鈍的特性。他們辦起事情來簡直要把人氣瘋。真的,我不騙你!早幾年我已經氣瘋一百多次了,那時候從學校到舞台到處不都是兒戲?那時候的宣傳、運動不是把大家當大頭傻子嗎?後來我對這些事情都不加評論、不置一辭,隻報之以哈哈大笑。後來我養成一種習慣,遇到任何事情先用鼻子聞一下,聞出一丁點兒戲的氣味就狂笑起來。真的,我說實話,你別生氣。我以為凡把文學當成沽名釣利手段的全是兒戲……我原準備到處哈哈大笑,連自己在內,笑到壽終正寢之時。可是我現在想認真了,因為你是個認真的人。

王小波8月30日

銀河,你好:

看了你的信,你為什麼把你自己說得那麼壞,把我說得那麼好呢?你真傻,那不是事實啊。

我知道你因為什麼事情在難過。我猜得出來。怎麼辦呢?這麼辦吧。假如你願意,你就戀愛吧,愛我。戀愛可以把什麼問題都解決了的。戀愛要結婚就結婚,不要結婚就再戀愛,一直戀到十七八年都好啊,而且更好呢。如果你不要戀愛,那我還是愁容騎士。如果你想喜歡別人,我還是你的朋友。你不能和我心靈相通,卻和愛的人心靈不通吧?我們不能捉弄別人的,是吧?所以我就要退後一步了。不過我總覺得你應該是愛我的。這是我瞎猜。不過我總覺得我猜得有道理,因為什麼都不是愛的對手,除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