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無根之貝

千帆掩映。千帆掩映的時刻有你麼?春去匆匆,秋來匆匆,時光流,一年草色都入了風雨。不再奢談人生,人生何其大也,豈是旦夕禍福悲歡離合所能形容?曾借著少年意氣,獨上高樓,欲以紫墨長毫抒寫些宇宙間的雄偉畫卷,卻把一腔銳氣於厚硬的日子中銷磨了,留了滿身頹唐的屑末,不複可笑,更有可悲人懷。

今夜,把玩你自遠方寄來的貝殼,試想這貝殼乃是一輪凝固的漩渦,所有呐喊曾被這時光之耳的螺旋隧道盡悉收入而不複逃出,心底未免凜然一懼,仿佛雙腿亦在其中。

遠方潮頭踏浪的你,是否聽到故鄉亦有商業之流緩緩入市之聲?市聲漠漠複滔滔,令人難耐憑欄的寂寞。何時也放舸一行,以仿君儀?亂世出英雄,如果真是亂世,你當不愧此名。

靜坐藍光幽明的茶座或歌聲舞影的酒吧,你不再詩意,一尊富賈的姿態湮沒昔日的儒雅。雅又怎樣?你當如實說。但我能在你的漠然中窺見些許惆悵。當然,金錢無罪,你亦無罪,但泱泱古國光煥千年的文字竟躍入廣告牌中倚門賣笑,唐風宋韻孔孟老莊一概塵封如蠟,五嶽之巔不再豪情滿懷而是狼藉滿地的啤酒罐與餐巾紙,又當如何解釋,你能說得清麼?

還記得你執意給一本要結集出版的書寄去僅有的薪水麼?

還記得收到這本書時,你是如何苦笑如何歎息的麼?你說:

“人們並不十分需要這本裝禎淡雅的詩集,他們最需要的莫過於民食民服貨幣流通及少許的精神刺激……”

不說這些罷,說了好多,也不過是自言自語,時光之耳木然,隻能聽之任之最終不了了之。世事大都不會有結果,正如羅蘭所說:“人最需要的隻是一種過程。”有時覺得所謂生命,不過是荒原殘照中一隻愈飛愈遠終於淡無蹤跡的寒鴉,其間與任何文化並無關聯。

但你畢竟走了,對我而言,也算一種結果罷。我覺得有一點,我做得十分理智,就是我並不曾阻攔你的走,也從未想要叫你回來。人太多情,以為世間必有一方土地是深深烙上了他的姓氏的,所以念念不忘落葉歸根,縱使遠在天涯也要對此一拜再拜。其實這裏早已遺忘了他曾留下了痕跡,而不過是他自己銘刻在心罷了。人事滄桑,時光與人同生同滅,兒童相見不相識,相識隻有門前水,你就走吧,遠遠的,走!走到哪裏,哪裏就是你的家鄉你的土地,哪裏就有你一顆壯心一顆愛心。

如果今生有緣,在我扁舟衝上浪尖的時刻,我會向你招手。而我的招手,不是招魂,我不會迂腐高唱魂兮歸來,你的誌在四方魂在四方,不是星夜對酌的追憶所能挽留。我希望我們的離別是永恒,憶念故國故人故土,就如風箏尾後一根永抓不放的老弦,你無法擔負厚重情思而渡千山萬水,你隻有毅然斷之,輕身於龍的世界鶴的家鄉,在那片行流水的歲月,無非升騰或沉淪,形同日月。

暮色已深,吳鉤又起,你又該西裝革履,倚在豪華車裏點燃久違的交易,那抹惆悵便即時閃滅。當然,雅又怎樣,俗又何妨?雖你在喝完雞尾酒吃盡烤牛排之後,尚能在牙縫裏剔出一首小令,但你不複沉醉,隻冷冷地再打一個李白曾經打過的嗝。

今夜,捧著這枚精致的貝,遙想你整日飽聽的濤聲,竟然有所欣羨。此地無濤聲,無千帆掩映,這裏隻是一片潮洶湧的陸地,在北中國的雞耳深處針葉林裏,聽不見大海的驚濤拍岸,聽不見你半瀟灑半自嘲的調侃,聽不見你的股票與價格的的切磋聲,這裏是一片深厚的土地。人如莊稼,種於斯,長於斯,豐年肥碩,荒年纖瘦。無論豐年荒年,總有果實高懸,無論良種劣種,總有內容摘取,如此愛過的一場恨過的一場哭的一場笑的一場。總之,來得艱難,去得才有情味。你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