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夜雨如歌
夜深了,一切都已睡去。
惟我無眠,聽著窗外淅瀝的雨聲,獨坐窗前。沒有睡意,也沒有詩意,更沒有千裏快哉風縱馬馳騁的情懷,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聽那雨聲輕輕地落在屋頂上,落在院中的綠草上,落在我寂寂的心上。我很俗,我隻知雨就是雨,想象不出它象征什麼意義。這雨滴得我心靈很潮濕,很茫然。
這雨是從盤古開天那一股颶風之後就下起的吧?下了多少年?不眠不倦,無止無歇。我在這裏坐了多少年呢?眼前分明是李白鬥酒之後的墨跡未幹,窗外分明是夏商周的風雨依舊,我就這樣坐著,聽雨的聲音。此刻是深夜,深夜有雨,雨的聲音就是夜的聲音,淅淅瀝瀝,把夜淋成一片海,把我的心滴成一隻舟。
於是有一葉扁舟載著無眠的靈魂四處遊蕩,有一盞孤燈陪伴我回溯春夏秋冬。
我是從哪裏來的呢?何處是家鄉?祖籍是父輩的家鄉,我曾背起行囊,千山萬水地跋涉過去,說出一串名字之後,才有一二個老人恍惚憶起我是誰的後代,那情景,於我是深深的悲涼;生我的城市不是家鄉,那裏沒有我的一絲痕跡;養我的山村不是家鄉,空有一點記憶,自作多情地在夢裏屢屢閃現,曾有機會麵對過一次,他們與我都很陌生。賀知章有幸還有“春風不改舊時波”的歎息,而我隻能像一葉浮萍,有根有須卻形同虛設,隨著時間的流水,東飄西蕩,處處為家了。
越是無家,越是想家,那種寬泛的家,那種主觀意義上的家,到底能說明什麼呢?特別是對我,上不去自家家譜的一介婦。然而又如何讓我不去追尋呢?當春風又綠江南岸,草長鶯飛,杜鵑啼血時,便有一種叫鄉愁的東西耿耿於懷,纏綿緋惻,難怪人們要葉落歸根,要發出走遍天下路,還是家鄉好的慨歎。其實,這隻是天涯遊子的一廂情願,家鄉對你又如何呢?怕是你對她情懷的十分之一也不到,如果你是名人,那又當別論。
而我是那無需假設,實實在在的一個婦人,所以我的窗外隻有無休無止的冷雨,我的小舟飄搖在漫漫風雨中,靠不了岸。我的故鄉沒有大樹,我的心舟沒有纜繩,我就隻能那麼靜靜地坐著,聽雨,聽窗外冷冷的雨,和著脈搏,一下一下,鏗然有聲。
那不是“潤如酥”的“天街小雨”麼?滋生一派“近卻無”的遙遙草色。有草色便有春天,有春天便有希望。我的春天早已老去,綠樹成蔭,綠肥紅瘦,我的窗外沒有芭蕉,我一生也無法品味雨打芭蕉的古典韻味,這也許是一種遺憾。但是,誰又能一生無憾呢?“出師未捷身先死”,是諸葛亮的遺憾,“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是李煜的遺憾,“綠葉成蔭子滿枝”是杜牧的遺憾,而小杜遺憾時,可以遊山,可以沽酒,可以在魂欲斷未斷之時遇牧童遙指杏花村。那麼,我就隻能坐在粗糙的屋裏聽雨了。
粗糙的門窗,粗糙的四壁,粗糙的屋頂。隻有此刻的心靈是細膩的,隻有此刻的心情是細膩的。想山,想海,想明日早晨那輪噴薄而出的朝陽,如何將我潮濕的心房照射得豪情激蕩。忽然有一種近在咫尺的聲音闖入耳鼓,“滴嗒……滴嗒……”很規則,很有節奏,也很有感情,難道真是黎明太陽的波光,衝破層層黑暗,登門造訪?由不得我不側耳傾聽,由不得我不四處尋找,我要感謝這相知相許的生靈,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穿越時空遂道,揚起一路風塵,來到我的室內,我的耳畔,撫慰我寂寂的心靈,與我共守一方千年的空曠,也許我會置酒一杯,與其對酌……
終於,我發現白白的屋頂濕了一大塊,有水珠三四滴懸掛在其上,輪流著掉下來,鏗鏘悅耳,丁咚有致,此時,我真寧願它是古時的漏聲。放一臉盆,僅且聽作漏聲吧,與窗外雨聲一唱一和,內外呼應,給此時平添了幾許意境,給我寂寂的心注入了亙古的樂聲。“渭城朝雨邑輕塵”,此時是夜雨,是下了大半夜的雨,輕塵早已溶入泥沙逐水長流了。盡管現在看不見柳色,但我知道,那柳色是青翠欲滴、鮮嫩無比的。古人尚且有這樣的胸懷,而我未渡陽關,這雨也並非陽關。況且,這雨無論下得時間多麼長,下得多麼大,在雨的那一邊,在夜的盡頭,總會有一輪朝陽時刻在為黎明做著初升的準備,那麼,我何妨不去把夜讀成一把琴,把雨聽成一首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