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酒仙

晚間,我獨自喝酒。正酣時,有人敲門。

我開門,吃驚非小,原來這位夜晚造訪的不速之客是入黃泉二十多年的酒仙!

天啊,難道他真的成了仙?不像。他還是吃代食那年的打扮:破舊的禮帽,襤褸的長袍,滿嘴油亮亮的,唇邊幾片魚麟閃閃爍爍的,隻是腳上那雙露腳趾頭的破草鞋換成了棕色的三寸高跟皮鞋。那麼,他是鬼?不對,人是看不見鬼的。那麼,他是死而複生?更不可能,人哪有死而複生之理!那麼……

莫道山高不能翻

莫道水深不能涉

山那邊五穀豐登

水那邊世界太平

……

死者是葫蘆裏放“衛星”的隊長的老母親,她患流行的浮腫病而死。抬棺的人隨著酒仙的音調有氣無力地哼哼哈哈唱合,走三步退兩步,過一個坎兒歇一會兒,喝一通酒。死者的家屬和親朋跟在靈柩後麵,嗚嗚咽咽,淒淒哀哀。挽幛在秋風裏嘩啦啦地飄……

唱一路豪邁的挽歌,做一路成仙的夢。酒仙從墳地歸來,喪家賞賜他一瓶糠酒。他獲得了生命的延續,坐在家裏獨斟獨飲,喝到興濃時,用筷子有板有眼地敲著桌子唱起來:

鴨綠江喲曲曲彎彎

人生的路喲那麼遙遠

木把的一生在木排上消磨

黃昏正在來臨

孤獨的寒鴨落在岸邊

一杯接一杯,誰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杯。性情孤僻的老翁,不和任何人共飲!隻身躲在低矮的小茅屋暢飲,而且把所有的門窗遮得嚴嚴實實,不透一縷光線,因此誰也沒瞧見他是怎樣喝酒。他的歌是從門縫裏擠出來的,擠出來的歌子裏埋著他一生經曆的苦難:民國末年和偽康德年間他在鴨綠江上放木排,後來在葫蘆穀開墾了一塊水田;他早年喪偶,膝下無兒無女,成了孤苦伶仃的鰥夫。唱一段喝一杯!接著挾菜的聲音:

嗒,嗒嗒……接著自言自語:“哈,哈哈!這魚眼睛真香!這魚肚子肉真香!這魚脊梁肉真香!……”

村頭街道上響起當當當的敲鑼聲,收破爛的老頭來了。酒仙搖搖晃晃地走出屋,頭上扣著滿是窟窿眼的禮帽,身上依然披著皺皺巴巴破爛不堪的長袍,額頭仿佛搞犁杖犁過,留下一片深深的壟溝,亂卷的白須油亮亮的,唇邊沾著幾片魚鱗,閃閃爍爍的。他走路一步一喘,噴出滿嘴酒汽,臉上不見一絲愁苦的神情,隻是嗬嗬地傻笑。

“又喝了?”

“喝了。”

“又賣了棺材板?”

“我的棺材板早賣完了。”

“酒肴呢?”

“還是鯉魚。”

“品出什麼味道?”

“越吃越有味兒,離了它不能喝酒,它可是一種神魚嗬!”

收破爛的老頭笑了,眼裏流出來的卻是寒心的淚。

酒仙從長袍裏麵拽出一雙破鞋底,“值幾個錢?”

“八分。”

酒仙又把手伸進長袍裏取出一塊銅片:“這個值幾個錢?”

收破爛的老頭用手掂了掂:“五、六毛錢吧。”

“夠我喝一天了。這銅片原來鑲在櫃角上,這是最後一塊……”

“賣完這個還拿什麼東西換酒喝?”

“還有這所破草房,我已經賣給小賣鋪……”

“唉!”收破爛的老頭長歎一聲。

兩個老頭要分手了。

“給你!”

“什麼?”

“榆樹皮麵做的幹糧。”

“不不!這等於要你的命!”

“我有酒和鯉魚哩。足夠!”

收破爛的老頭打了個趔趄。他瘦得皮包骨,像一株枯蒿。

他雙手接過一塊黑糊糊的幹糧塞進嘴裏,然後當當當地敲著銅鑼,推著小車走了。一步一回頭,走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