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隊的章程還是老章程,敲鍾出工,吹哨放工,地頭兒評分兒,會計記分兒。
隻是比先前自由了些,隻要不是農忙季節,假很好請,想不出工就不出工。劉玉華說:“廣播上說大鍋飯有什麼毛病,咱就注意克服什麼毛病。他們說吃大鍋飯不自由不是?那咱們就自由一點兒,別管得那麼死,你趕集上店走親串門兒,打個招呼就行,當然嘍,還是要講個自覺性的嘍!”
劉玉華早晨敲鍾敲得格外響,把那些分了地的單幹戶們也敲醒了。那些人聽見鍾聲一骨碌爬起來,尋思尋思又躺下了。韓富裕爬起來之後沒有再躺下,他想看看生產隊的人幹什麼一爾後再參照著去幹自己的活兒。韓富裕是放羊出身,當了幾年兵回來也還放。他對農時農活兒一套不怎麼懂,什麼時候該幹什麼心中無數。他見生產隊的人扛著鑊頭去西山修地堰了,就覺得自己的地堰也應該修,過一會兒就也扛著鑊頭到自己的地裏去了。
天很冷,生產隊裏幹活兒的人不多,但很活躍,有說有笑。劉玉華在一處豁口壘地堰的時候,李玉芹給他打下手,兩人一遞一壘一遞一句地打哈哈。劉玉華說:
“玉芹嫂子你怎麼長的來,越來越年輕似的!”
李玉芹嘻嘻地說:“小嘴甜的你,還年輕呢,哪有小調妮兒年輕啊!”
小調妮兒是劉玉華的老婆,整天跟生氣似的,特別能罵人。劉玉華說:“她年輕是年輕,可是不如你溫、溫暖哩,好像天越冷你就越溫暖!”
李玉芹笑得格格的:“淨胡羅羅兒!再不老實,‘以腳踢其腿’讓你站好個×養的,怎麼尋思的來!”
劉玉華說:“操,不會說個話,哪壺不開單提哪一壺。”
“以腳踢其腿”是劉玉華寫的一篇日記中的話。若幹年後,他就略事修改換成第三人稱,寄給了他的一個在某刊物負點小責的叔伯兄弟,讓他“發表一下,賺個小酒喝喝”。那篇文章的題目叫《修鎖者說》,文筆不錯,估計是學了柳宗元。全文如下:
劉某玉華,初中肄業也。其對代數甚反感,言道:“中國之數學公式不用中國之數碼,而用外國之字母,真乃國賊也。還a加b括號外之平方等於a方加b方再加2ab呢!如此之複雜,焉能記得住?神仙亦白搭!”又道:“科學與技術乃兩回事兒也,有技術即可混飯吃,懂一點科學則暫時不能。”遂下學焉。
玉華有初中肄業之文化,不甘務農,遂與人修鎖修手電筒給豬打針也。其無師自通,一知半解,所修之鎖用一根鐵絲即可打開。然農村之鎖隻擋君子不擋小人,真若有那訓練有素之賊子,再結實的鎖亦無用。玉華深知此理,雖公開言明,仍可掙得油鹽之資也。玉華即自我感覺良好,公家人兒一般,聲稱:“吾乃手工業者也,屬工人階級。”
釣魚台信貸員,乃一患胃潰瘍之退休幹部代理也。因膝下有七女,人稱“玉皇大帝”。其所管錢款即用玉華所修之鎖鎖於三屜桌內。信貸員之胃痛屬陣發性,痛時口吐酸水冷汗滿麵,不痛時又與好人一般諸事不礙。秋收大忙時節,家人皆出工矣,信貸員獨自在家甚無聊,遂將錢款連數幾遍,共兩千有餘。此時,突院內秫秸團中有異聲,信貸員即悄聲近前察看監聽,稍頃,自語道:“乃老鼠也,嚇吾一跳。”
複返屋內,將錢款鎖於原處。又無事可幹,看看一對兒尿罐已滿,即挑起往村外菜園去也。路遇玉華,玉華道:“太陽正毒,不宜以尿澆菜也,須摻入水中澆。”
信貸員道:“爾不說吾還忘矣。”
“先用水澆一遍,而後再澆尿即無事。”
“爾為何未出工耶?”
“吾在家修鎖也,鎖之主人要得甚急。”
信貸員於菜園擔水澆尿,費時不少,待回到家即大驚失色:其抽屜洞開,兩千餘款不翼而飛,遂報公安局焉。當晚,警車鳴笛而至,村人皆驚,方知信貸員失盜也。
次日,公安人員即於隊部傳訊玉華。其一到,一公安即讓其“站好,爾站好”。
邊說邊以腳踢其腿,要其保持立正姿勢。玉華頓覺斯文掃地,複又渾身篩糠也。
公安人問道:“爾姓什麼?”
玉華哆嗦道:“吾不姓、姓什麼。”
“爾可叫劉玉華?”
“正是本、本人。”
“信貸員之鎖乃爾所修耶?”
“是,是吾修的。”
“那鎖之性能爾當然知道!”
“那還用、用說。”
“爾亦知信貸員至村外澆尿耶?”
“知、知!”
“且提醒其澆一遍水再澆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