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晚上王仙客在家裏,點起了所有的燈。現在他住進了正房,坐在正對著門口的太師椅上。太師椅並不舒服,坐在裏麵就像坐進了硬木盒子;就像這間房子不舒服一樣。這間房子是他舅舅過去住的——真是奇怪,直到今天才想起自己有個舅舅來。除了舅舅,他還有個頭發稀疏、虛胖慘白的舅媽,過去常在這房子裏進進出出,嘴裏說些不酸不涼的話,都是諷刺他的。比方說:這麼個大男人,跑到長安來,不圖個功名進取,算個什麼東西?再比如:成天和我女兒泡,癩蛤蟆也想吃逃陟肉嗎?我女兒也不能嫁給武大郎。這些話聽了半明白不明白,依稀想到了大男人、癩蛤蟆是說他,但是武大郎這個名字卻從來沒聽說過。王仙客怎麼也想不到再過幾百年有個宋朝,宋朝有個宋江,宋江手下有個武二郎,武二郎的哥哥叫武大郎,他被自己的老婆毒死了。因為聽不懂這句話,所以這話對他也起不到嚇阻作用。王仙客的舅媽是個女奸黨,她以為王仙客是白丁一個,把女兒嫁給他要吃大虧,這也是奸黨的見識。無雙卻不是奸黨,她知道王仙客智能無匹,乃是當世的千裏駒,所以一心要嫁給他。唯一讓她猶豫的是他的家夥太大,恐怕吃不消。一想到這件事,她就要咬指頭。一咬指頭就會把好容易留起的指甲咬壞。所以就在她手指上抹了些黃連水。這是大家閨秀家教的一部分:既可以防止咬手指,又可以防止吃飯時嘬手指。除此之外,還不能吃飽飯,要勒細腰,說話不準露牙齒,每次要參加上流社會的party。無雙說,這些party完全是受罪,既不能打嗬欠,也不能伸懶腰,連放屁都不可以。從party上回來,無雙就脫掉緊身衣,隻穿一件兜肚,跑到王仙客屋裏說:表哥,我實在受不了啦。你快把我娶走罷!

王仙客坐在太師椅上,想起了好多事和好多人。他甚至想起了無雙家裏的老司閽。那個老頭子長得酷似王安老爹,也是一隻眼睛,瘦幹幹的模樣。這個老頭子很會省,或者說,一錢如命。據說他有了錢就去買印花布,用藍布包好了掛在房梁上,掛得門房裏連天花板都不見了,卻舍不得錢去逛窯子,躲在門房裏打手銃,被人撞見了好幾回。無雙的母親要把他攆走,但是老攆不成。他好像有點背景。還有無雙的奶媽,長得像座大山。經常到廚房要來兩個用過的麵口袋,坐在前院裏給自己縫乳罩,一個盛五十斤麵的口袋隻夠一邊。她老想勾搭後麵的大師傅。那個大師傅紅白案皆能,戴一個鐵腳近視鏡,頭頂禿光光。還有一個老是醉熏熏的車夫,還有個姨娘,是老爺的小老婆,每天傍晚時都要在院子裏高叫一聲:彩萍!到廚房給我打點熱水來,我要洗屁股!

王仙客坐到這個椅子上時,感到很累。因為他花了兩年的工夫,才找到了這個空院子,而要找的人卻越來越多了。原先隻有一個無雙,後來多了一個魚玄機,現在卻是整整的一大家人。再找下去還不知要冒出來多少。想找到一個人已經很不容易,何況是一大群。但是他別無選擇,隻有找下去。這是因為王仙客是個哲學家,知道這句名言:運動就是一切,目的是沒有的。所以尋找就是一切,而找的是誰卻無關緊要。

王仙客坐在這個椅子上,什麼都想起來了。因為這個椅子是這所房子的中心,那些人都為它而存在。其實到宣陽坊以前,王仙客記得其中的每個人,但是宣陽坊裏的人說,他們不存在,所以就淡忘了。但是坐在這個椅子上,就會對此堅信不移,因為椅子在這裏。

王仙客坐上了這個椅子就浮想聯翩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因為這椅子也是他的座位。以下是一些背景材料,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在唐朝,人們認為舅甥關係的重要性,不下於親子關係。所以假如一個人沒有兒子的話,外甥就是他的繼承人。王仙客的舅舅就沒有兒子。同時在唐朝,一個男人要是有表妹的話,就一定要娶她當老婆。隻有沒有表妹才能娶別人。就是因為王仙客既有表妹,又有舅舅,所以他已經在山東老家被掃地出門。假如他找不到無雙,他就沒地方可去了。在這座宅子裏,王仙客和他舅舅都是一家之主。但是他就是想不起他舅舅來。彩萍告訴他說,那是個黑胖子,麵孔很粗糙,成天寡言少語的。她還說了很多細節,但是王仙客一點也不記得了。這就是說,所有的人是為了椅子上的人而存在,但是椅子上的人反而不存在。這就叫辯證法罷。

4

為了來找無雙,彩萍把頭發染綠,但是當時的染發技術不過關,上午染的發,到了下午就有返黑的傾向;晚上睡一覺,枕頭染得像灑上了苦膽一樣。而且那種染料會被吸收到體內,以致她的血都變綠了,整個兒像一隻吃飽綠葉的槐蠶。王仙客和她做過了愛,連xxxx都會變得像臨發芽的綠皮土豆。而且她還會出綠色的汗,這時候雪白的皮膚就會呈現出一片屍斑似的顏色。而且她眼睛裏的世界正在變藍,這是因為她的眼睛已經變成綠色的了。如果拿來一條雪白的手絹朝上嗬一口氣,手絹也會變成淡綠。這個綠熒熒的彩萍按照王仙客的囑托,從家裏出去,到侯老板的店裏買一支眉筆。挑來挑去,眉筆都是黑的。彩萍就挑起眉毛來說:大叔,這顏色不對呀。有綠色的嗎?侯老板說,小娘子真會開玩笑。哪有人用綠眉筆。彩萍瞪起眼來說,這怎麼叫開玩笑!都是黑眉筆,綠眉毛的人怎麼辦?侯老板說,這就是搬杠了,哪有人長綠眉毛。彩萍就喝道:呲牙鬼,你睜開眼睛看看,老娘長著什麼顏色的眉毛?侯老板聽了這話,好像挨了兜心一拳。想要把這個來曆不明的綠毛妖精臭罵一頓,又好像被什麼人掐住了喉嚨。直等到彩萍走出了店堂,他才追到門口去,大叫道:臭婊子,你不要美!我知道你是誰!早晚要你的好看!

彩萍對王仙客說過,侯老板脾氣雖然壞,但卻是個好人。好人都是心直口快。侯老板罵過,我知道你是誰,早晚要你的好看,就回到櫃台後坐下了。這時他對自己罵過的話將信將疑起來:到底他知不知道這綠毛婊子是誰,早晚會怎樣要她的好看等等,都成了問題。順嘴說出來的話,似乎不是全無憑據,但是他實在想不起憑據在哪裏。彩萍在侯老板店裏搗亂的事就是這樣的。

從侯老板家出來,彩萍又進了羅老板的店。羅老板的店裏除了綢緞,還賣婦女衛生用品。彩萍一進去就高聲喊道:老羅,要兩打最好的江西藤紙紙巾,可不能是臭男人摸過的。羅老板說,小姐,紙巾我們有,保證是幹淨的。彩萍說,幹淨?幹淨你娘個腿!你的事我都知道。你姐夫是國子監的采辦,經常到你店裏買紙張,拿回去發給那些臭書生當草稿紙。然後你再到他們手裏半價買回來,來來回回的賺錢。現在你又想把它賣給我墊那個地方。你知道是哪兒嗎?不知道?告訴你,你想舔都不能讓你舔。羅老板聽了頭上見汗,連忙說,小姐,積點口德罷。我有剛從江西辦回來的紙,保證幹淨的。價錢貴一點。彩萍說,少廢話,賣給別人什麼價,賣給我也什麼價,不然我就給你搗亂。羅老板也不敢再說別的了。她夾著這兩捆紙揚長而去,把羅老板氣得目瞪口呆,順嘴就溜出一句來:官宦人家的小姐,怎麼就少了這兩個錢?

這兩句話出了口,羅老板忽然心裏一亂:我怎麼就認定了她是官宦人家小姐呢?要知道,現在人心不古,世道澆漓,什麼人都有。想到這裏,他又覺得剛才那句話是個絕大的錯誤。但是自己為什麼會犯這樣的錯誤,卻還是個謎。而他說出這句話時,彩萍還沒走出店門。她應聲把裙子的後擺一撩,把屁股往後麵一撅。我的媽,露出的不光是雪白的大腿和屁股。這娘們根本就沒穿內褲!彩萍對王仙客說過,整個宣陽坊裏,就數羅老板心理陰暗,看見了女人的屁股就像兜心挨了一拳。假如漂亮的女孩子都不穿衣服,羅老板這樣的人就會全部死光了。

從羅老板那裏出來,彩萍又遇上了王安老爹。她對王安說,老爹,我扶你一把行嗎?我要提提鞋。說著就按住了老爹的肩頭,彎下腰去了。她對老爹說,這種高跟鞋真難穿,一隻腳站不住。可是老爹沒聽見。他正順著彩萍的領口往裏看,看到了一隻Rx房的全部和另一隻的大部。但是按老爹的話說,不叫Rx房,叫作xx子。老爹告訴別人說,那娘們的xx子真大。老爹還說,這娘們不要臉,裏麵連個奶兜兜都沒戴。提完了鞋彩萍直起腰來說,老爹呀,你兄弟上哪兒去了?老爹摸不著頭腦說:小娘子,認錯人了罷?咱們是初會呀。彩萍就格格地笑,說道:老爹,你老糊塗了。自己雙胞胎兄弟都忘了。王定!原來給我們看大門!

老爹聽了這些話,二二忽忽的覺得自己是有個兄弟,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在空院子裏看過大門。好像是叫王定。老爹眯起眼來,右手打個涼棚後仰著身子打量彩萍,遲疑著說:請問姑娘您是——彩萍大笑道:王仙客沒跟你說?我是無雙呀!王定老爹給我家看十幾年大門了,也算老東老夥的啦。見到他讓他來罷,別老躲著啦。聽了這些話,老爹發起傻來。彩萍趁勢又說了一些鬼話:您老的兄弟可有點不爭氣,一點不像你。在我家門房裏打手銃,居然呲到了紋帳上。老爹聽了大怒道:閉嘴!你是誰,我們會查出來的!告訴你,詐騙可是犯罪!犯到了衙門裏,老粗的大棍子打你屁股!但是彩萍已經揚長去了。

彩萍告訴王仙客說,宣陽坊裏,王安最傻,但是他又最自以為是。他的記性就像個篩子,對自己不利的事情都會漏過去。

後來彩萍又到孫老板店裏去,要王仙客放在那裏的望遠鏡。孫老板好像得了甲亢(甲狀腺功能亢進),兩個眼珠子全凸出來了;以前不是這樣的。這是因為他一有了空,就上樓去看那個望遠鏡,但是那個鏡子在光學上有點毛病,所以引著眼珠子往外長。據我所知,波斯人的幾何光學不行。這門學問隻有西方人想得出來,東方人都不行。比方說,咱們中國人裏的朱子老前輩。他老人家格物致知,趴到井口往下看,看到了黑糊糊的一團。黑糊糊的一團裏又有白森森的一小團。他就說,陰中有陽,此太極之象也。其實白森森的一團是井口的影子。隻要再把脖子伸長一點,就能看見白森森的一團裏,又有黑糊糊的一小團。那可不是陽中又有陰了,而是您自家的頭。頭是六陽會首,說成陰是不對的。就這麼稀裏糊塗,怎能畫出光路圖。孫老板也覺得鏡子有問題,幾次拆了修理,越弄越模糊。就像童謠裏唱得那樣,西瓜皮擦屁股,越擦越粘糊。他就沒王仙客聰明,王仙客看完鏡子,就用手掌把眼珠子往回按,所以眼睛不往外凸。彩萍對孫老板說,她要把王仙客落在這裏的望遠鏡拿回去。孫老板大驚道:這東西王相公送給我了呀!彩萍就說,放屁。你又不是他舅子,這麼好的東西他為什麼要給你?告訴你,呆會兒老老實實把鏡子送到我們家,別讓老娘再跑腿。要不然老娘就告你開黑店!說完了她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