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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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孫老板就把望遠鏡送回王仙客家去了。這是因為他真的害怕彩萍去告他開黑店。按照大唐的律法,開黑店是最重的罪,要用絞車吊起來放進油鍋裏炸。但是大唐朝開黑店的最多了,誰也不怕被劫的告他們,這是因為開黑店的雖然要炸死,但是油錢要由苦主出,公家沒這筆開支。除了油錢,還有柴火錢、絞車錢、鐵鍋錢等等,但是最多的開銷還是油錢。要是沒有一千斤上好的小磨香油,衙門根本就不接案子。其實到了炸時,鍋裏一滴油都沒有,油全被衙門裏的人和劊子手分了;隻有一口燒得通紅的鍋,把人放到鍋裏幹爆,爆得像餅鐺上的蛐蛐,跳跳蹦蹦的。所以一般人不肯告人開黑店,一半是出不起錢,一半是覺得出了錢不值。假如被人劫在黑店裏,死了就算了,沒死下回注意也就是了。開黑店的也很注意,不劫太有錢的人,以免他們生了氣,出上萬把塊錢來幹爆你。孫老板雖然並未開黑店,但是也怕彩萍告他開黑店。因為你隻要肯出一萬塊,不管告誰開黑店,都是一告一準。衙門裏的老爺問這種案子,就一句話:你不開黑店,人家會出一萬塊來炸你嗎?這件事說到頭就是一句話,王仙客太有錢了,叫人害怕。

孫老板到了王仙客家門前,對看門的小夥子說,勞駕給管家通告一聲,我來送王相公落在我們那裏的望遠鏡。那小子直翻白眼,說:你放在這兒就得了。怎麼,看不起我?孫老板連忙說:不不,我哪敢。隻是這是件貴重東西,要勞管家寫個收據。那小子就說,我給你看看去。誰知人家肯不肯見你。但是他進去了不一會,王仙客居然跑出來了,嘴裏叫道:孫老板,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有日子沒見了。快進來。他還喝斥看門的,說道:這麼重的東西,你就讓客人抱著?一點規矩也不懂!

孫老板把望遠鏡給了看門的,就和王仙客到院子裏去了。據他後來說,王仙客人非常好,走到每個門前,必定停下來,伸手道:孫兄請。孫老板也一伸手道:相公請。王仙客就說,好,那我前麵帶路了。這是我們國家待客的風俗,非常之好。因為假如讓客人自己走,沒準他會走進了女廁所;要是裏麵正好有人,就更不好了。王仙客把孫老板讓進了客廳,叫仆人泡茶,然後說道:我落了那麼一件小物件,您替我想著,今天又跑這麼老遠送了來,真不好意思呀。孫老板說道:應該的,應該的。誰知就在這當兒,裏間屋響起了一個極刺耳的聲音,道:他沒那麼好心!是我管他要的!隨著這聲動靜,那個自稱無雙的綠毛妖精、大騙子、臭婊子、千人騎萬人壓的東西就出來了。

後來孫老板和宣陽坊裏諸君子在一起時,就這樣稱呼彩萍。我們在文化革命裏也用這種口吻稱呼人,比方說大叛徒、大工賊、大黑手、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某某;或是文化革命的旗手、偉大某某的親密戰友、我們敬愛的某某同誌;說起來一點也不繞口,比單說某某還快。但是他們說彩萍時,不知她是彩萍,就沒了名字,用“東西”代之。孫老板後來說到的和王仙客談話情形是這樣子的:他剛和王仙客說了兩句話,那臭婊子就跑了出來,那模樣真叫難看。這回她不穿皮裙子了,也沒染綠頭發,穿上了黃緞子的短褲短褂,腳下穿塌拉板兒,這個樣子很像一個人——但是像誰就想不起來了。這個不要臉的東西說,老王,你這麼抬舉他幹嘛?王仙客就說:不可對貴客無禮!你幹你的事去罷。但是彩萍卻說:我不走,聽聽你們說什麼。後來宣陽坊裏諸君子談到此事,就說:沒作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她要是沒作壞事,幹嘛連別人說什麼都這麼關心?

王仙客和孫老板的談話裏,有很重大的內容。他說到自己有個舅舅,姓劉叫作劉天德。還有個表妹叫無雙。舅舅沒有兒子,他就是繼承人。無雙沒有別的表哥,當然是要嫁給他了。所以好幾年前,舅舅把自己萬貫家財的一半交給了他,讓他到外地發展(當然,這不是對長安和朝廷沒有信心,而是多了個心眼。前者是不愛國,後者是機智,這兩點無論如何要分清)。這些年他在山東發了財,回來向舅舅報帳,並且迎娶無雙,誰知不知為了什麼,也許是於路招惹了鬼魅,也許是發了高燒,等等;竟得了失心瘋,糊裏糊塗的,把舅舅住哪裏都忘了。所以就在宣陽坊裏鬧了很多笑話。宣陽坊諸君子聽了這些話,雙挑大指道:王相公真信人也!發了大財不忘舊事,難得難得!連老爹都說他是我們的人,不是奸黨了。

老爹還說,王相公剛來時,見他油頭粉麵,來路不明,說了他一些話,你們可別告訴他呀。現在知道了他有這麼多美德,知道他是自己人,這種話就再不能說了。像這種見到別人了得,就把他拉到自己一邊的事,我們現在也幹。比方說那個成吉思汗,我們說他是中國人,其實鬼才知道他是哪國人,反正不是中國人,因為他專殺中國人。他再努把力,就會把你我的祖宗也殺了。倘若如此,少了那些代代相傳的精子和卵子,我們就會一齊化為烏有;除非咱們想出了辦法,可以從土坑裏拱出來。

孫老板還說,王仙客講這些話時,那個女人就在一邊插嘴道:表哥!咱們家的事情,告訴這家夥幹嘛?王仙客就解釋道:無雙,你不曉得。為了找你,我和坊裏人鬧了多少誤會。現在不說說清楚行嗎?當時那個女人就坐在椅背上,搔首弄姿,要王仙客親親她。親嘴時當然就不能講話了。那個女人又說,表哥,咱們補課罷。王仙客就紅起臉來說:胡說,補什麼課?她又說:怎麼,才說的話就忘了?要不是兵亂,咱倆五年前就該結婚了。就算每天幹一回罷,誤了一千多回。所以你得加班加點。補不回來死了多虧呀。王仙客說,豈有此理,當著貴客說這種話。孫老板聽了不是話頭,就告辭了。

孫老板還說,後來王仙客送他出來,告訴他說:這位無雙,是他從酉陽坊裏找來的。原來亂兵入城那一年,舅舅一家就全失散了。表妹淪落風塵,吃了不少苦頭,現在變得言語粗俗,言語冒犯就要請孫老板多多擔待了。不管怎麼說,他這身富貴全是從舅舅那兒來。所以不管無雙多賴皮,他也隻能好好愛她。這兩天正為搬家的事鬧矛盾,所以無雙正在找茬打架。鬧過一這陣就好了。孫老板說,這是怎麼回事呢?王仙客說,是這樣的:我知道宣陽坊裏這座宅子空著,打聽了價錢不貴,這兒鄰居都是好人;所以要搬來。她卻說,這兒人她都不認識,寧願住酉陽坊。孫兄,您替我想想,那是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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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老板講到這裏,王安老爹一拍大腿說,別講了!這裏一個老大的破綻。這女人說,不認識這兒的人。可她怎麼說認識我們哪?沒說的,她是個騙子。老爹的獨眼裏放出光芒,手指頭直打哆嗦,像中了風一樣,嘴唇失去了控製,口水都流出來了。

當年老爹在衙門裏當差,每到要打人屁股時,就是這個模樣。挨打的人見他這個樣子,頓時就嚇得翻起白眼來。孫老板恭維他一句說,您老人家到底是老公安,一聽就明白了。這個事該怎麼辦,還要請老爹拿主意。王安拿了個主意,大家一聽就皺眉頭。他說的是到衙門裏告她詐騙,把她捉去一頓板子,打不出屎來算她眼兒緊。孫老板心說,沒這麼容易罷?羅老板心說,動不動就打人屁股,層次太低了罷?但是這兩位都不說話,隻有侯老板說出來了:這不成。你憑什麼說她詐騙?就憑她認識你?要是這麼告,也不知會把誰捉去打板子,更不知會把誰的屎打出來。老爹一聽,頓時暴跳如雷:照你這麼說,就沒有王法,可以隨便騙人了?侯老板聽了不高興,就說,我不和您搬杠,我回家了。侯老板回家以後,孫老板也走了。剩下兩個人,更想不出辦法來,隻好也各回各家了。

以上這些情景,完全都在王仙客的意料之中。這是因為在酉陽坊裏,彩萍給他講過很多事,其中就包括宣陽坊諸君子的為人。有關孫老板,她是這樣說的:這家夥一錢如命。假如你在錢的事上得罪了他,他準要記你一輩子。唐朝沒有會計學,所有的帳本都是一踏糊塗。所以所有的帳,都是這麼記著的。

王仙客搬到宣陽坊半個月,房上的兔子已經非常少了。偶爾還能看見一隻,總是蹲在房頂上最高的地方一動不動,就像白天的貓頭鷹一樣。那些兔子的危險來自天上,但是它們老往地下看。王仙客覺得它們是在想,地下是多麼的安全,到處是可以躲藏的洞穴、樹棵子、草叢。我們都知道,兔子這種東西是不喜歡登高的,更不喜歡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但是這種不喜歡登高的動物卻到了高處,所以它們的心裏一定在想:這就是命運罷?

我表哥對我說,每個人一輩子必有一件事是他一生的主題。比方說王仙客罷,他一生的主題就是尋找無雙,因為他活著時在尋找無雙,到死時還要說: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是為尋找無雙而生的。我在鄉下時趕上了學大寨,聽老鄉說過:咱們活著就是為了受這份罪。我替他們想了想,覺得也算符合事實。我們院有位老先生,老在公共廁所被人逮住。他告訴我說,他活著就是為了搞同性戀。這些話的意思就是說,當他們沒出世時,就注定了要找無雙,受罪,當同性戀者。但是事情並不是那麼絕對。王仙客找不到無雙時,就會去調查魚玄機。老鄉們受完了罪,也回到熱炕頭上摟摟老婆。我們院裏的老先生也結了婚,有兩個孩子。這說明除了主題,還有副題。後來我問我表哥,什麼是他一生的主題,什麼是他的副題。他告訴我說:主題是考不上大學。他生出來就是為了考不上大學。沒有副題。

魚玄機在臨終時罵起人來,這樣很不雅。但是假設有人用繩子勒你脖子,你會有何感觸呢?是什麼就說什麼,是一件需要極大勇氣的事;但是假定你生來就很乖,後來又當了模範犯人,你會說什麼呢?我們經常感到有一些話早該有人講出來,但始終不見有人講。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少了一個合適的人去受三絞畢命之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