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我們還知道宣陽坊裏的羅老板是個讀書人,十分聰明。他很快也想到了這個綠毛的女孩子是誰。這是因為他想起有一回看到了真無雙和彩萍一道出來逛大街,偶爾想到這兩個女孩子都挺漂亮的。由此又想到,假如把她們都弄來當老婆很不錯。這個念頭是以虛擬語氣想到的,所以現在回想起來也不內疚。以這段回憶為線索,他就想到了假無雙是誰。但是羅老板並不以此為滿足,還想想出那真無雙到哪裏去了。想來想去想不明白,於是他也懷疑起自己的腦子來了。於是他決定開一個立方來驗證自己是否糊塗,到了後院裏,撿起一根燒焦了頭的柴火棒,用八卦的方法來開四的立方。先是在腳下畫了個小八卦,然後繞著小八卦又畫大八卦,就如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圈又一圈的,很快就把院子畫滿了;而他自己站在院子的中心,活像個蜘蛛精。我知道4的立方根也是無理數,永遠開不盡的,八卦又比麥克勞林級數占地方,要是按羅老板的畫法,越畫越占地方。這樣下去,後果不堪設想。但是羅老板比王仙客可要聰明百倍,畫了幾圈就不畫了。他站在院子中央看著一地的八卦,先是讚美祖宗的智慧,後是讚美自己會畫八卦,後來就把要開4的立方這件事給忘了。隨後又把真無雙假無雙的事也給忘了。最後把自己還要接著畫八卦的事也忘了。於是他洗了洗手,回屋去吃午飯了。

與此同時,王安老爹正去找侯老板商量,要和他一道去揭發假無雙。雖然為這件事侯老板已經搶白過王安老爹,但是老爹知道他心直口快,不像孫羅兩位那樣奸,是個可以倚賴的人。但是不知為什麼,侯老板卻像開水燙過的菠菜一樣蔫掉了。老爹要他一道去找王仙客,侯老板聽了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隻顧瞪直了眼睛往前看。當時他正趴在櫃台上,那姿式就如一條大狗人立起來,前腿上了屠夫的肉案;或是一隻貓聳起了肩膀,要搔後心上的癢癢;或是一個小孩看著一支鼻梁上的鉛筆,要把自己改造成對眼一樣。侯老板的下半身就像那條狗,上半身就像那隻貓,臉就像那個孩子。老爹問他去不去,一連問了三遍,侯老板都不答話。問到第四遍,侯老板就皺著眉頭說:要去你自己去!說完居然就扭過頭進裏屋去了。老爹氣得要發瘋,決心這個月一定要找個茬,收他三倍的衛生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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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老爹說過,自打創世之初,世界上就有奸黨,有我們;但是還有一種人他忘了說,就是地頭蛇。地頭蛇就是老爹這種角色,在坊裏收收衛生捐、門牌錢、淘井錢。有時候他能起到意料不到的作用,比方說,找個茬不讓垃圾車進坊門,這時候宣陽坊就要垃圾成山;不讓掏糞的進坊,家家戶戶立刻水漫金山。但是這種作用達不到深宅大院裏麵。像王仙客這種住戶,家裏有自備的糞車、垃圾車、運水車,都有宣陽坊的牌照,門牌捐牌照捐都預交了一百年。別人管不了他。但是像這樣的住戶也都會買老爹的麵子,恐怕有一天會求到他。有了這個把握,他就去找王仙客,信心十足地告訴他,這個無雙是假的,樣子就不對頭。王仙客聽了以後,大笑了一陣說:這個樣子的是假的,什麼樣的是真的呢?這老爹就答不上來了。他隻好說:我說假就假。我這麼大歲數了,不定哪天就會死,還騙人幹嘛?王仙客微微一笑,答道:老爹,吃橘子不吃?老爹說,呆會兒再吃。我們現在要談的是尊夫人是個騙子。王仙客就說:好,好,是個騙子。老爹,喝口茶罷。老爹說,既然知道她是騙子,就該送她到衙門裏打板子。王仙客忽然正色說道:老爹,你恐怕是誤會了。就憑你說的事,怎麼能說我表妹是騙子呢?當然了,您老人家警惕性高,這個我理解。幹的這份工作嘛。不過有時候真叫人受不了。我剛來時,你不是差點以為我是騙子,要沒收我的文件嗎?我可不是不相信您這個人。但是我更信證據。要是您能證明她是騙子,我一定送她去打板子。打壞了不就是掏點醫療費嗎?就是把屁股打沒了,要裝金屁股,咱也掏得起。可是好好的沒事兒,我花這份錢幹嘛?老爹就是塊木頭,也能聽出王仙客在暗示他要敲詐勒索,但是王仙客不吃這套。於是他漲紅著臉,站起來說,既然王相公這樣想,我就告辭了。王仙客把他送出了大門,一路上一直在說:我這張臭嘴就像屁眼,講出話來特別不中聽,您老人家可千萬千萬別見怪呀!但是老爹出了王仙客的門,走到了估計他聽不到的地方,還是跺著腳大罵道:王仙客小雜種,你這就叫狗眼看人低呀!

我們說過中午王安去約侯老板揭發假無雙,侯老板沒吭聲。當時他正在想事,這件事發生在三年前,和無雙沒關係,和彩萍沒關係,和王仙客更沒有關係,不知為什麼就想了起來。這件事是這樣的:駐在鳳翔州的軍隊,大概有一個軍的樣子,說是他們有五年多沒關餉了,就忽然造起反來,一夜之間就殺到了長安城下。像這樣的事羅老板就想不起來,就是想了起來,馬上也會忘掉。因為夫子曰,吾日三省其身,想起了什麼不對的怎麼辦?還能給自己個大嘴巴嗎?當然是快點把它忘了。侯老板想起這種事,是因為他沒文化。像這種事,王安老爹也想不起來,別人想起來,他也不信會有這種事:造反?誰造反?他不怕王法嗎?侯老板想這種事,是因為他不忠誠。像這種事,孫老板也想不起來,他會說,誰給你錢了,你想這種事?所以侯老板想起了這件事,是因為他是個大傻帽。侯老板不但想起了有人造反,而且想起,那些反賊還攻進了長安城。那些家夥不殺人不放火,直奔國庫,把那兒搶了個精光,然後就呼嘯而去,朝西麵去了。整個過程就像暴徒搶銀行,來得快,去得也快;據說這幫家夥後來逃到了波斯地界,就割掉包皮,發誓這輩子絕不吃豬肉,改宗伊斯蘭教,到德黑蘭去做起富家翁來了。

彩萍對王仙客說,侯老板是個好人。這是出於他們倆的立場。現在我又說他是個笨蛋,這是出於宣陽坊內諸君子的立場。這兩種立場是對立的。在這兩種立場中,我們本應取中立的態度,以示尊重古人。但是我也要申明自己的觀點:我站在王仙客一方,把他看作我們,把王安、孫老板、羅老板看作是奸黨。

侯老板其實不是我們的人,可是那天他的腦子岔了氣,開始像我們一樣的想事情,就想起了上麵那些事。像這種事情也是常有的,比方說,醫院不讓我們結婚,小孫又說要和我吹時,我有一陣子心情很不好,就讀了半本托爾斯泰的《複活》,一麵看一麵想把自己閹掉,當時就是岔了氣了。侯老板想起了亂軍攻城時,朝廷、羽林軍、政府機關等等都跑掉了,等到亂軍退走後又回來。皇帝跑到了國庫裏一看,什麼都沒給他剩下,心馬上就碎了。他不說叛軍太壞(叛軍都跑了,追不上了),也不說羽林軍無能(羽林軍也有一年多沒關餉了),更不說自己圖省錢,不給軍隊關餉有什麼不對。他老人家發了一股邪火,一口咬定長安城裏的市民附逆,要好好修理修理。所以他派出大隊的軍隊,把長安七十二坊全封鎖了。亂軍入城時沒有跑出去的人全被關在裏麵不準出來,就像現在我們犯了錯誤就會被隔離審查,聽候處理一樣。

那一年叛軍逃走後,長安正是七月流火,天氣很熱。坊門關上以後,想到外麵大路上乘涼也不可能了。外麵的糧食柴草進不來,裏麵的垃圾糞便出不去,坊裏的情形就很壞了。更糟糕的是皇上動了聖怒,要把七十二坊坊坊洗蕩,男的砍頭,女的為奴,家產變賣充實國庫;正在酉陽坊裏試點,準備取得經驗在全城推廣。原計劃是讓酉陽坊裏的人男人出東門去砍頭,女人出西門為娼,家產就放在家裏,讓政府官員從南門進去清點。但是酉陽坊裏的人卻不肯幹。男人不肯出東門,女人不肯出西門,都縮在坊裏不出來,還把坊門也堵上了。皇上大怒,下令攻占酉陽坊。開頭是讓戰車去攻下坊門,於是出動了二十輛呂公車,那是一種木頭履帶的人力坦克車,由二十個人搖動。從城門進來,走到半路全都壞了,沒有一輛能繼續前進。然後又出動了空降兵,那是用拋射機把士兵拋上天空,讓他們張開油紙傘徐徐降落。誰知長年不用,油紙傘都壞了,沒一把能張開的。那些兵飛到了天上卻張不開傘,隻好破口大罵,掉到酉陽坊裏,一個個摔得稀爛。後來又派工兵去挖地道,誰知城裏地下水位很高,挖了三尺深就見了水。工兵們一麵挖坑,一麵淘水,結果造成了地麵塌陷。最後塌成半裏方圓一個漏鬥口,周圍的房屋、牆壁、人馬、車輛全順著漏鬥掉進來了。盡管遇到了這些阻礙,軍隊最後終於攻進了酉陽坊,把男人都殺光了,把女人都強xx了,把財產都搶到了。他們把戰利品集中起來,請皇帝去看。皇帝看了大失所望:沒有金銀器,有幾樣銅器,也被馬蹄子踩得稀爛。最多的是木器家具,堆成了一座小山,但是全摔壞了,隻能當柴火賣。但又不是打成捆的棗木柴,榆木柴,隻能按立方賣,一立方丈幾分錢,這座小山就值五六塊錢。還有一些女孩子,經過大兵蹂躪之後,不但樣子很難看,而且神經都失常了,個個呆頭呆腦。指揮官還報告說,酉陽坊裏暴徒特多,其中不乏雙手持弩飛簷走壁的家夥。攻坊部隊遇到了很大傷亡,但是戰士們很勇敢。有很多人負傷多次,還是不下火線。其實傷亡除了摔死的空降兵之外,就是進坊時有些小孩子爬到房上扔石頭,打破了一些兵的腦袋;另外酉陽坊裏的人不分男女,都像挨殺的豬一樣叫喚,把一些兵的耳朵吵聾了。皇帝聽說了和見到了這種情況,覺得把長安七十二坊都洗蕩一遍不劃算。他就下了一道聖旨:其餘七十一坊,隻要交出占人口總數百分之五的附逆分子,就準許他們投降。但是官員不按此百分比計算。凡是城陷時身在城內的官員,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附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