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老板老板想起三年前的事,是從遺傳價值高的家夥都處理完了以後開始。在此以前的事,隻模模糊糊想起個影子。現在你對他說起三年前官兵入城,他就會說:對,有那麼回事。再說起宣陽坊裏處死從逆人員,他也說,是,有這回事。但是你要是問他處死了誰,他就一個也答不出,這就叫想起了個影子。
殺人的事羅老板想起個影子,賣東西的事他可想了個活靈活現。頭天殺過人以後,第二天抄無雙的家。這時門前那些零零碎碎都打掃幹淨了,地上還墊了一層黃土,收拾得幹幹淨淨,就開始擺攤了。早上衙門裏來了人,把好東西都挑走,然後把他們不要的東西也從院子裏搬出來,封上院門。以後門前的空場上就熱鬧了,因為這裏擺滿了東西:成堆的板凳、桌椅、壇壇罐罐等等。這些東西誰都用得著,因為剛剛鬧過自衛隊。桌椅板凳拿去作了兵器,壇壇罐罐也盛上了大糞,運到房頂上準備往下砸,所以不能用了。當然,也可以揀起來洗洗再用,但是多數都被別人揀走了。在此以後很短一段時間裏,宣陽坊裏的人們管長安兵亂,官兵入城,鎮壓從逆分子等等,叫作鬧自衛隊。我小時候,認識一個老頭子,記得老佛爺鬧義和團。正如我插隊那個地方管文化大革命叫鬧紅衛兵。那個地方也有鬧自衛隊這個詞,卻是指一九三七年。當時聽說日本人要來,當官的就都跑了。村裏忽然冒出一夥人來,手裏拿著大刀片,說他們要抗日,讓村裏出白麵,給他們炸油條吃。等到日本人真來了,他們也跑了。據老鄉們講,時候不長,前後也就是半個月。這件事和宣陽坊裏鬧自衛隊不但名稱相仿,性質也相仿。我把這件事講給日本技師聽,他說:陳樣,你學問大大的有。但是不要再講三七年的事了,我聽了不舒服。還是講唐朝比較好。
我自己也記得一些鬧一級的事,比方說,五八年在學校操場上鬧大煉鋼鐵。煉出的鋼錠像牛屎,由鋒利的碎鍋片子粘合而成。我被鋼錠劃了一下,留下一個大傷疤。像這樣的事曆史上不記載,隻存在於過來人的腦子中,屬於個人的收藏品。等到我們都死了,這件事也就不存在了。
宣陽坊中心的空場上擺起攤來,拍賣抄家物資,全坊還活著的人都去了,和公家的人講價錢。什麼五文?十文!別扯淡了,仔細看貨罷,等等。還有些東西是這麼講的:這多少錢?你給倆錢就拿走罷。給多少?隨你便。那些東西賣得非常便宜。我要是說我去過抄家物資拍賣場,你準說我扯謊。其實我真去過。不過不是在唐朝宣陽坊,而是在七三年北京東四附近一個地方。名字叫抄家物資門市部,裏麵放了文革初期從黑幫們家裏搶來的東西。開頭是隻接待中央首長的,等好東西挑的差不多了,小一點的首長也讓去了。那裏麵的東西便宜得和白給一樣。不管是誰辦了這個抄家物資門市部,都是大損陰德,因為它害死人了。死者是我們醫院一個老頭,是文化革命前的院長。文化革命一來,當然,挨鬥了。當然,抄家了。當然,老婆自殺了。後來恢複了工作,領導上愛他,給他一張門票,他就找我陪著去買套沙發,因為誰都知道我識貨。進去以後,忽然看見了他自己家的家具,他就發了心肌梗塞,當場倒下沒氣了。這件事本來我可以用象征的手法寫出——一個人,以為自己是活著的,走到我住過的地下室裏看風景。忽然看見自己的整副下水全在一個標本缸裏,就倒下去,第二次死去了——但是我覺得直接講了比較好。現在又該回頭去講羅老板,他在場子上轉了幾圈,買了把菜刀,買了一根擀麵棍。轉來轉去,轉到了賣無雙的地方。其實那裏不光是賣無雙,還賣無雙的媽,無雙的姨娘,無雙的奶媽;一共是四個。但是無雙最顯眼,她擺的地方高,坐在車裂人的木樁子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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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知道賣動物的規矩,賣雞捆腿兒,賣騾馬帶韁繩,要是賣小鬆鼠、鳥兒一類的,就要連籠子一塊賣。無雙這種東西當然也是捆著賣了。那天下午,她就是被捆著擺到木樁子上的。那個木樁子露在地麵上的部分有一丈多高,她穿著一身黑衣服坐在上麵,頭上戴了一朵白布花,赤著腳,腳腕子上被粗麻繩勒了一道,手背在後麵,眼睛腫得像兩個桃。就這個樣子她還不老實,一個勁地東張西望。無雙的媽在樁子底下,也是穿黑戴白花,嘴裏還嘮叨個沒完:我們家沒附逆!自衛隊上門來要鐵器,我們都一件沒給!亂兵來時,老頭子帶著全家往外跑,要不是被人搶了馬,我們就跑出去了!無雙在樁子上說,媽,爹都叫人扯兩半了,你還嘮叨個啥!真叫人心煩死了!有關這老太太嘮叨的事,還有必要做一點補充。亂軍來攻城時,皇上帶領長安城裏的羽林軍、禁衛軍、守城軍、巡城軍、駐防軍等等,總之,一切軍士;加上衙門裏的捕快衙役、消防隊員、監獄裏的牢頭禁子、各坊的更夫等等,總之,一切有武裝有組織的人員出城迎戰。但是搞錯了方向,亂軍從西麵來,他卻到東麵去迎,所以越迎越遠。亂軍攻進長安時,他卻到了山西太原。當然,像這樣迎也能迎上。隻要繼續前進,乘船到達日本,再遠航到達美洲,穿過北美大陸,橫渡大西洋,進地中海,在土耳其登陸,再往前走不遠到德黑蘭,就和叛軍迎頭撞上了。但是他嫌太遠,又轉回來了。他是皇帝,又是那支軍隊的最高統帥,有權選擇行軍路線。但是當他選擇向東迎敵時,長安城就被剩在了皇軍和叛軍之間,城裏沒有一兵一卒。城裏的官員明白,這是一個重大的關頭。隻要逃出城,向東前進,就是隨君出狩,將來升官;留在城裏就是附逆投敵,要被扯成兩段。但是盡管心裏明白,要出城卻不容易。大家都想跑,就造成了前所未見的交通阻塞、混亂、搶劫等等;總之,有一些倒黴蛋沒跑掉,結果是自己被車裂,官位叫那些跑出去的頂了差了。你要聽這些倒黴蛋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這些話聽不得。是隨君出狩,還是留城附逆,這是個硬指標。考核幹部,就是要看硬指標。
現在我們該接著談賣人的事了。在這堆貨中間,有個尖嘴猴腮的老太太,她是個官媒,或者說,政府裏的人販子;穿著瘦腿褲,太陽穴上貼著膏藥。那女人手腳麻利,尤其是打別人嘴巴,手快極了,劈劈啪啪一串響,就給了無雙的媽一串嘴巴,然後說,老婊子,你閉嘴!你這個老樣兒,原本就不好賣,加上碎嘴誰要你!還有你這小婊子——說著官媒拿起一件東西——那是竹竿上綁的蒼蠅拍,專門用來打無雙嘴巴的——也打了無雙幾下,說道:你也別偷懶,幫老娘吆喝幾句!無雙挨了打,隻好吆喝起來了:賣我媽,賣我媽呀!
這麼吆喝了,還要挨打:小婊子,還有呢?她隻好又吆喝道:
賣我姨,賣我姨呀!我姨還挺白淨的哪!還有我奶媽呀!她的奶我吃過,是甜的呀!
這麼吆喝了,還是要挨打:小婊子!還有你!
我操你媽,你們誰也不準買我!我表哥會來找我的,誰敢買了,他剝你的皮!
就這麼賣到了天黑,把奶媽和姨娘都賣掉了。第二天接著賣,卻毫無進展。官媒頭兒來檢查工作,官媒彙報說:像這麼娘兒倆拴在一塊賣,看著就怪淒慘,誰都不會買。幹脆,這個老的政府就收購了罷。這個小的是個俏貨,一定能賣個好價錢。政府定下的拍賣指標一定能超額完成。官媒頭聽著合情合理,就同意了。下午就把無雙的娘送到了教坊司。誰知這官媒打錯了算盤,光看見小姑娘長得好,卻不知道她是多麼的凶狠刁蠻。那時節兵荒馬亂,外坊的人來不了;本坊的人幹脆就不來問價。那個官媒婆守了三天,漸漸沒了精神。她打個陽傘坐在樁子底下打磕睡,偶爾想起來,也吆喝上一句:
大姑娘嘞,黃花一朵哇。
有關宣陽坊裏賣人的事,還有不少可補充的地方。無雙的奶媽和姨娘,是被南城一位侯爺買走了。他老人家愛買便宜貨,不怕兵荒馬亂,出來逛,走到了宣陽坊,一眼看到了奶媽,下馬過來看了看,說道:xx子很大呀。一天出多少奶?
奶媽答道:四升。
淡吧?
不淡。我身上有比重計,您老人家擠一碗量量嘛。
於是就成交了。就像我到醫療器械公司買台設備,問過了性能參數,一切合適,我就買了。和買設備不同的隻是設備不會自報參數,要別人替他說。官媒會做生意,提了一句:還有個姨娘,也挺幹淨的。侯爺瞅了一眼說:一塊捆上罷。說完了,底下人牽馬過來,正要認蹬上馬,官媒又說:還有個老太太,不要價,您老人家賜個價。侯爺回頭看了一眼,說道:買回去當我媽嗎?就要走了。官媒攔住道:還有一樣貨色,您老人家還沒看哪。侯爺抬頭一看,說道:官宦人家小姐,我們買不合適。賣給老百姓罷。我想這是因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侯爺覺得官宦人家的小姐是同類,而奶媽、姨太太則不是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