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的媽是教坊司買走了。教坊司是現在中央歌舞團一類的地方。她在那裏學習歌舞,穿上了輕紗做的舞蹈服。但是她那兩個大xx頭又大又黑,衣服遮不住,隻好貼上兩張白紙。至於奶袋低垂,好像兩個牛舌頭,那就無法可想。這老太太有搖頭瘋,唱著唱著歌兒,她忽然一晃腦袋,就給歌詞添進一句“沒附逆”來,叫人不知所雲。跳舞時她左手和左腳、右手和右腳老拉順,更是令人絕倒。教坊司的教習打她,罵她,不給她飯吃,很快她就死得直翹翹的了。
4
無雙家的故事,王仙客已經知道了。是侯老板告訴他的。侯老板沒有孫老板聰明,腦子裏又岔了氣,什麼事都往外說。王仙客覺得這個故事很悲慘。最悲慘的一幕就是無雙坐在木樁子上,還在嘴硬,小孩子來問她:無雙姐姐,整天這麼坐著,屁股麻不麻?無雙就說:這有什麼呢?我整天練這個,一練是一整天。先坐硬床板,後練坐黃豆,坐核桃。這兩步我都練到了。以後還要練坐碎玻璃,練坐釘板。你知道是為什麼嗎?我是要嫁人的呀。現在挑媳婦,就看屁股硬不硬。屁股硬婆婆就說坐得住,是好媳婦。其實這也是扯淡。但是我要嫁給我表哥,我們倆好,我得給他掙麵子。將來一進他家的門,我姑姑伸手一摸,我的屁股像塊鐵板;再拿一筐核桃來試試,我往上一坐,全碎了。姑媽沒得說,隻好雙挑大指道:是個好媳婦!晚上表哥就說:無雙,你夠朋友,沒讓我媽說我。我現在坐在這裏,是練屁股哪。要是有人來問:無雙姐姐,別人怎麼打你的嘴巴?你怎麼叫人捆起來了?她就說,這也是為了我表哥。將來嫁了他,我姑姑沒準要打我的嘴巴。你知道嗎?熄婦總要挨婆婆打的,這件事誰都沒有法子。要是還像我現在這樣,人家給我一下,我也給她一下,那就不好了。所以我讓別人把我捆在這裏打嘴巴,是練不還手的功夫。這是她嘴硬的時候。硬不下去了就哭起來,說道:我還活個什麼勁哪。爸爸死了,媽媽沒了。要不是等我表哥,早從這柱子上撞下去了。那個官媒聽見這話,就來了精神,說道:小婊子,你這個主意好。你腦袋朝下一跳,我也就能交差了。你是早死早超生,我去報個貨損。跳罷,別這麼膽小。但是無雙卻說,大娘,我表哥會來找我的。媒婆聽了生氣,揀起竹杆來就打她嘴巴,罵道:胡扯!你哪有表哥?你表哥早死了。快跳罷!
王仙客想到這些事時,正是夕陽西下時節,他看到了房頂上有一隻孤零零的兔子。現在宣陽坊裏除了它,一隻兔子也沒有了。我們知道,有兩種動物的雄雌是很費猜的,一種是貓,一種是兔子。所以也就不知道它是公是母,但是可以知道它很老了。原來它的毛是白的,現在變成淡黃的了。現在它每逃詡要爬上房頂的最高處,想讓鷂子把它逮去。但是鷂子早識透了它的詭計,就是不來逮它。它們寧可飛好幾十分鍾到外坊去捉兔子,也不來捉它。王仙客認識它,因為它是他最初放到房頂上的兔子中的一隻。經常出現在他夢裏的也是它。王仙客老想安慰它幾句,但是知道它也聽不見,所以隻好在心裏默念,寄希望於這兔子懂心靈感應:
兔子呀,我知道你抱怨我把你放上房就不管了。我承認,這是我幹的缺德事。但是我活得也不輕鬆,你讓我去埋怨誰呀。
於是王仙客就狠心地扔下兔子不管,去想無雙的事了。
以前我在地下室裏住時,有時候感到寂寞難當,日子難熬,就想道:一定有個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應該對我的存在負責,所以他也該對我現在的苦惱負責任。所以我就對他(你可以叫他我的上帝,我的守護神,或者別的什麼)抱怨一番:你瞧你把我放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笨蛋!叫我怎麼活呀!這樣想了以後,很快就得到了回應:你少嘮叨兩句罷。我也煩著哪。
以前希臘有個老瞎子荷馬,喜歡講特洛伊的故事。故事裏特城戰士一方,雅典戰士一方,殺得你死我活。天上的神戰神愛神支持一方,神後和雅典娜支持一方,也是鬥得七死八活。我們和奸黨的分歧,天上地下到處都有。在那個故事裏,古代的戰士們身負重傷,行將畢命時,就向自己一方的神抱怨說:你怎麼扔下我不管了。而神卻說,這裏的奸黨厲害,連我自己都快保不住了,沒有能力救你啊。我對荷馬君的詩才深為仰慕,也有續貂之作。寄出後,又被退到辦公室。領導上看了說,這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狀,就派人來電我的腦袋瓜。法拉第這家夥,發明點什麼不好,偏去發明電。真是害死我了。
自從有了電,我們的人說話就小心多了。像《伊利亞特》這樣的作品也再不會有了。我們知道,蘇格拉底那老家夥很硬,犯了錯誤之後,你讓他吃幾根毒胡蘿卜,他就吃下去了。但是你讓他摸電門,他也未必敢罷。
5
無雙坐在那根柱子上時,羅老板每逃詡來看她,因為他覺得無雙的樣子很好看。她身上穿了一身黑,頭上戴一朵白花;羅老板覺得這種色調搭配得很好。無雙是被五花大綁著的,有一道繩子從前麵勒住了她的脖子,並且把她的手臂完全捆到了身後。因此她背著手,挺著胸,就像課堂裏一個小學生,顯出一副又乖又甜的樣子。雖然她的雙腳也是捆著的,但是她還是不時地要挪動挪動。一會把右腳挪到前麵,一會把左腳挪到前麵。這個景象羅老板百看不厭,簡直是一會兒不看都覺得虧。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爹死了,娘賣了,自己像一雙鞋一樣被擺上了貨架,你老去看人家,我覺得多少是有點不合適。但是羅老板是位儒士。儒家對自己為什麼會去看某個景象都有很浪漫的解釋。比方說,有過這麼一回事:大程先生手裏老拿了一隻毛絨絨剛孵出的鴨雛,盯著看個不停。你要問他看什麼,他就答道:看見了小鴨子這麼可愛,我就體會到先賢所言仁的真義。這個答案就出乎我的意外。我還以為他盼鴨子快點長,好烤來吃呢。羅老板老去看無雙,當然有正當的理由,但具體是什麼,我不知道。你就順著大程的思路去想像罷。
不知為什麼,無雙見到了羅老板就要破口大罵,說他是一條蛔蟲,一隻蛆,並且一再威脅說,要讓表哥剝了他的皮,好像王仙客是個殺羊的屠夫,很擅長剝皮;或者羅老板是一根香蕉,他的皮很好剝似的。這還說明這小姑娘感覺很敏銳,知道危險來自什麼地方。隻要羅老板走到了兩丈之內,她就哭起來。因為她是被綁著的不能擦眼淚,所以每哭一會,她就要停下來,稍低一下頭,讓淚珠在鼻尖上聚集。然後猛一甩頭,把淚水都甩掉,再接著哭。她就這樣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好像一座間歇泉。而這時羅老板走近來,一方麵就近打量無雙,一麵和官媒聊起來:唉,這小姑娘綁了好幾天了。真可憐呀。官媒一聽就明白了,馬上順杆往上爬:是呀,小小的年紀,又生在富貴人家。怎麼受得了喲。無雙一聽這個話頭,汗毛直樹,說道:我在這裏挺好,你們別可憐我。官媒說,小婊子,閉嘴!再說話我拿膏藥糊住你的嘴!官人呀,我們作官媒的,都是嘴狠心軟。看著她這麼受罪,心裏也不落忍。您要是可憐她,就把她買去罷。羅老板說,您老人家說笑了。都在一個坊裏住,成天大叔大叔的叫,好意思嗎。無雙就說,大叔,羅大叔,您老人家有良心,祖宗積德,您也積德。等我表哥來了,我們倆一塊去給您老人家磕頭。官媒一聽,拿起拍竿來,就打了她十幾個嘴巴子,說道:放屁放屁。你們家附逆謀反,幹下了滅族的勾當,誰是你大叔。你敢亂套近乎?官人,你看見了?家長謀逆,全家都殺了,嫌她下賤,沒人殺她。這是個賤貨。上麵有個窟窿,能透口氣,下麵有個窟窿能生孩子。僅此而已。買回家,幹什麼都成。羅老板就說:要是這麼說的話,價錢就太貴了。官媒就說:貴?!您好意思這麼說?官宦人家小姐,千金萬貴,養得這麼細皮嫩肉,不賣點錢行嘛。無雙說道:官媒大娘,你怎麼什麼話都說呀。你把我都說暈了。
後來羅老板對官媒說,這件事我再考慮考慮罷,說完就到坊裏串門去了。串門就是造造輿論。做任何事情,工作量的百分之九十九就是造輿論。比方說,我和張三、李四、王五一塊乘車出去,我想吃根冰棍,買來以後先要敬張三:張師傅,吃冰棍。他說,不吃不吃你吃。又敬李四:李師傅,冰棍。他說:謝了,我不想吃。最後敬王五:王師傅?他說:你吃了罷。於是我說:都不吃我吃了。當然,這時冰棍也化的差不多了。再比如我前妻和要我離婚,就這麼去造輿論的——她先告訴每一個人,我陽萎。那些人都勸她離婚。然後她又說她對我有感情,舍不得。那些人都說,有感情也該離。再後來她又說我不讓離(這是撒謊),人家都說我太不好了。後來她又去說,她一提離婚,我就打她,但是我根本就沒打過她。這時大家都很恨我了。她再說她對我還有感情,別人就說王二這家夥,又陽萎又打人,你怎麼還和他有感情。就這樣折騰了半年,造好了輿論,才離了婚。因為我也幫她造輿論,這算離得非常快的。有人花了二十年,也沒離成。
羅老板造輿論,是想把無雙買回家。這件事是讓人挺不好意思的,當著全坊人的麵,把無雙從柱子上弄下來,拉回家去,真有點叫人難以想像。但是光想像一下,就叫人覺得又甜蜜,又心慌。所以會發生這樣的事,並不是因為羅老板荒唐,隻是因為無雙的誘惑力太大了。
在第七章裏,我寫道:人和豬的記性不一樣,人是天生的記吃不記打,豬是被逼成記吃不記打的。現在我知道是錯了。任何動物記吃不記打都是逼出來的。當然,打到了記不住的程度,必定要打得很厲害。這就是說,在懲辦時,要記住適度的原則,以免過猶不及。但是中庸之道極難掌握,所以很容易打過了頭,故而很多人有很古怪的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