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修行
◎文/柳君
約訪一位老者,他對傳統印刷頗有研究。他的祖上曾是當地有名的望族,
家藏萬卷書。
老者退休後,就在文革中被夷為平地的老屋原址重新蓋起了兩層樓,但比
起舊時的廳堂遜色多了。老者指著屋前的場地說,這裏當年是天井,鋪的是上
好的青石,青石上雕滿了花鳥蟲魚。言談之間,老者歎息不已。
話題在一杯粗茶中開始。我邊聽老者輕聲慢語,邊端起茶杯,老者頓住,
輕聲提醒:“茶水不燙了吧。”我笑,點點頭。
老者繼續說他的從事印刷的故事。有風從門外吹來,生冷,我打了一個寒
戰。老者又停住,說:“稍等,我給你灌個熱水袋來。”
我連忙推托。老者已經起身,到廚房間灌了一個熱水袋,遞到我的手上。
熱水袋已經舊了,該是老人的常備之物,我接住,熱水袋很溫暖。
話題繼續下去。聊到文革的那段曆史,老者的聲音越來越輕,而且他總是
四顧周圍。我心裏突然泛生一種疼痛感。老者在文革中曾經遭受非人的苦難,
這種神情,該是那個時代給他留下的吧。
當老者說到自己的兒子因為替他辯解,遭到毒打時,老者的聲音幾乎是自
言自語了。
突然,老人打住,說:“那段曆史早就過去了,你看我都這麼老了。”我問老人,聽說你家中還有不少古籍,都是你當年冒險保下來的。老人的臉突然紅了。老人說,我是偷回來的。他們把書全部搬到了倉庫裏,可是我太喜歡這些書了,晚上去偷。老者說到這裏,臉上非常地不好意思。
話題就此結束,我向他告辭。他卻握住我的手,輕聲說:“我偷書,也是
萬不得已,你不會見笑吧?”
我呆住。
這事本來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但老者卻對之耿耿於懷。
從老者家裏回來後,我為這事感慨萬千。老者是傳統的讀書人,在他身
上,仍然保留士人的風骨,即使對於那個癲狂的年代,他仍然堅守著讀書人的
品德,對於一次偷書經曆,三十多年後仍然不肯原諒自己。
所謂修行,大概就是老者對偷書的臉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