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楊貴妃:還記得嗎? 都忘記了吧(2 / 3)

好了,等太子確立以後,玄宗認為大局既成,他開始回頭——後宮,一片空白。

那個女人走了,帶走了所給他的一切溫柔,也包括她那些虛妄的期待。他忽悠了她那麼多年,但是說到底,還是喜歡她的,政治是政治,可是人畢竟是人。

此外,這些年來兄弟們也陸續離開了人世,包括他最敬愛的大哥李憲。從小跟隨哥哥、弟弟生活在那暗無天日的囚禁裏,在父親戰戰兢兢的護照下,兄弟之間的情分連政治也不能完全腐蝕,而他們也離他而去了。

隻剩下他孤單單一個,天地之間,隻剩下他一個。皇帝的職責他已經盡了,恐怕曆史上沒有哪個皇帝會做得比他更好,但是又有什麼用呢?愛妃死亡、兄弟散落、生命無常、人近暮年,天地之間,有什麼用?

他茫然失措。

少年參政,戎馬生涯,宮廷政變,勵精圖治,明君賢相,該做的都做了,現在盛世之上,大權在握,權力、美色、金錢、榮譽,該有的都有了。

人生盡頭。

自從我們出生以後,隻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無誤的——生命必死,而當我們正死時,這個世界有無數新生命剛剛誕生,當我們化為蛋白質時,無數生命正在日日更新,在這個世界你無論留下什麼,終究將成一抔黃土而塵埃落定。

時光無限,生命有時,世世如此,永遠如此。

而我們該怎麼度過?

我們很多人,上學、工作、結婚、生子、終老……日夜經營的,是生老病死、人事滄桑、功名利祿,卻從來沒有問過自己:你想做什麼?

一些很好的女孩子匆匆忙忙踏入不如意的婚姻,問她們為什麼,她們的回答都是:“人總得結婚吧,哪裏有那麼多完美,湊合吧。”

如果一個人一輩子過得都不是自己想過的人生,而是別人期望的人生,該是多麼悲哀的一件事情!可是,往往大多數人都如此了結一生,而大家不要忘了,無論你過得多麼令別人羨慕,在死亡麵前,一切都將如煙而去……

玄宗那個時候,正是大唐盛世,在不為衣食發愁的張揚時代裏,大唐人在時光的永恒裏看到了生命的暫短,在“天地之悠悠裏”,“獨愴然而泣下”。在必死的恐懼與焦慮與追求無限性的衝動交雜之下,是對於生命更深層次的透悟——“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要麼忙著去生,要麼忙著去死。

(《肖申克的救贖》)

相見歡

如何清醒而自覺地度過自己想要的一生?

玄宗在獲得價值最大化的時候,突然覺悟。

他本來就是皇家子弟,自從出生就在政治漩渦裏打轉,終於拚殺出來並且達到最高峰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這輩子大部分人生,屬於政治、權謀、血腥,等等一切,唯獨不屬於自己。

他茫然若失。

這個時候,出現了一個女人,她叫楊玉環。

這個女人本來是兒子壽王的王妃,四川劍南人,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見到了她。

其實本來他並不在意,她長得很漂亮,據說天香國色,而他一生見過的美女實在太多,雖然他也有意納她入宮,那也隻是基於一種男人本能的占有欲——天下花朵皆應屬我的霸道。那個時候,他正後宮空虛,國政收拾停當,人生茫然失措,剩下的,隻有本能,而一個隻剩本能的皇帝,是可怕的。

他占有了她,盡管,她是他的兒媳。

但這並不違反什麼大忌。

因為唐朝創立者的少數民族血統,以及廣泛受到周邊民族的影響,唐朝的諸多婚姻存在“胡化”現象,如唐公主再嫁、奪媳烝母等。另外,叔嫂婚、報母婚、翁媳婚等也在貴族和民間普遍流行。當時風氣開放,但畢竟牽扯皇家體麵,於是他想了個不是很巧妙的辦法,讓她先在宮中出家做道士,然後再娶她。一開始,起碼一開始,他對這個女人,是男人式的占有心理居多——她長得實在太美,這樣的女人給兒子,實在太可惜。

開元二十八年十月,與李瑁成親五載的楊玉環離開壽王府,來到驪山,玄宗先令她出家為女道士為自己的母親竇太後薦福,並賜道號“太真”,那年她才二十二歲。

楊家雖然是大姓,但是她的父親卻是一個從七品的小官吏,每年隻有六十五石俸米和大約五十貫銅錢的收入。她沒有兄弟,隻有兩個姐姐,一門弱女,看盡的,是人的白眼,後來追隨叔父生活,好容易因為天生麗質嫁給了王家,本來想安安分分過一輩子,卻在生命的不可測裏,遇到那個叫做皇帝的男人。

那個男人已經很老了,在她們那個時代,五十多歲足夠做她的祖父。但是她聽說過他的傳奇、他的盛名,人生若夢,她居然要成為他的女人,她感覺了人生的不真實,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是真的嗎?

是真的。

從來不相信一見鍾情,何況天色絕美的楊玉環肯定有N多人不得不一見鍾情,但是可以相信在兩個對的人之間,會有一種奇妙的直覺。詩人們用文學式的語言形容這次浪漫的相遇: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白居易《長恨歌》)

他們之間的愛,是命中注定。

對稱學

很多年以後,很多人還在紀念這份浪漫的相遇,在描述這份奇特的愛情,他們之間的種種一切,成了詩人們想象裏的盛世情緣、唐人筆記裏的閑談趣事。但曆史就是曆史,一切殘酷、一切浪漫背後,終究逃不出的,是曆史的劫數。

當我們再去審視他們之間的喜怒哀樂時,悲劇越發渺渺,剩下的,是曆史塵囂的喧嘩與騷動——真正的愛情,是在對的時間裏遇到對的人。

玄宗之所以成為玄宗,是因為楊玉環;玉環之所以成為玉環,是因為玄宗。

我承認,在起初的占有上,玄宗對這個女人是無情的,在一個等級秩序森嚴的皇權中,帝王與妃嬪之間,最大不過是一個“寵”字,是人對“物”的一種賞玩,是妃嬪們身上的某種特性正好迎合了帝王需要的某種契合而獲得某種感情。

而悖論就在於,當在延續宗嗣的名義下,一個男人利用手中無限權力去追求天下美色,他將陷入永遠得不到滿足的困境裏——多情即無情。

在現代社會,我們經常見到這樣遊戲“花叢”的段正淳,很多人是紅樓賈母式開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裏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紅樓夢(卷四十四回)》)或者,幹脆用生物學來解釋男人的風流:“雄性物種對於雌性物種的一種本能……”

但是你要知道,當一個人可以愛很多人的時候,當愛情變為人對“物”的“占有”時,他就永遠失去了獲得愛情的資格。這甚至跟文化無關,而是人類心理結構的相似性決定了愛情的唯一性,以及對等性。

因此,任何真愛都是一對一的。

任何真愛也是平等的。

“占有”,永遠變不成“真愛”。

而帝王,在一個封建專製的等級社會裏,是無法跟任何人對等的,他所擁有的無限權力,也讓他無法固守所謂的“忠貞”。因此,幾乎所有帝王都是沒有愛情的,皇權下的人性畸形扭曲,讓那個擁有四海的人變得不再完整,也讓他永遠失去了人生之至真至美——這個世界很公平。

玄宗跟玉環,這本來是循著最正常最符合秩序的帝王與寵妃,卻在曆史拐角處走向了奇妙的巧合。

那個時候,轉身之後的玄宗正麵臨著人生巨大的虛無。

那個時候,玉環正以自己的豔麗與才華演繹著青春的絕美。

於是,在那死亡焦慮與生命有限的交雜中,在政治轉身之後的另外一個轉身路口上,這個女人引導這個男人走向了另外一個永恒世界。

藝術與美。

再轉身

從個人命運的向度上,玄宗是幸運的,如果他不是遇到了玉環,估計會像他的曾祖以及曆史上很多雄才大略的帝王一樣——堅持不懈、堅定不移地毒死自己。

別誤會,是服丹藥。

成仙的夢想與超越死亡的焦慮,讓中國的皇族們跟這種金屬化合物結下了不解之緣,普通老百姓是沒有資格這麼毒死自己的。這種稀世毒藥極為難得,是以朱砂(主要成分是硫化汞)煉製的汞製劑,煉丹的石材,主要成分為葛洪所說的“五石”(丹砂、雄黃、白礜、曾青、慈石,都是毒不死你也要毒得你半死的大毒藥)。在古代人眼裏,水銀金屬一類吃下似乎能吸引它的“不腐”仙氣,從此能天人合一,得道成仙。

在中國曆代丹藥史上,簡而言之是八個字:殺人如麻、死者相尋。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大聖君李世民就在艱難地吃完最後一粒由水銀、硫黃、砒霜等物質煉成的長生藥後,終因慢性中毒不治身亡,享年僅僅五十歲。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李世民後世子孫在他犧牲精神的感召下,一個個前仆後繼,為煉丹長生事業貢獻了畢生的精力。

唐憲宗晚年因服丹藥致使脾氣喜怒無常,左右侍候的人動輒得咎,於是被心懷怨恨的宦官殺死;唐穆宗、唐武宗都在三十幾歲的年齡因服藥導致元氣大耗而亡;號稱“小太宗”的晚唐最後一位英明君主唐宣宗也吃藥吃得背上爛了一個大洞而死。

盡管如此,依然沒有阻止住人們妄求長生的腳步,嘉靖幹脆終生服毒,英明如雍正也因為丹藥“暴亡”——可見超越此生的願望是多麼強烈。而這個時候,玄宗本來也準備走上服毒事業的。

時上頗好祀神鬼,故璵專習祠祭之禮以幹時。上悅之,以為侍禦史,領祠祭使。璵祈禱或焚紙錢,類巫覡,習禮者羞之。壬申,上幸驪山溫泉。乙酉,還宮。

(《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四)》)

這位從前厭惡神道巫術的英雄老了,親人的離棄讓他想尋找永恒,而功名利祿、帝王功業又在生命的盡頭顯得這樣虛弱。

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向這種可能性存在,就為此在開展出它的最本己的能在,而在這種能在中,一切都為的是此在的存在。在這種能在中,此在就可以看清楚,此在在它自己的這一別具一格的可能性中保持其為脫離常人的,也就是說,能夠先行著總是已經脫離常人的。領會這種“能夠”,卻才揭露出實際上已喪失在常人自己的日常生活中的情況。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

人們隻有充分領會到死亡的威脅和必然,才能夠意識到自我的獨一無二、不可重複的價值,才能夠從凡人瑣事,從一種異化狀態中解脫出來,從而積極地設計自我,對向著自己的死延伸過去的那些可能性進行自由的選擇,以此來確定人生的價值和意義。

隻有死亡,才能使生命真正的清醒。

他轉向了虛幻,像他的先輩一樣,走上了偉大的超越死亡的成仙之路。但幸運的是,開元二十八年,他遇到了那個女人,美色停住了追求長生的腳步,他突然發現,在虛妄而必死的生命過程裏,能留住永恒的,除了成仙,其實還有別的——於是,再次轉身。

人類應當詩意地居住在這個地球上。(荷爾德林)

純粹美

對於這份驚心動魄的寵愛,很多人是這樣認為的:玉環很美,擅長歌舞,能填補感情空白。

但是,後宮佳麗三千,美人很多啊(再美的人也會審美疲勞的);能歌善舞的也很多啊(比如傳說中的梅妃);能填補感情空白的更多(為啥偏偏是兒媳婦)。

其實,最重要的,是一種叫做愛情的羈絆,而這對皇家夫婦之所以能幸運地構成愛情,是因為玄宗為了美而轉身的境界,與玉環審美化的人生向度。兩個人正是同樣相遇於審美的國度裏,才能平等相處,知心相愛,成就這份曠世奇緣。

楊玉環是一個為美而生的女人。

究竟,她具有怎樣的魅力,打動了這位千古帝王的心?僅僅隻是所謂國色天香?隻是能歌善舞?隻是善解人意?遠遠不夠,玄宗這輩子什麼女人沒見過?

其實,這個女人,是至美的化身。

我不是說她長得漂亮,而是說她對於美的追求,她已經不僅僅限於外表的容顏,也不僅是歌舞中的快樂,而是融入了其生命深處,成為一種藝術,一種為美而生、為美而死的至情至性。

這種審美化的人生向度,與普通的那種愛美是有差異的。我們在生活裏,經常見到很多愛美的女性,甚至很多過分注重自己外表的女人,打扮,似乎就是她們的生活中心。後者的打扮與愛美,並不是一種對於人生至美向度的自覺追求,而是為了吸引男人注意的虛榮,在她們簡單庸俗的心靈裏,隻有那漂亮的外表才是她們唯一能炫耀的東西,那些絢爛背後隻不過為了掩飾內心的空洞與無聊。她們為美的最終目的,指向了世俗、指向了自戀式的虛榮。

但這種豔俗,是絕對無法長久地吸引玄宗的。

不要忘記,玄宗並不是一個簡單的男人,所謂不簡單,就是品味不會太低。他當時已經年近五十,閱盡天下春色,一個隻是無聊愛美的女人,絕對不會讓他忘乎所以地投入,更不會萬千寵愛於一身;而隻有一種女人會讓他真正的投入——能真正把美化作生命的女人,能把他從政治功利裏拉到藝術世界的女人,能真正在某種層麵上站在他對麵的女人,一個真正有境界的女人。

而楊玉環,正是這樣一個女人——美而純粹。要命的“純粹”。

女人,最好的女人,極品女人,應該是純粹的(注意不是純真)。

純真是可以偽裝的,裝傻誰不會?而純粹,才是自身帶出來的超凡脫俗,是一個具有境界的女人自然流露出來的最可貴的氣質。

玉環的純粹,是審美向度的純粹,她的最終指向,不是為某個人裝扮的虛榮,而是一個至純至美的藝術世界。開元二十八年,她剛剛二十二歲,雖然還很年輕,但是天生的青春與熱情,心無雜念的純粹,玄宗的理解與欣賞,成就了為美而生的楊貴妃。

境界美

許多年以來,一直不太明白那章《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篇》,不明白這滿口仁義道德又極富有政治抱負的孔子,為什麼不讚同子路、冉有、公西華的治國理財之能,卻願意跟曾晳一起“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如果不能改變現實,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改變心態。

孔子正是此意,人生於天地之間,在跟自然平等相處和把自然作為審美欣賞與情感親近的對象的前提下,不把生存的意義寄托於某種彼岸的神靈或某種道德形而上學,而是定位於此世,定位於一種審美化的生存方式;不是為某種虛構的神靈獻身,也不是對某種現世理想的奮鬥,而就是現世的、日常的、審美化的生存方式,這才是最高境界,也是人生最理想的狀態。

我們不明白才二十多歲的玉環,是怎樣達到了孔子那種“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境界,但是並不排除天才藝術家迅速達到審美化境界的可能,本性的純粹、經曆的單純以及才華橫溢的歌舞天才,讓她能在玄宗提供的藝術舞台上汪洋恣肆。

而我們的玄宗,從少年時期就是音樂愛好者(他們家族遺傳的天賦)。早在唐中宗統治後期,麵對韋武勢力亂政複辟的嚴峻形勢,他就有意識地利用當時貴族士大夫普遍好樂的社會時尚以及自己在音樂方麵的特長,通過各種形式的音樂活動,廣泛結交有識之士,努力提高其政治影響力。

如他在任潞州別駕期間,就曾通過宴飲賞樂的方式結識了當地富豪張日韋,又因張日韋而娶納了善歌舞的山東樂人趙元禮之女(即趙麗妃),並在張日韋的宅第中生下次子嗣謙(即太子瑛)。《新唐書》記載:“玄宗為平王,有散樂一部,定韋後之難,頗有預謀者。”這證明了玄宗身邊的樂人曾直接參與政變密謀,為政變的成功也作出了貢獻。

在開元初期,因為要當好孩子,不敢太過奢華縱欲,因此對當時社會上風行已久的好樂時尚以及他個人多年培養起來的好樂興趣有意識地加以控製。

但即使如此,一個人天性所具有的喜好,是很難完全斷絕的,在適合的時機、適當的場合中,被壓抑的天賦就會突然爆發出來。楊玉環,顯然就是那根導火索。

奢華美

他們之間的故事實在太多,史官們看到的是盛寵下的奢華,小說家們津津樂道的是所謂的驚奇罕物,詩人們惦念著兩人彼此之間的情深——但幾乎不約而同地,都在彼此情深、盛寵奢華、稀罕珍奇之前止步;近代研究者們也許能進一步,認為玉環是玄宗音樂裏的知己,相似的愛好把他們牽連在一起。按照某些非常性的思維,則可以這樣認為他們:這是在皇權承載下審美極限化的一對狂歡者。

前文所言,玉環絕非普通的所謂寵妃,容貌也罷、歌舞音樂也罷,也絕對不是為了僅僅吸引一個男人恩寵(如果是這樣,玄宗也不會這麼愛她)。她是一個把美當作境界的女人,這種力量如此強大,足可以把年近暮年、戎馬政治了一輩子的玄宗拖向另外一個地方——那個如果不是生在皇家、幼年夢幻裏,最合乎天性的至純至美的境界。

可是,她是貴妃,再美而純粹,她所擁有的平台是四海之內最大最昂貴的,由此,便成就了那無數奢華之美。

琵琶。

開元年間宦官白秀貞從蜀地回來,獻給玄宗一把琵琶。琵琶槽是用些邏檀木製成,溫潤如玉,光亮可鑒,有金絲紅紋形成的兩隻鳳凰,弦是由未嗬彌羅國永泰元年所進貢的淥水蠶絲製成,光瑩如串起來的珠子瑟瑟作響。楊貴妃抱著這柄琵琶在梨園彈奏,淒清的音韻飄向雲外。

沐浴。

玄宗幸華清宮,新廣湯池,製作宏麗。安祿山於範陽以白玉石為魚龍鳧雁,仍為石梁及石蓮花以獻,雕鐫巧妙,殆非人功。上大悅,命陳於湯中,又以石梁橫亙湯上,而蓮花NFDA3出於水際。上因幸華清宮,至其所,解衣將入,而魚龍鳧雁皆若奮鱗舉翼,狀欲飛動。上甚恐,遽命撤去,其蓮花至今猶存。又嚐於宮中置長湯屋數十間,環回甃以文石,為銀鏤漆船及白香木船置於其中,至於楫櫓,皆飾以珠玉。又於湯中壘瑟瑟及沉香為山,以狀瀛洲、方丈。(《明皇雜錄》)

玄宗的華清宮宏麗奢華,在沐浴的湯池邊上,原是玉石雕刻成的魚龍鳧雁和蓮花,栩栩如生。據說有一次玄宗沐浴,似乎看見魚龍鳧雁突然活了起來,把他嚇得趕緊將它們撤了去,隻留下了蓮花放於池邊。

玄宗還在華清宮設置“湯屋”——“室內遊泳池”數十間,蕩舟遊樂。這些遊泳池四麵用白玉鑲嵌,船隻用白香雕成,用銀鏤漆好,楫櫓上點綴著珠玉珊瑚,甚至連遊泳池裏的假山,都是用沉香堆積而成的……

衣飾。

玄宗起動必定與楊貴妃同行,乘馬的時候有宦官高力士在一邊執轡持鞭。宮中專門為楊貴妃刺繡織錦的超過了一百多人,每天為她的生日及節慶不停地雕鏤器物的又有好幾百人。玄宗命楊益去嶺南索求新奇的寶物進奉給貴妃……

食物。

貴妃喜歡吃荔枝,玄宗令飛騎傳送,“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雖然數千裏之遙,味道沒變就已經到了長安。

如果小家碧玉,書香門第,那份愛美的藝術天賦也許會成為謝道蘊式的“柳絮詠”,可是,她的愛美,是寄托在一個可怕的力量之下的,已入化境的玄宗近乎忘記了作為帝王的理性與責任,傾全國之力成就這個女人的最美,於是就為這份求美的純粹染上了頂級的華貴色彩。

豐碩美

據說有人在課堂問過曆史大家陳寅恪教授:“楊貴妃究竟有多重?”教授脫口而答:“約一百二十三斤。”但未說明考證細節。

早在十年前,一位美學教授就這樣對我們說:“在後現代先鋒畫作裏,我看到了越來越胖的女人,我願意跟你們打賭,不出二十年,胖美人又會流行回來的。”那個時候,是女人們拚命減肥的時代,甚至到現在,網上最暢銷的商品依然是減肥食品,在減肥論壇與《女刊》等減肥雜誌裏,你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稀奇古怪五花八門的減肥方法,有纏塑料膜的,有吃啤酒酵母粉的,有設法嘔吐的,更有甚者,吃寄生蟲來減掉脂肪,不禁讓人感歎:女人為了瘦,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金錢健康皆能棄。

但是女同胞們不要忘了,早在幾十年前夢露還是我們的性感女神,劉曉慶還能叫美女,在幾千年的審美風尚裏,從來沒有逃脫過這樣一個規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我也願意在此打個賭,不出十年,我們又會回到那個“珠圓玉潤”的起點。因為:

(一)從生理上來說,我們現在的營養結構是趨於多脂肪的,不胖不瘦的正常體態將會是最自然最健康的狀態,而萬變不離其宗的最美,一定是健康的。

(二)女為悅己者容,很多女性減肥是為了自己的另一半,可是這裏存在著一個誤區,對於大部分成年男子來說,看女人的角度和女人看女人的角度是不同的:他們喜歡抱著的是最好有點肉感,看著的是最好有點骨感。你選擇做哪個?

(三)根據科學研究證明,雌激素這種最基本的女性荷爾蒙,不僅給予了我們女性的曲線,而且還能激發女性的力比多,女人胖一些,更能夠享受到充分的性福,更為重要的是,從生育的角度來看,脂肪多一些更容易受孕,那麼天天瘦骨嶙峋的你還過不過日子?

(四)所有的審美方向標都是變化的,而且都是趨於反向變化的。

從曆史淵源看,李唐王朝身上留著的幾分鮮卑血統,遊牧民族是以“豐碩”為美的;同時,從經濟條件看,當時盛唐的豐衣足食也讓他們有條件吃飽穿暖保持健康豐滿的體格。此外,初唐時期對外交流的對象,也是通向人高馬大的西域,那個時候唐三彩和絲綢可以賣到阿拉伯帝國(大食),甚至達到蔥嶺東南的印度。受到域外的影響,高大豔麗的成為美麗的首選,而最重要的,是唐朝的精神氣度。

所謂盛唐氣度,並不單單指向政治、疆域、經濟、文學,還直接影響到了唐朝的審美,試想一個生命力最旺盛階段洋溢出來的蓬勃朝氣和高度自信的民族,其眼裏的最美應該是怎樣的?

那一定是體現著氣魄、力量和開張的美,一種與自然融為一體、巧奪天工而自信高昂的美。可以想象,一千多年前,代表著天下至美的玉環應該是什麼樣的,那一定是最接近人體自然天性的(體現女性曲線特征的)、豐碩豔麗、自信張揚的一種美。

個性美

求美,是玉環引以為生命的東西,雖然她跟那些以美媚俗的女人有很大的區別,但是同樣作為女人,麵容身體上的追求自然是不可缺的。

基於對於美的狂熱追求,唐朝婦女們把妝容的這份天賦發揮到了極限,在這張調色板上極盡個性之所能。而審美的極致,就是個性。

天寶後期的妝容,用男詩人們的一個詞形容,就是“怪豔”。

有用黑色塗抹嘴唇的:“元和末,婦人為圓鬟椎髻,不設鬢飾,不施朱粉,唯以烏膏注唇。狀似悲啼者。”

有不畫眉而塗抹血腥紅的:“長慶中,京城婦人首飾有金碧朱翠,笄櫛步搖,無不具美,謂之‘百不知’。婦人去眉,以丹紫三四橫約於耳上下,謂之‘血暈妝’。”

有畫八字眉的:“時世妝,時世妝,出自城中傳四方。時世流行無遠近,腮不施朱麵無粉。烏膏注唇唇似泥,雙眉畫作八字低,妍媸黑白失本態,妝成盡似含悲啼。”

而我們的玉環平時應該是什麼妝呢?《開元天寶遺事》記載:“貴妃每至夏月,常衣輕綃,使侍兒交扇鼓風,猶不解其熱。每有汗出,紅膩而多香,或拭之於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紅也。”根據學者考證,這種妝容應該是麵部遍塗白粉,再用紅胭脂塗抹眼眶、臉頰和腮,甚至連脖子和胸部亦擦粉彩,留下額頭、鼻子、下頦三處不染紅脂。整個麵對比強烈,鮮豔無比,稱為“盛妝”。

玉環是化濃妝的。

當然,我們都讀過“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中形容虢國夫人的詩句,但這也隻是個性妝容的一種。人的五官都相似,素顏再化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而隻有濃妝,隻有掩飾性更為強烈的妝容,才能凸顯出更為豐富多彩的風格。因此,恐怕唐代的女性們絕大部分都是濃妝的,有詩為證:“舞來漢濕羅衣徹,樓上人扶下玉梯。歸到院中重洗麵,金盆術裏潑紅泥。”

這種個性化的濃妝,在我們今天看來,顯然是有些難以接受的,但是用雨果在《克倫威爾》序中一段著名的論斷倒可以解釋得更清楚些:美“總是顯獻給我們一個完全的、但卻和我們一樣拘謹的整體。而我們稱之為醜的那個東西則相反,它是一個不為我們所了解的龐然整體的細部,它與整個萬物協調和諧,而不是與人協調和諧”。

美是與整個萬物的協調。

對於人生審美化的玉環(包括很多唐代婦女)來說,追求濃妝並非一種文化的束縛(如儒家文化對女性的要求),也不僅僅用來取悅男人,因此追求的不再限於一種與人的和諧,而是與天地萬物的和諧——這才是天地間最美的東西。

用心美

同樣那個美學教授,在上課的時候對我們這樣感慨,他年過半百,曆經滄桑,在美學道路上求索多年,見過天下山水名畫,什麼美麗的風景沒見過,但是最美的東西,他頓了頓,很嚴肅地說:“是女人的身體。”

這位教授德高望重,無論學品、人品皆國內一流人物,這麼說的意思自然不是情色,而是基於對美的一種真正的尊重與熱愛。

西方繪畫中一大主題,就是描寫人體,而之所以描述裸體,不是要演A片,也不僅僅是為了畫法技巧上的某些鍛煉(沒必要以脫衣服為代價),而是表現生命力。畢加索的畫我是從來看不懂的,因為我總覺得畫得不像,但是他之所以成為藝術大師,是因為從他的畫裏,尤其是裸體裏,能看出生命的至美。

而一個盛世的時代,是敢於表現人體的曲線自然美的。在唐朝以前,漢文化的婦女們的服飾大多是寬大厚重的,對於自身的性向特征是羞於表達的;而唐朝以後,一來受到“窄袖、緋綠、短衣、長靿靴,有蹀躞帶”的胡服影響,二來基於對於自身人體的一種自信與勇敢表現,女人們的衣服呈現出讓現代人也驚豔的開放性。

如果說唐初,婦女還多戴冪離,“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窺之”。但是到後來就隻帶“帷帽”,遮蔽越來越少,最後幹脆啥也不遮了,穿的衣服也從嚴嚴實實,變成顯示女性曲線的短袖半臂,甚至衣領口越開越低,到了袒胸半露乳,乳溝半隱半現的地步。(但是必須說明的是,那個時候露乳裝是有等級區別的,也就是平民百姓是沒資格露的,隻有貴族才能露。)

玉環身為貴妃,能歌善舞,天下絕美,自然可以想象穿的衣服呈現“朱唇深淺假櫻桃,粉胸半掩疑晴雪”的效果,而且據說這位貴妃喜歡黃裙。天寶初年,楊貴妃常以假髻為首飾,好服黃裙,當時的人都說:“義髻拋河裏,黃裙逐水流。”

黃色,按照色彩心理學分析,是明度極高的顏色,能刺激大腦中與焦慮有關的區域。“豔黃色象征信心、聰明、希望;淡黃色顯得天真、浪漫、嬌嫩。”貴妃的黃裙是鬱金香草染成,色彩如花鮮豔,不怕日曬,並且可以發出芬芳的清香。

證明這是一個自信、聰明,對生活充滿了希望與熱愛的女人。

正是因為如此,她的愛美,是外修內養的:喜歡吃荔枝,荔枝是南方熱帶水果之一,內含豐富營養,“性甘平無毒,久吃荔枝,益心脾、養肝血,益人顏色”;喜歡溫泉沐浴,溫泉有祛除邪氣,免除疫病的功效,常浴溫泉,泉水中的硫黃等礦物質可以治療皮膚病;吸食花露,“貴妃每宿酒初消,多苦肺熱,嚐淩晨獨遊後苑,傍花樹,以手舉枝,口吸花露,藉其露液潤於肺也。”含玉魚兒,“貴妃素有肉體,至夏苦熱,常有肺渴,每日含一玉魚兒於口中。蓋藉其涼津沃肺也。”……

一個真正把美當作境界的的女人,是用心來美的。

鴛鴦愛

但是花朵再美,還要有懂得欣賞的人。當玄宗對著眾位貴戚,指著玉環說“解語花”的時候,他並不是在炫耀。一個真正為美而生的女人,還需要一個真正懂得欣賞美的男人來嗬護才會發出光芒,而玄宗,就是那個男人。

在唐人的《明皇雜錄》、《開元天寶遺事》上,記載著兩人各種各樣的羨死鴛鴦的情愛:

冬至日下大雪,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中午紛紛揚揚的大雪停了,因天氣寒冷所結的冰溜都形成條狀。楊貴妃命侍兒敲下兩條冰溜看著玩。玄宗晚朝視政回來問貴妃說:“你玩的是什麼東西?”妃子笑而答曰:“所玩的是冰筷子。”玄宗對左右侍從說:“妃子天性聰慧,這個比喻得好。”

唐玄宗在興慶池避暑,與楊貴妃白晝睡在水殿中。宮嬪都憑欄倚檻,爭著看雌雄二隻鴛鴦在水中遊戲。玄宗正擁抱貴妃在綃帳內睡覺,他睜開睡眼對眾宮嬪說:“你們愛水中的鴛鴦,怎麼比得上我被底的鴛鴦。”

廣南地區進貢一隻會說人話的白色鸚鵡,稱為“雪衣女”,一天飛上楊貴妃的鏡台自言自語說:“雪衣女昨夜夢見被鷙烏所搏。”玄宗令楊貴妃教給雪衣女念《多心經》。白鸚鵡將這篇佛經記誦精熟。後來玄宗與楊貴妃在別殿遊玩,將雪衣女放置在步輦竿上一同去。忽然一頭鷹從天而至,將雪衣女殺死。玄宗與楊貴妃歎息了很久,將鸚鵡的屍體埋在苑中,稱為“鸚鵡塚”。

玄宗跟貴妃每人統帥宮女太監,排成兩陣,互相攻鬥,以為嬉笑。

玄宗在八月十五日夜與楊貴妃臨大液池,憑欄望月而不盡意,玄宗敕令左右說:“在池的西岸另築一座百尺高台,朕與妃子來年再來望月。”

雖然是民間一些傳說,野史的筆記,但是在皇室貴族那些木雕泥塑虛偽尊嚴之下,是人們對人間至情的欣賞與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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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個完美主義者來說,婚姻是場可怕的冒險,因為美滿的可能跟你中彩票的幾率相當。按照錢鍾書先生的說法,這是人性犯賤的惡果——“圍城外的人想進去,圍城裏的人想出來”,永遠如此。

但我似乎更樂觀一些,在這個世界上,總還是存在永久幸福的可能性的,但必須具備以下幾個條件:

(一)類型相同。在這個世界上,人與人的差異是巨大的。街頭裸奔,有人認為是瘋子所為,有人卻認為是行為藝術;婚姻形式,有人認為應該白頭偕老,有人卻認為應該“各自鬼混”。對於我們這些脆弱的動物來說,是無法用一生的磨合來彌補巨大的差異的,因此婚姻幸福的前提,是兩人之間價值觀、人生觀的一致,是同類。

(二)量級對稱。現代社會經常見到明星或者大學生被有錢有勢的老板包養,有時候兩個人之間也可以發生叫做“愛情”的東西,但是他們之間感情再深,產生真愛的幾率仍然為零。這是因為,本身以交易作為基礎決定了他們之間永遠無法達到的對稱。

所以無論兩人之間實際年齡相差多少,在精神上的結合方式如果不是對稱的(相似或者互補),在量級上如果不是對等的(情商與智商),那麼無論是“父女型”或者“母子型”,終究有一天會因為失衡而崩潰。

有一個很優秀的女孩,碩士畢業,而對方僅僅大學專科,女孩接受他,是因為男人對她很好,她認為值得依靠(另外認為自己配他綽綽有餘,所以比較有安全感),因此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無論生活還是精神,都放心大膽地依賴著這個男人,直到突然有一天,她發現這個男人有了另外一個女人。

男人分手的理由是:我很累。

女孩哭天喊地後悔不迭,就是不明白自己這麼優秀為什麼這個男人還不知足。她不明白她的失敗就在於,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支撐起另外一個人,即使暫時支撐,早晚有一天,支撐的那方會因為疲累而去找能支撐自己的那個,被支撐那方則會因為反抗被控製而去想控製別人。

人性永遠是脆弱、雙性的,如果不是雙方彌合互補互相支撐的結構,愛情的盡頭,隻能是彼此都出軌的墳墓。

(三)和諧磨合。這個世界沒有人是完美的,兩個人待在一個世界裏,總會因為要保持自我的緣故而發生矛盾,因此就必須磨合掉互相之間的棱角。可是一個人身上有無數點,另外一個人也有無數點,無數不同棱角要隨機磨合成功,則要看你今天能否中大獎了。

難怪有人說:人類滑稽之最,就是以愛情的名義進入愛情的墳墓。

這三項基本就能把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婚姻踢出局。但有人會問,那為什麼這個世界有那麼多人都踏入了圍城,也沒百分之九十離婚呢?

因為很多人需要生存。

婚姻並不是愛情唯一的產物,承載它的,更多的是社會、政治、家族、財產。生存很難,即使愛情死亡婚姻也要繼續,為孩子為父母為財產,或者,為了生活的習慣——現實就是現實,人生,不是那麼多人可以浪漫得起的。

所以,玄宗跟玉環很幸運,他們的結合達到了真正的美滿,在中國殘忍而又無情的政治曆史裏,超越了那虛假空洞的體製禮儀,打破了封建體製的牢籠,擺脫了帝王與寵妃的角色,獲得了真正的人生至愛。

夫妻情

前文提過,帝王發生愛情的幾率幾乎為零,因為體製決定了這個位置天下至尊,沒有人能跟他對等,而玄宗與玉環之間卻情深似海,很多人解釋為相似的愛好,也有人認為是因為這位胖美人身上的活潑氣息吸引了暮年的玄宗,更多的解釋則傾向於楊玉環的善解人意——包括史官。

《舊唐書》說她“智算過人。每倩盼承迎,動移上意”;《新唐書》說她“智算警穎,迎意輒悟”。《開元天寶遺事》也記載著她“善解人意”的一件趣事:一天,唐玄宗與親王下棋,並令賀懷智獨奏琵琶,楊貴妃站在棋局前觀看。唐玄宗眼看就要輸棋了,楊貴妃將懷裏的貓扔在棋盤上,擾亂了棋局以亂其輸贏,唐玄宗因此十分高興。

其實,真愛是超越技巧的,任何高超的心機都換不來他們之間的這種愛情(請注意在此說的是這種真愛式的感情,而不是其他)。反之亦然,如果至純至美的愛情染上了心機,那麼玉環之於玄宗,依然是一個寵妃對於皇帝的邀恩,而不是對等的愛。

而我認為,他們是真正的夫妻。

因為他們幸運地具備了美滿婚姻的那三個基本條件:人生化境的玄宗要用藝術去擺脫生死的焦慮,而玉環本來就是為美而生的藝術女子,同一個境界的默契讓他們成為同類;同樣高層次的藝術天賦,又讓他們走向了對等(玄宗稱其為“解語花”);並且更為幸運的是,他們之間的磨合居然也是和諧型的。

兩唐書上都記載了這樣兩件事:

它日,妃以譴還銛第,比中仄,帝尚不禦食,笞怒左右。高力士欲驗帝意,乃白以殿中供帳、司農酒餼百餘車送妃所,帝即以禦膳分賜。力士知帝旨,是夕,請召妃還,下鑰安興坊門馳入。妃見帝,伏地謝,帝釋然,撫尉良渥。明日,諸姨上食,樂作,帝驟賜左右不可貲。由是愈見寵。(《新唐書(卷七十六)》)

天寶九載,妃複得譴還外第,國忠謀於吉溫。溫因見帝曰:“婦人過忤當死,然何惜宮中一席廣為NFDA4锧地,更使外辱乎?”帝感動,輟食,詔中人張韜光賜之。妃因韜光謝帝曰:“妾有罪當萬誅,然膚發外皆上所賜,今且死,無以報。”引刀斷一繚發奏之,曰:“以此留訣。”帝見駭惋,遽召入,禮遇如初。(《新唐書(卷七十六)》)

一次,玉環恃寵驕縱,得罪了玄宗,被玄宗遣歸娘家。可是玉環一出宮,玄宗便開始飲食不進,遷怒於下人。當高力士要把玉環宮中的一些用具送到她家時,玄宗立刻把自己的食物也一起分賜了。高力士明白玄宗的心意,便請召玉環回了宮。兩人相見歡然,從此更加恩愛。

另一次發生於天寶九年,玉環又因獲罪被遣,楊國忠讓吉溫勸諫玄宗。吉溫對玄宗進諫說:“貴妃是獲罪該死,但是宮裏的地方那麼大,為什麼要讓她在外麵受辱呢?”玄宗深受觸動,於是派宦官去看望玉環,玉環傳話說:“臣妾罪該萬死,因為所有一切都是您賜給我的,現在要死了,隻能用這縷斷發留個紀念。”玄宗嚇得趕緊召玉環入宮,禮遇如初。

三個人

穿越到現代,故事是這樣的:

第一次,玄宗和玉環鬧矛盾,他把她居然攆回娘家,但還沒到中午,就開始絕食,發脾氣打人。高力士向他請示要不要給玉環送點東西,玄宗幹脆把自己的飯也送過去了。當天晚上,玄宗實在忍不住了,違規打開安興坊門把她接回來。玉環見到玄宗,低頭謝罪,玄宗哄了好半天。第二天,玉環的娘家人來了,玄宗又賞賜了她娘家人很多珍貴的東西。

第二次是天寶九年(750),玉環大大得罪了玄宗,玉環的從兄楊國忠請教吉溫,吉溫跑過去對玄宗說:“宮裏女人犯錯該死,但為什麼吝惜宮中一席之地讓她在外頭受辱?”這話讓玄宗動容,又不吃飯了,並馬上派人給她送東西。玉環請送東西的人轉告玄宗:我罪該萬死,但我除了身體發膚以外都是皇上賜的,我快死了,沒啥能報答的。拿刀割斷一縷頭發說,拿這個當紀念。玄宗很心疼,馬上將楊玉環接回來,然後又給玉環的娘家人大量賞賜。

前一個事情,在《楊太真外傳》上的解釋是玉環“以悍妒忤旨”,連唐人白居易的詩裏也有“未容君王得見麵,已被楊妃遙側目”的說法。《開元天寶遺事》幹脆說,從前玄宗召見妃子是擲骰子決定,後來玉環來了,因為專寵的緣故,就取消了這種方式。

明皇未得妃子,宮中嬪妃輩,投金錢賭侍帝寢,以親者為勝。召入妃子,遂罷此戲。

(《開元天寶遺事(卷三)》)

其實我更想,這是玄宗作為玉環的丈夫與帝王之間的衝突。

按照封建體製,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是不能嫉妒的(嫉妒屬於休你的主要理由),帝王更是可以擁有四海的女人,作為帝王的女人更不能嫉妒的,反應該取媚上意,而恰好,玉環有三個漂亮的姐姐。

關於這三位漂亮姐姐以及她們的恩寵,連史官都不吝筆墨:“玄宗並封國夫人之號:長曰大姨,封韓國;三姨,封虢國;八姨,封秦國。並承恩澤,出入宮掖,勢傾天下。”她們每天可以天不亮就去宮裏,跟玄宗與貴妃一起歡笑取樂,玄宗賞賜了她們不可勝數的珍奇物品,光脂粉錢都能達到千貫。

韓、虢、秦三夫人歲給錢千貫,為脂粉之資。

(《舊唐書(卷五十一)》)

《明皇雜錄》記載姐妹幾個與玄宗一起作樂,玄宗親自彈奏了一曲以後,向秦國夫人開玩笑,請賞賜,秦國夫人說:“天子還能缺錢?”然後就順手給了玄宗幾貫錢。

大家都知道,在一起歡樂中必然有一些男女之間的曖昧,玄宗是個男人,而且是帝王,好色的品性與帝王帶來的特權,讓他坐不住了,趕現在的時髦的話,他出軌了。

如果換作平常的寵妃,很可能巴不得以此固寵,可是不要忘了,此時的玄宗與玉環,是夫妻。

愛情的世界裏,三個人永遠太擠。

嫉妒論

按照中國古代封建理想,女性是不能嫉妒的。

按照西方理想主義自由愛情的模式,愛情是可以超越嫉妒的(如薩特與波伏娃)。

那麼,愛情與嫉妒的關係究竟是怎樣的呢?

以下是兩位從事婚姻家庭研究的專家討論愛情的最高境界:

一位說:“愛情的最高境界就是不嫉妒,或者說超越嫉妒。比如說,你愛的人有了情人,或與別人發生性關係,你能夠戰勝嫉妒。”

另一位專家馬上反駁:“愛情是自私的,是要求獨占對方的,你說的那種情況不是愛情,恰是沒有愛情的表現。”

於是那位就開始列舉薩特與波伏娃的愛情曆程。他們彼此深深地相愛,卻能夠接受對方另有情人的事實。他們並非從來沒有產生過嫉妒的情緒,而是能夠戰勝嫉妒,認識到嫉妒是人類的一種低級情感。即使是有公眾道德與法律認識的對配偶的占有欲也是可恥的,從而努力去超越自己,最終達到一個更高的無嫉妒的境界。

另外一位聽完,深深感歎:“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也基本同意你的觀點。”“但是”,她加重語氣補充說,“你說的那種境界,不是人能夠做到的。”她將那個“人”字咬得重重的。

玉環是個人。

她不可能達到波伏娃的境界,她生在唐代,就注定是那個體製之下的產物。是的,她可以做到像任何貴妃一樣不去嫉妒丈夫的任何女人,而是以寵物的心態去籠絡這個男人的心,可是她恰恰把他當作了自己的丈夫——愛情是自私的,它跟親情、友情以及任何感情不同之處在於,它是個人最私密的世界的結合,是完全屬於自我世界裏的一種納入,容不得任何外物的侵犯和占有。

所以,才會產生嫉妒。

從心理學上講,“這是一種消極的情感體驗,源自自己所珍視的物品或關係被現實中的或想象中的競爭對手獲得。”在愛情裏,那份珍視的起源,來自平等。

當玉環與玄宗同時沉浸在藝術世界裏時,他們之間是平等的,緊密結合的,他們構架起來的愛情理想,是純真而純粹的,而這份感情回落到現實,當玄宗變回一個帝王、一個男人的身份時,他對其他女人的恩寵就變成一種破壞與褻瀆。

玉環嫉妒了。

因為對於一個愛情理想主義者來說,對方“出軌”所帶來的最強烈的心理衝擊,不是所謂的傷害與恐懼,而是褻瀆理想的憤怒——一個至純至美世界的坍塌,對於一個沉浸於藝術世界的女人,才是致命的。於是,她開始反抗,她似乎忘記了,她的身份是貴妃,這是封建體製的天下,那個男人,是帝王。

於是她被他遣回了家。

其實,這場衝突是必然爆發的,玄宗終究要在帝王與丈夫之間做出最後的抉擇,要在那嚴酷的政治體製下做出人性的掙紮。很多時候,或者絕大多數的帝王,總是選擇了前者,因為這個位置本來就不準備是給正常人準備的,但幸運的是,這次的結果,是玉環的勝利。

玄宗在她走後,不肯吃飯,脾氣暴躁,遷怒他人,他當了幾十年的帝王,習慣占有天下的美色,玉環所給予的世界雖然美,但是卻要讓他舍棄帝王的特權,人性那樣脆弱,一個女人與天下美色,你讓他怎麼舍得?他感到了困惑與迷茫……

帝王權

他最後還是做出了選擇。

他選擇了愛情。

雖然他暴躁、發脾氣、打人,他還是選擇了愛情。

他做了幾十年帝王,擁有過無數佳麗,跟不同的女人產生過各種各樣不同的感情(也許可以叫做“準愛情”的東西),他恩寵過她們,喜歡過她們,也忽悠過她們,可是沒有一個女人可以進入他的內心——在那個體製下,沒有人能進入一個帝王的內心。而隻有她,把他從政治的權謀裏,從帝王的角色裏拖了出來,讓他領會到了那種叫做愛情的東西。

而對於一個曆經滄桑看盡花色的男人來說,愛情有多麼珍貴多麼美好,他是明白的,即使一時不明白,最後也會明白了。

但真愛要的太純粹,那種至真至愛是隻有忠貞才能獲得的,那就意味著他必須放棄,放棄帝王的特權、男人的貪欲以及無數的快樂。

他放棄了。

那些以前的、現在的,甚至未來的無數美色佳麗(我們看玄宗在楊貴妃死後也沒有恩寵過任何女人)都在他的世界裏徹底消失,他選擇了愛情,唯一並且純粹。(從這個意義上講,作為一個女性筆者,無論玄宗犯過多少錯誤,忽悠過占有過多少青春的美麗,我總還是寬恕了這個男人,因為,這次選擇證明,他總歸還是個好男人。)

但是,他可以放棄帝王的特權,而帝王的尊嚴,他是無論如何放不下的,這是融入他骨子裏的東西——想向玉環服軟卻無法表達,隻能通過打罵下人來宣泄。這個時候,跟隨他多年的老奴仆高力士出場了。

力士伏奏請迎貴妃歸院。是夜,開安興坊門入內,妃伏地謝罪,上歡然慰撫。(《舊唐書(卷五十一)》)

台階找到了,這次的衝突以玉環的全麵勝利而告終,愛情戰勝了帝王體製,人性勝過了政治理性,兩個人的再次相逢,意味著他們從此便是真正的夫妻。從這以後,玄宗再也沒有寵幸過其他任何女人。

在關係調整順利以後,作為對其他女人的補償,他給她們大量的賞賜。

明日,諸姨上食,樂作,帝驟賜左右不可貲。由是愈見寵,賜諸姨錢歲百萬為脂粉費。

(《新唐書(卷七十六)》)

他們之間,更好了,但是天下沒有不吵架的夫妻,過了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事情。

如果說前次矛盾是愛情與帝王特權的決勝,那麼這次,則起源於親情與愛情的衝突。關於這次起因,兩唐書並沒有明確記載,隻有《楊太真外傳》說玉環在大宴諸王之後“無何竊寧王笛”,後人據此YY說,可能玉環跟這位大伯之間有些曖昧,被玄宗知道,於是吃醋大怒。其實,這是種典型的“穿越”型說法。

因為寧王李憲早在玉環進宮之前,就已經病逝,玄宗的轉身跟這位大哥有莫大的聯係。(在某種程度上,玉環還要感謝這位早逝的大伯。)

親密磨

前文提過,因為從小患難一起長大,玄宗跟兄弟們交情深厚,其中最為尊重和親近的,恐怕就是這位大哥,因為當年這位大哥以嫡長子的身份,力辭皇太子之位,為玄宗順利登上帝位開辟了道路,雖然當時也是形勢所迫,但是也正是他的“亂世擇賢”的明智與退讓,避免了兄弟相殘與宮廷喋血,省去了玄宗不少的麻煩。

並且玄宗繼位以後,李憲韜光養晦,致力於音樂與藝術——“好聲樂、風流蘊藉,諸王不如也”(隻有這位寧王府裏的樂隊可以跟玄宗的皇家樂隊一較高下)。這就更讓玄宗敬重非常。(《開元天寶遺事》)

開元二十八年,李憲身患重病,玄宗派出的送醫藥珍品的宦官“相望於路”。第二年嚴冬,李憲終於不幸離世,聽到消息的玄宗失聲痛哭,追封為“讓皇帝”,親筆寫下中國曆史上少見的情深意切的祭文:

隆基曰:“一代兄弟,一朝存歿,家人之禮,是用申請,興言感思,悲涕交集。大哥孝友,近古莫儔,嚐號五王,同開邸第。遠自童幼,洎乎長成,出則同遊,學則同業,事均形影,無不相隨。

頃以舉步艱危,義資克定,先帝禦極,日月照臨。大哥嫡長,合當儲貳,以功見讓,爰在薄躬。

既嗣守紫宸,萬幾事總,聽朝之暇,得展於懷。十數年間,棣華凋落,謂之手足,唯有大哥。今複淪亡,邈然無對,以茲感慕,何恨如之?

然以厥初生人,孰不殂謝,所貴光昭德行,以示崇高。立德立名,斯為不朽,大哥事跡,身沒讓存。

故冊曰讓皇帝,神之昭格,當茲寵榮。況庭訓傳家,璡等申讓,善述先誌,實有遺風成其美也。

恭維緒言,怳焉如在,寄之翰墨,悲不自勝。”

(《全唐文(卷四十)》)

貴為天子幾十年之久,在大哥的靈前,他竟然自稱“隆基”,恐怕也許隻有此時此刻,所謂權力限製、所謂政治鬥爭、所謂心機與陰謀,都煙消雲散而去,他可以真正脫下帝王的尊嚴、體製的虛偽,站在那裏,望著陽光下大哥溫柔敦厚的臉龐,真心真意地叫聲“哥”——一如當年患難相從的手足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