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楊貴妃:還記得嗎? 都忘記了吧(1 / 3)

楊貴妃(公元719~756年):唐玄宗李隆基的寵妃,小字玉環,道號太真。原為玄宗第十八子壽王之妃,後被玄宗招入宮,天寶四年封為貴妃,從此楊門一族權貴顯赫。天寶十四年安祿山起兵造反,第二年玄宗倉皇南逃,途經馬嵬坡,大將陳玄禮和部下怒殺其族兄楊國忠,並迫使玄宗賜死貴妃,年三十八歲。

最合適

我是個害怕社會的人。

因為什麼都幹不成,隻好刨字——不斷在這個社會上持續進退,像昆德拉所言,生活在別處。後來仔細想,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人性異化。

因為從小“教養”不良,看了太多的文學,總是害怕有一天自己變得不認識自己,這個社會有對各種各樣社會角色的需要,我們要想獲得什麼,首先變化的,是自己。

我害怕。我害怕有一天,迷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匆匆忙忙無暇回首地過一生,變得失去無法獲得快樂幸福的能力,找不到最適合自己的境界與生活方式……

我知道,這個世界總是給予我們某種錯覺,認為每個人的幸福快樂的途徑都是一樣的,所謂“金榜題名”,所謂“洞房花燭”……其實,這都是幻象,因為每個人是不同的,能讓他們感受到幸福與快樂的方式也是不一樣的。有的人會為一朵花的盛開感到幸福,有的人覺得天上掉錢就是快樂的極致——查爾斯不肯愛年輕貌美的戴安娜,卻一直喜歡卡米拉,是因為前者喜歡金錢首飾外加浮名,後者卻能真正陪他在思想與哲學世界遨遊——他們獲取快樂幸福的方式存在巨大的差異。每個人的本性,畢竟不同。

也就因此,所謂幸福,所謂快樂,所謂境界,沒有唯一。那個讓你感到最舒服的境界,就是最讓你快樂幸福的所在,哪怕世俗的功名利祿,隻要適合你。

很多人,或者說大多數人是不明白適合自己的是什麼,真正明白自我是需要修煉的。當一個人基本需要滿足了,當他會當淩絕頂的時候,他才會明白真正屬於自我的人生境界。東方不敗說:“我初當教主,那可意氣風發了,說什麼文成武德,中興聖教,當真是不要臉的胡吹法螺。直到後來修習《葵花寶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諦。其後勤修內功,數年之後,終於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

玄宗亦然。

曆史上,他是少有的英明君主,結束了亂政時代,開創了開元盛世,但是,卻也經曆了安史之亂,讓大唐從此由盛轉衰,並一步一步走向了末路。很多人說他是驕傲自滿,很多人說他腐化墮落,很多人說他年老智昏,很多人說他寵楊氏而誤國……

我卻這樣想,或者說在這個係列裏,他那縱情聲色的背後,是東方不敗式的轉悟,是一個曠遠靈魂的華麗轉身。當他站在時代的峰頂,看著蒼天,看著時代——天下獨我。

正是這份孤寂的蒼涼成就了他後半生的昏庸,同時,也成就了他與那個女人的曠世之戀,他們之間,獲得了短暫的宮廷真愛。也許,隻有在最後的那幾年裏,玄宗得到了人性最深沉的安慰與回歸,雖然,他們是以如此殘忍的方式分別……

如果,一個人用一生換來了最幸福,用江山換來了靈魂至愛,又用靈魂換來了殘生,幸耶?非耶?

人生,是一個不幸的環。

第一個

在玄宗波瀾壯闊的生涯中,曾經有三個女人占有過重要的空間,隻不過楊玉環很幸運,恰好在他人性轉身的那刻出現了,於是,脫去帝王外衣的他與靈性審美的她相遇……愛情,就是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張愛玲說: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而身為一個帝王,愛上一個女人,則是他最大的不幸與失職。

其實,玄宗本來是一個稱職的君主。

幼年在監禁中長大,親眼看見那位高高在上的祖母如何縱橫天下,母親的慘死、父親的戰戰兢兢、兄弟之間的相依為命,都讓這位少年認識到權力的重要性。隻有掌握權力,才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才能實現自己想做的事情。

神龍政變,消滅了二張的權勢,推翻了祖母的統治,把大伯中宗架上皇位,但是這位懦弱的皇帝任由韋後與堂姐安樂公主的擺布,最後暴亡,權力落於韋後之手。

第二次政變,他與姑母太平公主合謀,聯絡禦林軍殺死韋後與安樂公主,擁其父李旦登基,是為睿宗。此後,他被立為太子,卻因為功高蓋主,為姑母與父親所忌,處境艱難,甚至連自己妃子所懷的孩子都不敢保……

這個時候,一直陪伴他的,是他的妻子——王皇後。

玄宗廢後王氏,同州下邽人,梁冀州刺史神念之後。上為臨淄王時,納後為妃。上將起事,頗預密謀,讚成大業。(《舊唐書(卷五十一)》)

曆經多次政變,與朝廷關係交叉錯綜,在政治權力的鬥爭與糾纏中,玄宗如履薄冰,岌岌可危,而這個女人“頗預密謀,讚成大業”。女人自有女人的方便——宮廷消息的傳遞、人員的變動、機密的策劃,這個女人成了他政治上的伴侶。

而她的結局卻是“可廢為庶人,別院安置”。

在曆代後妃的星空裏,她並不出名,甚至提起她來,也隻是後繼者的陪襯。隻是這樣一個女人,同樣跟丈夫共經生死患難,同樣作為丈夫事業的伴侶與良助,卻沒有像長孫一樣聲譽滿身,也不是武則天式的登上巔峰,卻在功成以後迅速退出了曆史舞台。很多人說,玄宗負心,宮廷內鬥,新歡代舊人……

而她,卻是玄宗一生裏唯一承認的皇後(武惠妃是死後追封的)。

原因很簡單,也許玄宗並不愛她,也許玄宗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愛情是什麼,也許那個時候玄宗的靈魂還沒蘇醒,隻是,後繼者無論多好多深刻,王氏卻是玄宗心目中唯一可以做皇後的人。

製藍圖

開元元年(713)七月,玄宗殺太平公主門下的宰相竇懷貞、肖至忠、岑羲等,姑母太平本人則被賜死於家中。經曆了那麼多政變與鬥爭,玄宗終於完全掌握了權力——那個時候,他想做一個好皇帝。

權力如此來之不易,多年的政治鬥爭已經鍛煉了他的性格,也繃緊了他的政治神經。所謂居安思危,在他的麵前所呈現的大唐王朝,可並非什麼太平盛世,多年皇族內部爭奪留下來的:是嚴重的政治危機和邊防危機,是大江南北不斷出現的小股農民暴動,是吐蕃、契丹、突厥等邊塞少數民族的乘機入侵,是吏治腐敗與製度混亂。而他,作為一個早已完全政治化的人物,是想做明君的,像他的祖輩、像曆史上所有聖君一樣,他開始著手繪製自己的天下藍圖。

於吏治,厲行法治,嚴明賞罰。姚崇、張九齡等能吏賢相登台,他們各有所長,敢於直言進諫,真正做到了“有善必賞,所以勸能;有罪必罰,所以懲惡”。於階級矛盾,打擊豪強大族,厲行均田製度,興修農田水利。於宗教,打擊佛教勢力,擴大中央政府的稅源。於文化,重視學術文化的發展,如詔征大詩人李白,命其任翰林供奉,讓其以布衣應聘入宮。於邊防,收複失地,鞏固邊區安全。開元五年(717),唐王朝收複了淪陷十七年的營州等十三州。於西域,重新打通了“絲綢之路”……

杜絕內亂,規定皇室宗族例不再駐紮外地,而是放在眼皮底下,建立宅院群居,俗稱“十六宅”;重新確立後宮製度。

開元中,玄宗以皇後之下立四妃,法帝嚳也,而後妃四星,一為正後;今既立正後,複有四妃,非典法也。乃於皇後之下立惠妃、麗妃、華妃等三位,以代三夫人,為正一品;又置芳儀六人,為正二品;美人四人,為正三品;才人七人,為正四品;尚宮、尚儀、尚服各二人,為正五品;自六品至九品,即諸司諸典職員品第而序之。

(《舊唐書(卷五十一)》)

經過玄宗改製後的後妃製,真正符合了《周禮》所要求的一後三妃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的理想。其中皇後一人,乃是眾妃嬪的首領——她的地位與作用是這樣規定的:“亦曰君也。天曰皇天,地曰後土,故天子之妃,以後為稱,取象二儀。”她是後妃之長,不僅領導後宮、統率妃嬪、執行後宮一切法紀,還要母儀天下,“助宣王化”,協助皇帝處理國政。那是唯一可以在身份和地位上跟皇帝並駕齊驅的人物。

在我們現代人口裏,常常“愛情”、“愛情”的,其實在古人心裏,“愛情”是個極為奢侈的字眼。一般在正常夫妻之間,並沒有我們眼裏所謂的“愛”,他們更多的是“敬”。這與古代宗法製度有關,一般娶妻娶德,娶妾娶色——正妻是宗族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的妻子講的不是什麼感情,而是牽扯家族利益與政治傾向的,而隻有妾侍才是自己可以自由選擇的,所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那麼在那個年代,夫妻之間是一種什麼關係呢?

我想更多的,應該是一種合作。古代儒家們把“相敬如賓”當作夫妻相處的理想模式,彼此是一種夥伴關係,不牽扯個人私有空間。

放在皇室更是如此,皇後是娶給皇族、大臣與天下看的,是維護皇權的一種手段,個人感情忽略不計或者可以轉化,妻子是夥伴也是名分;所以,玄宗或許並不愛王氏,但是經過了患難的夥伴之情,從前的王妃名分與顯赫的家族,自然會讓他認為在那個盛世藍圖裏,王氏才是他唯一的“皇後”。

新舊仇

按照通常的理解模式,王氏的廢黜是因為武惠妃得寵,舊愛衰落,新歡承平,宮廷鬥爭失敗,退出了曆史舞台——這是小說。

玄宗那個時候還是個政治理性人,也算得個英明的君主,他是不會因個人的寵愛而破壞自己辛苦建立起來的藍圖的,更何況,這位武惠妃並不具備爭奪後位的資格。

我們且看這個女二號的經曆:“玄宗貞順皇後武氏,恒安王攸止女,幼入宮。帝即位,寢得幸。”

她的父親,是武攸止,而她的遠房叔公武三思與遠房叔父武延秀都是幹紀亂常,世人皆惡的罪犯。而王皇後其先祖王神念,“太原祁人也。少好儒術,尤明內典”。太原王氏為詩禮傳家之北朝盛門,王神念入蕭梁後,政治地位極高。神念次子僧辯,更是梁陳之際的風雲人物。到隋唐時期,太原王氏仍然是與崔、盧、李、鄭比肩的“北方五姓”之一。

這樣顯赫的家世,加上患難相從的經曆,絕對不是僅僅“承幸得寵”的武惠妃所能扳倒的。是,當時,玄宗是寵愛武惠妃,王氏也感到了不安。先是對武惠妃:“久無子,而武妃稍有寵,後不平,顯詆之”;然後是對玄宗:“後以愛弛,不自安。承間泣曰:‘陛下獨不念阿忠脫紫半臂易鬥麵,為生日湯餅邪?’帝憫然動容。”

她為得到逝去的這個男人的寵愛而做出了種種努力。她不明白,如果自己安分守己,安於寂寞與忍耐,在那個男人心裏,她仍然是皇後,仍然是安全的,因為在他所繪製的盛世藍圖裏,仍然需要她的名正言順,而寵愛別的妃子,隻不過是私事。我們切切不要忘了,此時的玄宗,還是一個“天下為公”的君主,還具備足夠的政治理性,還把國家大事放在第一位。

但是她太著急了,從前是那樣的親密,現在卻這樣的冷落,沒有女人能忍受失落(其實她不知道大部分皇後都這樣),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與焦慮——從往日的事跡看,王皇後顯然不屬坐以待斃的類型,她采取行動了。

她有怨言,詆毀武惠妃,並且,還做了一件曆代皇帝極其討厭的事情——“符厭”。

後兄守一以後無子,常懼有廢立,導以符厭之事。有左道僧明悟為祭南北鬥,刻霹靂木,書天地字及上諱,合而佩之,且祝曰:“佩此有子,當與則天皇後為比。”(《舊唐書(卷五十一)》)

沒有孩子,怕自己恩寵衰落而被廢,於是兄王守一“導以符厭之事”,讓僧明悟為其祭南北鬥、刻霹靂木之類的事情,這在現在叫“迷信活動”,但是在曆史上卻是與“巫蠱”等同的大罪。如果說急切求子也就罷了,更為要命的還是這句話:“當與則天皇後為比。”

最要命

這是最要命的。

對於經曆武周時期、親手結束那個女性幹政時代的玄宗來說,這句話足可以要任何女人的命——不管什麼樣的女人。

有時候想,這個祝詞是否是武惠妃陷害所致?——應該不是的。

如果是武惠妃的陷害,那麼在王皇後被廢後,她應該很快成為新後,結果過了那麼多年,在她生前還是沒有被立為後。恐怕在她的心裏,也知道自己的身世與皇後是無法相比的,何況王皇後與玄宗乃患難夫妻,這段經曆也是她萬萬比不上的,更為重要的是,我們注意史書後麵的話:“帝自臨劾有狀。”

是玄宗自己想廢她,但原因卻不是另外一個女人。

政治鬥爭。

我們先注意一件小事:“帝密欲廢後,以語薑晈。晈漏言,即死。”一個天子想廢黜皇後,卻秘密跟一個臣子商量,結果這個臣子還說漏了,結果立刻被處死了!

為什麼要秘密商量?那證明皇後沒有很大的罪過,卻不下情麵。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可怕的解釋,皇後勢力很大,大得足以威脅皇帝的決斷。所以,這個泄露秘密的臣子被處死,因為情勢所逼,隻能殺人滅口。而《新唐書》似乎也有所暗示:“然撫下素有恩,終無肯譖短者。”皇後跟下麵的人關係很好,家世顯赫,功名升平,內外勢力非常穩固,除了失去了皇帝的寵愛,她其實很強大。

這個情勢如果放在太宗時期,可能是對稱的一種協助;放在高宗,那自是武則天第二;放在中宗則是第二個韋後;而放在玄宗麵前,則是最危險的,因為親身經曆過女人政權的他,最忌諱的就是女人掌權,他自己就親手滅掉過他的祖母、嬸母與姑母——這是他最害怕最不能容忍的。

如果王皇後聰明一點的話,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會活得很長,玄宗畢竟還會念一些舊情,而且,在一個英明的帝王心裏,皇後這個位置還是需要的。可惜,她太過於急切地重新獲得寵愛,也太過於急切地想恢複從前的親密。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為本身所具有的政治勢力潛在威脅著那個男人的地位,所以才使寵愛衰落的(也有一些性情不合的原因)。畢竟不是武則天,一個女人再聰明,也就盯著眼前那麼點:感情、恩愛和情敵——就這麼傻。

然後,就做了一係列的傻事:詆毀寵妃、居功自傲,並且,還想用一些超自然能力去左右皇帝。

“想除你不是三兩天”(何況你還想做武則天),她既然給了他一個借口,多年訓練出來的政治敏感讓他迅速抓住了。論狠心與理性,論政治鬥爭,你實在不在行,什麼舊情,什麼恩愛(如果有的話),在政權麵前都隨著威脅性煙消雲散而去——那個時候,玄宗還是李隆基。

“皇後王氏,天命不祐,華而不實。造起獄訟,朋扇朝廷,見無將之心,有可諱之惡。焉得敬承宗廟,母儀天下?可廢為庶人,別院安置。刑於家室,有愧昔王,為國大計,蓋非獲已。”守一賜死。其年十月,庶人卒,以一品禮葬於無相寺。(《舊唐書(卷五十一)》)

處死家族,廢為庶人,未幾亡。

武惠妃

王皇後退場,武惠妃登台——這是玄宗生命裏第二個重要的女人,而曆史麵目並不光彩。

在後人眼裏,似乎正是因為她,深得人心的王皇後才被廢,也正是因為她,太子才會被賜死。她幼年即入宮,死時已四十多,二十多年的禁宮生涯並不能磨滅帝王對她的寵愛——她為玄宗生了四男三女七個孩子,“壽王瑁,寵冠諸子”,鹹宜公主下嫁破例封到了千戶(從前玄宗規定公主封戶不能過千)。

玄宗後宮佳麗無數,而她寵冠後宮那麼多年,有的人從玄宗後來對楊貴妃的寵愛,推測她可能擅長歌舞,可是史書對此沒有任何記載——連野史也沒有。

關於她得寵的原因,筆者從資料中沒有查到明顯記載,卻注意到了她的諡號——“貞順皇後”。

諡號:“諡者,行之跡也;號者,表之功也;車服者,位之章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於己,名生於人。”(《逸周書·諡法解》)

中國曆史上的諡號有兩個要點:一是諡號要符合死者的為人,二是諡號在死後由別人評定並授予。君主的諡號由禮官確定,由即位皇帝宣布,大臣的諡號是朝廷賜予的。諡號帶有評判性,是蓋棺定論,屬表揚的有文、武、景、烈、昭、穆等;屬於批評的有煬、曆、靈等;屬於同情的有哀、懷、湣、悼等。

對男性相對應的,皇後也有諡號,這個諡號不僅代表了後世對其事功行止的評價,而且反映出這位後妃在皇權體製中的地位。與皇帝之有尊號、諡號、廟號如影隨形,同氣連枝。

玄宗給這個女人諡號:“貞順”。貞:“清白守節曰貞。行清白執誌固。大慮克就曰貞。能大慮非正而何。不隱無屈曰貞。坦然無私。”順:“慈和遍服曰順。能使人皆服其慈和。”

在他的心裏,這個女人“清白正直、坦白無私、慈和遍服”!

那麼,這個女人在史官眼裏做了些什麼事情呢?

(一)與奸臣勾結,排擠忠良:惠妃讒言,與奸臣李林甫內外勾結,把張九齡排擠出朝廷。

(二)陷害太子:太子瑛因為自己母親失寵而有所怨言,被一直伺機誣陷的駙馬楊洄向惠妃告密,於是惠妃讒言:“太子陰結黨與,將害妾母子,亦指斥至尊。”於是玄宗大怒,想廢黜太子以及同黨,結果被賢相張九齡所阻。後來張九齡被罷黜,惠妃一黨再次誣陷太子黨有謀反異謀,結果“廢瑛、瑤、琚為庶人,流鏽於瀼州”,最後幹脆賜死——“瑛、瑤、琚尋賜死城東驛,鏽賜死於藍田”。

(三)不守禮法:“鹹宜公主將下嫁,始加實封至千戶。公主,武惠妃之女也。於是諸公主皆加至千戶。”

糾纏結

唐初,公主實封止三百戶;中宗的時候,太平公主達到五千戶,率以七丁為限。而自從玄宗繼位,為了減輕百姓負擔,規定皇妹止千戶,皇女又半之,皆以三丁為限;駙馬皆除三品員外官,而不任以職事。對公主的封邑很是節製。玄宗從前這麼說:“百姓租賦,非我所有。戰士出死力,賞不過束帛;女子何功,而享多戶邪?且欲使之知儉嗇耳。”

而現在為了惠妃的女兒破例,相比起從前長孫皇後對自己女兒出嫁的態度,可謂天壤之別。

可是,就這樣一個女人(史官眼裏),玄宗為什麼還給他諡號呢?

很多人解釋為:昏庸糊塗。

但我們不要忘了,這位皇帝並非生於太平盛世,而是幼年就敢痛斥二張的李家三郎,經曆了宮廷政變的拚殺,登上皇位後勵精圖治開創盛世的李隆基——權力、政局、天下,從來就被牢牢掌握在他的手裏,一切皆為他操縱的棋子。什麼奸臣寵妃,那是評書。

那麼原因究竟在哪裏呢?

我們且看當時的情勢:大唐帝王經過二十年的勵精圖治,已經呈現出真正的盛世繁華——全國人口已經達到五千多萬。要知道那個時候,東法蘭克福王國從塞納河到萊茵河之間的人口還不到三百萬;而地中海的人口在十六世紀的時候,才五千萬至六千萬(那個時候跟現在不一樣,人口眾多是繁盛的表現)。全國實際耕地麵積約八百五十萬頃,折合今畝達六億六千萬畝,人均占有達九畝多(是生產力進步的表現)。國勢強盛自然八方來儀,《唐六典》列舉開元時期前來朝貢的蕃國多達七十國,這些國家既有東亞的日本、朝鮮以及東南亞地區的諸國,還包括了當時中國邊疆少數民族政權,甚至是遠在地中海地區的一些國家也與唐帝國建立了聯係。一時間,海內繁榮,商賈雲集,各國留學生來華留學,絡繹於途;文教之風盛行,《新唐書》載:“藏書之盛,莫盛於開元,其著錄者,五萬三千九百一十五卷,而唐之學者自為之書,又二萬八千四百六十九卷。嗚呼,可謂盛矣!”

大唐帝國走上了曆史的頂峰:政治清明,經濟繁榮,科教興隆,時人戴白之老,不識兵戈。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具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狼,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杜甫《憶昔》)

會當淩絕頂,玄宗想轉身。

張九齡

開始的玄宗,經曆了數次政變,勵精圖治二十多年,現在盛世太平,原來的老家夥死的死、老的老,能剩下的,就是張九齡了。而唐朝的三省製度,經過近百年的演化,也產生了一些權力變動,原來宰相議會形式的政事堂,漸漸變成以中書省為主的相權核心——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原來三個副總進行決議,最後權力主要轉到了一個副總——中書門下。

玄宗前期,有個大臣叫源乾曜,這家夥已經是尚書省的頭頭了,結果遇到中書省的領導張嘉貞、張說,都唯唯諾諾,為人家馬首是瞻。

乾曜不敢與之爭權,每事皆推讓之。及李元紘、杜暹知政事,乾曜遂無所參議,但唯諾署名而已。(《舊唐書(卷九十八)》)

這從側麵表明權力慢慢集中於中書省這個部門。

如果自己屬下發生這種現象——權力重新分配,公司又在發展壯大,取得了很大的成績,老大會怎麼辦?

抓權,這是一個正常人最自然的行為,何況玄宗是君主,江山隻有一個。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人性原因:盛世之下,玄宗就像練成絕世武功又成為一代江湖霸主的東方不敗,在這個方向上再也沒有空間可以拓展;而男人,是以不斷征服與前進作為生命起點的,如果目的達到了,如果無路可進,隻能轉向。

於是,在現實需要與主觀條件都具備的情況下,我們的玄宗來了第一次轉身——鞏固皇權。

麵對開元中後期大唐帝國一係列形勢的發展變化,手術開始……

第一刀,相權。

那個時候的帝國副總是有名的文臣賢相張九齡,此人為孔老二門下,秉承著“武死戰、文死極諫”的政治理想,肩負著宰相的曆史責任感,並且文采斐然。唐詩裏有名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詩句就是出其之手。

顯然,這是正統史官,甚至也是現代人眼裏的理想宰相。

按照通常的理解:這是個好人,自然也是個好宰相,我們選拔人才自然要選擇好的。(這其實是一個誤區。)

全世界那麼多人,好的隻有更好,優秀的是數不過來的,但是合適你的卻隻能是唯一——在一個清醒的現實主義者裏,無論選擇人才、戀人、朋友,你找的是合適,而不是最好。

玄宗選擇了合適。

開元二十二年,玄宗想封賞戍邊有功的將領張守珪宰相的名號,結果被張九齡以“非賞功之官”攔回去了。

開元二十四年,因為河西節度使牛仙客“能節用度,勤職業”,玄宗想封“尚書”,結果張九齡加以阻諫。在次日朝會討論時候,玄宗都發火了——“事皆由卿邪?”張九齡仍不退卻,結果牛仙客的中書令沒能加成。

開元二十五年,居住在東都洛陽的玄宗因為“宮中怪異”,想提早一個月回長安,結果張九齡以“今農收未畢,請俟仲冬”為由給推回去了。

玄宗終於失去耐心了,副總的權力極大,並且總以直臣的名義跟自己對著幹,如果說創業階段還需要這樣的人唧唧歪歪讓自己頭腦清醒,但是現在坐享太平時期,實在沒必要再放這麼個人來天天折騰自己了。

他不需要了。

是時,上在位歲久,漸肆奢欲,怠於政事。而九齡遇事無細大皆力爭;林甫巧伺上意,日思所以中傷之。

(《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四)》)

張九齡下崗。

李林甫

張九齡在玄宗的轉身藍圖裏正日益下位的時候,有個人急躥直上,那就是李林甫。

在史官眼裏,這是個壞人,大大的壞人。

《舊唐書》裏就說:“林甫麵柔而有狡計,能伺候人主意,故驟曆清列,為時委任。而中宮妃家,皆厚結托,伺上動靜,皆預知之,故出言進奏,動必稱旨。”

顯然,這不是個符合儒家價值係統的人物,在史官眼裏,忠臣大多就是能直言進諫的,品行無私的。但是,在中國的政治博弈裏,是否真是德行第一?而那些讀書出來的儒士們治理一個龐大的帝國,又是否合適?

早年讀《萬曆十五年》,感慨最深的不是那個時候的千鈞一發,而是張居正,此人圓通事故,上下打點,甚至結交為讀書人瞧不起的宦官,而這個人,正是儒家係統出來的。

但他不是腐儒,不是一味直陳的海瑞,不是道德模範,不囿於所謂的儒家教條,既有文采,又有吏幹,能屈能伸,能用巧妙的方式達到自己的目的,從而實現了天下大治,萬曆中興,他有自己的見不得人,但那是那個帝國體製決定了的,他不這麼做無法實現理想。

在一個帝國的治理方麵,為臣之道向來有兩個係統,注意我說的不是道德上的忠奸,而是才能上的分別——文學與吏治。

前者以學識學問見長,後者以實際才幹秉承。而中國科舉製度的實行,往往讓進身的台階多局限於前者,大家都飽讀詩書,滿腹經綸,但是依照筆者的親身體驗,讀書多了的人往往比較傻,什麼時候有點教條傾向,先按照什麼條條框框來,而能做到實事求是,變通自如的很少;而中國過於道德化的傾向,又讓這幫官吏們多加了一層負重,走到極端就像海瑞,為了母親逼死媳婦,在進身台階與道德束縛之下,在那種變態積壓的官僚環境下,能實事求是讓這個帝國運轉的人鳳毛麟角。

所以,“世間再無張居正”。

其實說實話,張九齡的才幹並不差。隻不過,他過於秉持儒家傳統,固守國家體製,而不懂順應時事,人們對此都大加讚揚,仿佛做屈原就很好很應該——錯了。在一個龐大的帝國機器麵前,在皇權至上的封建時代,首先必須順應時事,與皇帝合作,才能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讓這個帝國轉得更好,更迅速。

而關於這點,李林甫是做到了的。

關於個人品行我們且不說,從客觀的意義來說,他是吏治幹才,喜歡處理實務,他在位時候,“自處台衡,動循格令”。正是因為他的一些政策製衡,安祿山才在他死以後動手。我們拋開個人品德不談,他確實是個幹才。

罪臣之子張審素之父為複仇殺死陷害其父的朝廷官員,張九齡從“孝親”的角度想救活這個人,而李林甫這一派堅持執行國法,最後玄宗選擇了後者。

張九齡考慮的是道德,而李林甫考慮的是國法,因此,後者一生的執政評語是“動循格令”。在某種程度上,張九齡是儒家的理想士子,李林甫更像離道德更遠的現實法家弟子,後者的特別表現為:識實務,喜實務。

正是因為這份“識實務”,在數次張九齡的阻諫裏,李林甫都發出了不同意見,在廢太子的事情上,“林甫惘然而退,初無言,既而謂中貴人曰:‘家事何須謀及於人。’”在牛仙客的封爵上,“林甫退而言曰:‘但有才識,何必辭學;天子用人,何有不可?’……”

這種聲音被玄宗聽到了,這是大唐帝國的相位最需要的人。

因為聽話,並且實幹。

好人才

一則網上新聞道:去年的就業率,本科生不如專科生,專科生不如高職生。現實的情況是,很多學生找不到工作,很多單位找不到合適的人才——原因很簡單,我們的教育方向是研究型人才,而這個社會需要的卻是專業型人才,研究型人才隻是社會人才紡錘體的頂端而已,高職學生注重實踐,專業對口,一畢業甚至不用培訓就可以上手,而且不用支付本科生的薪水,自然工作好找。

因此,還在學習階段的同學們記住了:這個世界缺了你一定是能轉的,社會永遠注重的,是需要。

那個時候,大唐帝國的社會政治、經濟與軍事局勢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國家政務千頭萬緒,而社會越發展,專業化就越精細,因此那個時候國家急需的,不是道德士子和文人,而是富有事務才能的“吏幹”。

開元十七年,國家級大學校長(國子祭酒)楊瑒就出麵感歎:“服勤道業之士不如胥吏之得仕。”

進士以聲韻為學,多昧古今;明經以貼誦為功,罕窮旨趣。自今明經問大義十條,對時務策三首;進士試大經十貼。(《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四)》)

而這種形勢下,首席宰相的“官格”必然發生變化,讓吏治派的李林甫做顯然更合適。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後世屢次詬病的“善刺人意”、“動必稱旨”。不可否認李林甫是小人,專門順從君王的旨意,討他的歡心,而不像士子們忠直。可是你不要忘了,這個時候玄宗的主攻方向是鞏固皇權,在他轉身之後的理想設計裏,帝國二把手的關鍵權力(比如決策權)不能過大,但是還能適應帝國的日益繁重的雜務處理。那麼,這個位置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管家。

管家跟主人的關係是主仆。

而從前的玄宗跟宰相們更像董事長與董事。

從此,皇帝跟宰相之間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在唐人李德裕《次柳氏舊聞》裏這樣說道:“玄宗初繼位,體貌大臣,賓禮故老,尤注意於姚崇、宋璟,引見便殿,皆為之興,去則臨軒以送。其他宰臣,優寵莫及。至李林甫以宗室近屬,上所援用,恩義甚厚,而禮遇漸輕。”

皇帝從前對姚崇、宋璟,那是對待谘詢的態度,所以禮遇非常,現在對李林甫,是主子對奴仆,所以“禮遇漸輕”;從前勵精圖治,用的是顧問,現在鞏固皇權,用的是管家。

時代變了,皇帝轉身了,國家體製複雜了,玄宗現在需要的,是一個能順從他旨意、幫他處理龐大雜務的副手。回收決策權,擴大庶務權之後,李林甫顯然是帝國老二最合適的那個。

太子冤

好了,相權收拾停當,玄宗第二刀砍向誰了呢?

東宮。

如果說相權是皇權的輔助,那麼東宮則是皇權延續性的保證。別忘了,玄宗自己就是憑借東宮的力量發動政變登上皇位的,因為深諳太子黨的力量,他對這部分的警覺超過了任何方麵。

李瑛是二皇子,立為太子的時候還很小,可是到了玄宗轉身的時代,嗷嗷幼子已是少年風發,自己當年這個年紀,可是已經開始結交死士,蓄謀政變,那麼兒子呢?玄宗的眼睛投向了太子。

開元二十二年,帶領太子以及眾位王子親耕,教訓儲君要以農為本。

謂曰:“此所以薦宗廟,故不敢不親,且欲使汝曹知稼穡艱難耳。”又遍以賜侍臣曰:“比遣人視田中稼,多不得實,故自種以觀之。”

(《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四)》)

開元二十四年,給皇子更名。

鴻曰瑛,潭曰琮,浚曰璵,洽曰琰,涓曰瑤,滉曰琬,涺曰琚,濰曰璲,沄曰璬,澤曰璘,清曰瑁,洄曰玢,沭曰琦,溢曰環,沔曰理,泚曰玼,漼曰珪,澄曰珙,潓曰瑱,漎曰璿,滔曰璥。(《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四)》)

開元二十五年,廢太子李瑛。

按照史書的理解,故事是這樣的:玄宗寵武惠妃,太子黨們因為母妃失寵而有所怨言,結果被駙馬楊洄構陷,惠妃告狀,玄宗大怒要廢太子,被張九齡以“長而無過”勸阻,李林甫出麵表態,表示這是皇帝“家事”,不參與,幾個月後張九齡被罷免,太子被武惠妃以“宮廷內變”誘導到內宮,謀反坐成,李林甫上位,廢黜太子成功。

壞人:李林甫,武惠妃,武惠妃的女兒、女婿

好人:張九齡,李瑛太子黨們

糊塗人:玄宗

曲目:《奸臣寵妃陷賢記》

可是,玄宗有那麼糊塗嗎?

也許有人會說,他本來就想立寵愛的女人的兒子為儲君,即使明知道誣陷,也會這麼做的。

錯了。

皇帝哪有那麼容易上當,大家好像都在忽悠玄宗,其實真正被忽悠的,是戲裏的所有好人、壞人,甚至包括戲外的觀眾。

玄宗才是真正的大忽悠。

這場忽悠,從武惠妃的“貞順”諡號開場,忽悠的真正底牌,是玄宗的轉身,在鞏固皇權的藍圖裏,現在的太子李瑛必須撤換。

這要從唐初建立的東宮製度說起,太宗時期建立起來的東宮體製,是一個縮小了的小朝廷。太子為小君,太子的臣子叫做宮臣,獨自領宮居住。很多朝廷大臣身兼兩職也做太子的“宮臣”,既伺候老主子,又侍奉小主子,為以後皇權的順利交替做好準備,以防將來皇帝一死,太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大換血,引起不必要的震動。

除此以外,太子還有一個比較要命的功能,除了直接統帥東宮軍隊以外,還能掌管北衙禁軍事務。這個軍隊名大家不用記住,單單想想“玄武門之變”、“神龍政變”以及以後一係列政變中禁軍的作用,就知道它是啥了。

而在《唐大詔令集(卷三十一)》中,有句可怕的話:“而妃之昆弟,潛構異端,頃在東都,頗聞疑義……”

當玄宗那雙疑忌的眼睛盯著太子時,太子黨的一些怨言,玄宗是知道的,而這個太子,是根據舊製建立的。自己很多朝廷大臣,是他的“宮臣”,按照舊製他還像自己當年一樣掌握著相當一部分軍權,說白了,這位倒黴兒子是自己轉身前需要的太子,而現在他的藍圖裏,這個太子的權力太大,形象不佳(有怨),隻有一條路——下崗。

幕後手

正在這個時候,武惠妃給了他一個機會,在他若有若無的暗示下,諸如“我也想讓你當皇後啊,可是太子不是你生的啊,如果太子被廢就好了……”武惠妃開始進讒言,說太子的壞話,自己的女婿也親自出馬,尋找太子的短處,終於抓了個錯處,或者幹脆按照《舊唐書》的說法,李瑛他們被武惠妃忽悠進內宮,結果以謀反大罪被廢。(這個陷害即使有,那玄宗又是幹什麼吃的?)

這家夥是專業搞宮變的。

這場政變是真是假,他難道還看不出來?

他故意的。

但是,不是因為對於這個女人的愛,而是因為在那個鞏固皇權的藍圖裏,根本沒有李瑛的位置,他現在需要的太子,是另外一種(下文詳談)。

不管怎樣,太子被廢了,為了斬草除根,防止複辟,很快又被殺掉了,他的目的達到了。

接下來的發展,卻有點出乎意外,那個女人死了。

前文說過,史書上從來沒有正麵說她為什麼得寵,隻是說她幼年進宮,二十年來一直恩寵有加,而我們從她的諡號“貞順”來推測,這應該是個柔軟的女人。

根據正史記載,這個女人除了為兒子爭取太子之位,似乎沒有幾次出場,除了女兒出嫁超過規格,就是當時王皇後對她的寵幸很不滿,“顯詆之”(明顯詆毀),但是史書並沒有說她的回應,隻是後來皇後自己折騰死了,玄宗想立她,被朝臣罵回去了,順便還捎帶問候人家長輩。

禦史潘好禮上疏曰:“禮,父母仇,不共天。春秋,子不複仇,不子也。陛下欲以武氏為後,何以見天下士!妃再從叔三思也,從父延秀也,皆幹紀亂常,天下共疾。夫惡木垂蔭,誌士不息;盜泉飛溢,廉夫不飲。匹夫匹婦尚相擇,況天子乎?願慎選華族,稱神祇之心。《春秋》:宋人夏父之會,無以妾為夫人;齊桓公誓葵丘曰:‘無以妾為妻。’此聖人明嫡庶之分。分定,則窺競之心息矣。今人間鹹言右丞相張說欲取立後功圖複相,今太子非惠妃所生,而妃有子,若一儷宸極,則儲位將不安。古人所以諫其漸者,有以也!”遂不果立。

(《新唐書(卷七十六)》)

但是她也沒有什麼回應,她在史書裏唯一說的一句話是:“太子陰結黨與,將害妾母子,亦指斥至尊。”而且還是哭著說的。

我想她別無所長,獨有的特長:溫順。

金庸在談及自己作品時,曾經被問及,塑造了那麼多美麗如花、個性迥異的女子,最喜歡哪個?他的回答讓所有人大吃一驚:“雙兒。”

雙兒可不是最美貌的,有香香公主、王語嫣、阿珂在那裏比著呢;也不是最聰明的,有黃蓉呢;更不是尊貴的,有趙敏呢。她隻是一個很普通的小丫頭,會點武功,有些單純,甚至有點傻,所長者,柔順忠心而已。

可這是一個看盡天下花色的男人的最高理想。

溫柔井

李隆基是個男人。

他青年時期曆經廝殺到了權力的頂峰,祖母是皇帝,姑母獨攬大權,妻子是共經權謀的夥伴,全是硬邦邦嚼不動型的,他需要的,是另外一種力量。張愛玲說過:男人的不滿足,娶了白玫瑰,紅玫瑰就成了心上的痣;娶了紅玫瑰,白玫瑰就成了月光。何況皇帝坐擁天下,佳麗無數,他需要一片讓他放鬆下來的地方。

於是,武惠妃作為一種柔性的補充,填補了玄宗的情感空間。她智商不高,或許有些單純(看她被玄宗利用),因為家世不好,必然在這個男人麵前溫柔順和,而這個時候的玄宗,正需要這樣一種柔性的力量。

關於女人的溫柔,有人這麼說:“大多數男人外表看似堅強,但要知道,他們的內心往往很脆弱,不像外表般堅強,他們需要女人的柔情似水、柔聲細語、輕憐蜜愛。需要你有溫雅如蘭的外表和氣質,有吐氣如蘭的聲音,有含情脈脈的眼波,他們很容易化百煉鋼為繞指柔的……”

美麗,可以打動男人;而隻有溫柔,才會征服男人。

也許我們可以這樣總結惠妃得寵的原因:國家帝王的強權,練就了玄宗堅硬的外殼,皇帝的尊嚴,讓他對任何人都懷有戒心,而隻有武惠妃的那份溫柔,可以讓他得到某種程度的喘息。也許,他是喜歡她的,或者,有那麼一點點愛的,因為他需要她的溫柔如水來緩解他人生的疲憊,來中和權力給他帶來的尖銳。

可是,他對她並不是愛情,或者說,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情,便如一個女孩問同居男友:“你愛我嗎?”男友誠實地回答:“我需要你。”

“需要”,不是愛。

你需要她的溫柔,隻是因為她的某些特性填充了你自己的缺陷,說白了,依然是自我幻想的愛。我們需要,是因為我們愛著的是我們自己,而不是對方這個具體的人。所以不存在什麼理解什麼尊重,而這種基於自我需要所衍生出來的自私的愛,並不是人對人的,而是一種人對“物”的。正如我們喜愛一個玩具,這個玩具部分地滿足了我們某些愛好——寵,但不愛。

也正因為寵而不愛,他沒有給她真正想要的東西——皇後的名分。

我相信,自從王皇後被廢後,這個女人想了很多年,她可能一直不明白,玄宗那麼寵她,為什麼不肯立她為後,他給她的理由是朝臣的反對。他對她說,我試過,我努力過,可是(雙手一攤)……宛如現代男人忽悠女人的一貫花招——呐,我什麼都做了,可是做不成又有什麼辦法?

她於是默然、等待,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是一個真正帝王,他想做的事情沒有人能阻擋,她之所以生前一直不能立後,是因為這個男人自己不肯。

這牽扯了玄宗鞏固皇權的第三刀:後宮。

唐朝前期,後宮一直極為熱鬧,皇後嬪妃們在政治前台個個得到了粉墨登場的選票,有的甚至幹脆自己當了主角(武則天),玄宗登基就是東宮砍下後宮的勝利。祖母強悍的麵容、囚禁的生涯、姑母的張揚、父親的惶然,都化作了他心裏的坎,這輩子都不會去掉。

他不允許後宮再出另外一個武則天,哪怕是第二個王皇後,皇後的政治位置和政治功能太過重要,哪怕心愛的女人也不行。

他是一個帝王。(再囉嗦幾句,玄宗轉身以後,更不會立皇後,他總體的策略就是最大限度地鞏固他的權力,清除所有的威脅,但是轉身之前,出於某種政治敏感,他對後宮一以貫之采取的是限製策略,一直沒有再立皇後,從前的王皇後也隻是因為符合他創業時代的政治理想。)

追“貞順”

但是哄女人的手段他還是有的,他佯裝跟朝臣商量,他知道,他的臣子們必然有人反對,果然,於是放下,也死了那個女人的心。

而妃乃專寵。封所生母楊鄭國夫人,弟忠國子祭酒,信秘書監。將遂立皇後……遂不果立。

(《新唐書(卷七十六)》)

最後博弈的結果是,不給皇後的名號,但是宮內所有的禮儀供養,都是皇後的等級。這就巧妙避免了皇後這種體製帶來的政治威脅,卻能安慰那個女人虛榮的心意,本來,那個女人是這樣死了心的。

可是這個男人在眾子養成時,卻開始挑逗她的這根神經,如果,太子廢了,如果,她的孩子當了太子,有一天登基,她照樣可以圓正位的夢——太子的母親,皇後,進而,皇太後。

有了他的暗示,她按捺不住了,於是,讒言、設計、陰謀,最後兩個人合作成功。

一切,都是玄宗的慫恿與旨意,而這個女人做了他皇權的墊腳石。

後來的事情再次證明她不經世事與小女人性情(跟經曆政治鬥爭的王皇後大大不同),她被太子的鬼魂嚇死了。

其年,武惠妃數見三庶人為崇,怖而成疾,巫者祈請彌月,不痊而殞。(《新唐書(卷八十三)》)

進讒言是因為玄宗暗示性的許諾,她沒有想到政治鬥爭是這樣殘酷,從前也就小女人風情,宮廷裏這個男人寵她愛她,宮廷之外李林甫巴結她,那個太子廢了她兒子就可以上位,她想得很簡單,或者說,她想得實在太簡單。

她沒想到,玄宗不會讓廢黜的兒子成為諸位將領反叛的借口,政治鬥爭不是請客吃飯,廢黜的結果,就是死亡。

他們都死了,而全是因為自己,初次經曆政治拚殺,內心的愧疚讓她看到了自我懲罰的幻象。那玄宗一直喜歡的單純柔順與小女人性情,現在卻成了她的催命符,她終於嚇死了自己。

她死得很是時候,因為接下來似乎順理成章壽王應該當太子,她應該做皇後,玄宗正在發愁唱什麼戲忽悠過去,她卻很恰如其分地死了,玄宗鬆了口氣。但是,他對她還是有感情的,畢竟他利用了她的野心,讓她驚嚇而死,又忽悠了那麼多年,那個奮鬥了一輩子的“皇後”,終究還是沒有給她,他感到了愧疚。

反正死人是不會幹政造反的,他追封“貞順皇後”,算是對等了一輩子的她,最後的一份交代。

現在大家是否能明白“貞順”的含義了?

在政治陰謀玩弄於股掌的玄宗眼裏,他的武惠妃這樣單純(搞一點陰謀居然都承受不了,居然相信他一次又一次的忽悠),是為清白無屈的“貞”;而等待了那麼多年,一直承受盛寵而沒有得到正位,是為溫和慈愛的“順”。

在那死後的詔書裏,他這樣評價:“存有懿範,沒有寵章,豈獨被於朝班,故乃施於亞政,可以垂裕,斯為通典。故惠妃武氏,少而婉順,長而賢明,行合禮經,言應圖史。承戚裏之華胄,升後庭之峻秩,貴而不恃,謙而益光。以道飭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備,六宮谘而是則。法度在己,靡資珩佩;躬儉化人,率先絺紘。夙有奇表,將加正位,前後固讓,辭而不受,奄至淪歿,載深感悼,遂使玉衣之慶,不及於生前;象服之榮,徒增於身後。可贈貞順皇後,宜令所司擇日冊命。”

在那死後的詔書裏,他這樣評價,說她“少而婉順,長而賢明”,一直是六宮的表率,嬪妃們的模範,皇帝多次想把她封為“皇後”,她都“辭而不受”,現在不幸去世,隻能遺憾地追封“貞順皇後”。

就這樣,追求了一輩子的名分,在男人寵愛幻覺裏沉浮,被那個擅於政治把戲的男人欺騙、忽悠了一生,到頭來還是被利用而驚嚇致死,死後的這份“貞順”,其實一切的一切,都基於一個男人對於一個女人的愧疚式補償……

製均衡

電影《東方不敗》裏,任我行對著想要避世的令狐衝說:“有了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能逃到哪裏去?隻要有人,就有江湖,隻要有江湖,總要有宗派,在一個宗派林立的江湖裏,如果你是老大會怎麼辦?

八個字:掌握樞紐,相互製衡。

在玄宗的轉身設計裏,我們不得不驚歎他的管理才能!

後宮:不再設置皇後之位,杜絕後妃在製度上幹政的可能。

相權:擴大具體事務處理的權力,而把決策權收歸己有。

東宮:拆開與朝廷權相的關係,壓縮東宮實際的政治權力(東宮的職位越來越失去實際的權力,而成為一種虛銜)。

三種勢力相互牽扯、相互製衡,而真正控製樞紐的,是皇帝本人。

話說到這裏,也許可以明白在玄宗開元後期的大調整裏,種種曆史事件背後發生的動因。其實並不是什麼昏庸糊塗,奸臣寵妃,而是在開元盛世之發展末期,麵對著政局的種種複雜情況,玄宗做出了一係列政策調整。他沒有學過博弈,但是他明白一個非常簡單而又深刻的道理——把各方勢力掌握在自己手裏的方法,就是在他們之間尋找製約與平衡。

也就因此,我們可以解釋他為什麼罷免了賢臣張九齡,而任用李林甫這種小人。

也就因此,我們可以解釋他為什麼遲遲不肯立武惠妃為後。

也就因此,我們可以解釋他為什麼廢黜太子李瑛。

更因為這個,我們可以順利解釋他為什麼選擇了忠王,而不是惠妃的兒子壽王。

有人說,那是因為人走茶涼,惠妃死了他用不著討好她了,可是不要忘了,在惠妃死後,李林甫依然對玄宗唧唧歪歪過:“壽王年已成長,儲位攸宜。”

他為什麼沒立呢?

因為他內心的那個規劃裏,是不允許相權與東宮勾結的(他本人就是這麼上台的),李林甫這麼一說,正好加速了他內心的逆反,他是一定不會立壽王的。即使惠妃在,他也會想辦法不立壽王的,後宮、相權與東宮的結合,是他的大忌,起初廢黜太子,是他對惠妃、李林甫的一種利用而已。

他選擇了另外一個人:忠王李亨。

這個人有點倒黴,早在娘肚子裏時,就差點讓玄宗給廢了(怕太平公主知道他的妻妾懷孕),後來因為某些超自然現象保住了,因為算卦“不宜養”指給了王皇後。王皇後被廢以後一直在十王宅裏,既沒有什麼出格的舉動,也沒有什麼傑出的政治才能,更因為母氏一族衰微,不招朝臣待見,是很沒戲上位的一個。

而玄宗選中了他,正因為他很沒戲。

交叉界

從太子李瑛被廢黜,到武惠妃病死,再到忠王被立,整整有一年多,根據《資治通鑒》記載,玄宗一直鬱鬱寡歡,猶豫不決,後來被高力士幾句話定了乾坤。

自念春秋浸高,三子同日誅死,繼嗣未定,常忽忽不樂,寢膳為之減。高力士乘間請其故,上曰:“汝,我家老奴,豈不能揣我意!”力士曰:“得非以郎君未定邪?”上曰:“然。”對曰:“大家何必如此虛勞聖心,但推長而立,誰敢複爭!”上曰:“汝言是也!汝言是也!”由是遂定。六月,庚子,立璵為太子。

(《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四)》)

高力士這個人物,在傳統觀念裏,是個壞人,大大的壞人,陰險狡詐、取媚事主,等等,但在認真閱讀唐史後發現,這其實是個值得敬佩的人,他,一直對玄宗忠心耿耿。

他是最懂得玄宗心意的人,之所以在關鍵的時刻能說“推長而立”,是因為他巧妙地抓住了玄宗在開元二十六年舉行的東郊典禮上所透漏出的信號——玄宗用了忠王作為亞獻。

其實,玄宗心目中最理想的人選,就是這個既沒有後宮勢力,也沒有外臣勾結,自身也缺乏政治力量的三兒子李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