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嘛……」
他先是支吾了一陣,接著想到根本沒有隱瞞的必要。綾乃是棗最要好的朋友,而且棗也說過綾乃曾敦她騎自行車。
「我們隻是在聊倉野不會騎自行車的話題罷了。」
綾乃聞言瞪大雙眼,連擺在膝蓋上的書本也差點掉到地上。直人很難得看到她如此動搖的模樣。
「……你是不是恐嚇棗?」
「啥?」
「你到底是怎麼從棗口中逼問出這個秘密的?應該不是她自己主動告訴你的吧?」
她那咄咄逼人的態度讓直人也受到影響。他拚命回溯自己的記憶,但不管再怎麼想,自己根本沒做過任何「逼問」的舉動。
「就、就是她自己告訴我的嘛!有什麼好奇怪的?」
「當然奇怪啊!除了棗的家人之外,就隻有我知道這個秘密耶!」
直人頓時啞口無言,他壓根沒料到這是個如此保密到家的「秘密」。
「…………騙人的吧?」
「是真的。就連她國中就認識的那些女孩子,也不清楚這件事。棗自己也說過,由於太丟臉,她至今仍遲遲無法開口提起。還說因為我是她最重視的朋友,才願意告訴我……」
「可、可是,我們也隻是邊走邊聊,她就主動提起啦……然後,她也說我是她最重視的朋友,所以……」
現場頓時陷入沉默。此時正式上課鈴聲響起,代表已到了早上開班會的時間。綾乃等鈴聲停止之後,才繼續開口說道:
「拜托,我想問的並不是你個人的癡心妄想……」
「這是實際發生過的事啊!倉野真的對我說過這句話啦!」
「為什麼你會是她最重視的朋友啊?」
「這是因為……」
直人雖然試圖說明,但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呃,說真的,我也不清楚……不管任誰來看,我跟倉野的關係應該都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要好吧……」
直人的音量變得愈來愈小,他不曉得為什麼自己會成為她口中「最重視的朋友」,總覺得這其中必定有什麼誤會。
「對於這點,你有什麼頭緒嗎?」
向綾乃詢問也有點奇怪,不過直人自己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因此也不能怪他。綾乃仿佛嚐試探索深層記憶似的閉起雙眼,並以食指抵住眉心。
「去年的期末考,當你考試成績遠比以前還要慘不忍睹時,棗不是有幫你補習嗎?那時你們的關係看起來還滿不錯的。」
「可是,劍道社的永田與女籃隊的澤村考試不及格時,不也是受過倉野的幫助?」
班上成績較差的同學,幾乎都曾接受過棗某種形式上的幫助,因此這件事一點也不稀奇。更何況,當時直人隻是單方麵的「接受她的幫助」,若以「與她相處融洽」來形容他們的關係,似乎有點微妙的出入。
「總之,她將你說成最重視的朋友,真是可喜可賀呢!雖然棗什麼好處都得不到,但對你而言這可是天大的光榮啊!」
話雖如此,她看起來卻不怎麼高興。因為聽見平常跟棗說不到幾句話的直人,居然和自己一樣被棗形容成「最重視的朋友」。直人隱約察覺到她心中那股五味雜陳的情緒。
「不過,她終究隻是把你當成『朋友』而已吧?要是你敢得寸進尺,對棗做出什麼奇怪舉動,你應該知道自己會有什麼下場吧?」
綾乃以充滿魄力的聲音撂下這句狠話,直人突然覺得自己的下腹部變得格外通風。
「……」
「我會讓你嚐到比你現在的想像還要悲慘二十倍的可怕遭遇,說得具體一點……」
「算了……你什麼都不用說,我要睡了。」
直人拉上隔離病床用的布簾,再讓她說下去,自己大概也甭睡了。就在他脫掉上衣準備爬上床時,綾乃的聲音從布簾外傳來。
「你最近很常來保健室睡覺喔!」
「……有嗎?」
直人伸腳抵住棉被,整個人躺到床上。
「你是不是刻意挑我在的時候來啊?」
他的肩頭不禁抖了一下,接著為了化解緊張,大大吸了一口氣。
「我幹嘛做這種事?毫無意義可言嘛!」
「……說得也是。」
綾乃很幹脆地停止追問,直人則靜靜地閉上雙眼。的確,綾乃時常說出「正確」的話。正因為她在保健室,直人才會來這裏休息。而他在搭公車之前,之所以詢問她是否打算到教室上課,也是為了確認此事。
讓直人覺得很不可思議的是,隻要在綾乃身旁睡覺,他就不會作那場惡夢。就算想破了頭,他也搞不懂為什麼會這樣,總之就是無法歸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從一年級的期末考那段期間起,他開始作惡夢,在晝夜都無法好好入睡的情況下,他根本沒辦法專心準備考試——這也是害得他必須接受補習的最主要原因。
在奇跡似地撐完所有考試後,身心俱疲的他來到保健室,管它會不會作惡夢,當時的他隻想讓身體多少獲得一點休息。而當天綾乃就像今天一樣坐在窗戶邊。本以為自己八成又會一下子就被嚇醒,沒想到居然一覺安眠到傍晚時分。
即便到了新學期,每當遭受惡夢侵襲,他便會嚐試采取同樣的應對方式。不隻綾乃被蒙在鼓裏,就連其他人也不知道直人的這項行動。
(也差不多該告訴她真相了,否則……)
直人雖然一直很想告訴綾乃,不過,那就表示他同時也必須向她說明自己持續遭受惡夢侵擾一事,然而他又不希望讓她太過擔心。首先,這件事聽起來未免太過離奇,再說他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拜綾乃所賜,才得以不致作惡夢。
「還是再……觀察一陣子好了……)
直人緩緩沉入舒適的睡眠中。綾乃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對他說了些什麼,不過,此時的他已經聽不到內容了。
最後,他的意識完全中斷。
5
在教室上課的直人側著頭感到有些疑惑。
他此時將教科書與筆記本打開放在桌上,正忙著抄寫上課的內容。
(咦?)
明明是自己親手寫下的文字,他居然會看不懂。筆記本上隻留下一道綿延數行,看起來歪七扭八的黑色線條。看樣子自己八成是睡昏頭了吧。
為了確認抄寫的內容到哪個部分還算正確,他將筆記本翻回去上一頁檢查,誰知卻發現前一頁竟然滿滿的都是同樣詭異的黑色線條。他繼續往前翻閱,心裏卻開始感到毛骨悚然,因為不管翻到哪一頁,都找不到半個自己看得懂的文字。上麵雖然畫滿了箭頭或花紋等奇特圖案,但無論擷取哪一部分來解讀,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是什麼玩意兒啊?)
他不記得自己幾時畫過這麼詭異的圖案,然而從這些圖案的線條,卻又可以看出自己特有的寫字習慣。自己到底在日複一日的課堂上幹了什麼好事啊?如果讓其他人看到了,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現在在上哪一堂課啊?)
他伸手拿起攤在筆記本旁邊的教科書。仔細一看,課本裏並沒有任何印刷字體,隻有好幾種大小不一的黑色正方形,仿佛直書排版文章似的排列於頁麵上。就跟白己的筆記本一樣,根本無法閱讀。
就連在講台上授課的教師聲音,也仿佛從水裏傳出來似的模糊不清。直人壓根兒聽不清楚對方究竟在說些什麼。
他抬頭環顧了周遭一圈。
(……咦?)
直人坐在靠窗那一排最前麵的座位,那是他平常上課的固定座位。
整間教室有如傍晚時分般的昏暗,教室內不見其他同學。就連剛才還能聽見的教師聲音也逐漸消失。
隻剩下直人獨自待在教室裏麵。
黑板上寫滿了字,這些文字與直人的筆記本和數科書內容一樣亂七八糟,看也看不懂。
(原來我是在夢裏麵啊?)
直人總算是恢複了冷靜,看來這似乎不是昨晚那場惡夢的延續。他猜自己目前八成還在保健室的床上睡覺吧。
這裏雖然與現實世界的教室很相似,但是,仔細觀察還是可以發現有些細微的部分不太一樣。教室並沒有門可以通往走廊,隻有一麵白色牆壁聳立在窗戶的正對麵。
外麵籠罩著一層濃濃的霧氣,以致直人無法看見窗外的景色。然而他身旁這扇窗戶卻呈現打開一半的狀態,這令他頗為在意。
教室裏麵異常安靜,直人甚至可以清楚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接著,他察覺到有人采取某種動作的氣息,於是轉頭往教室另一邊看去。
不知何時,一名女學生竟出現在牆邊最後麵的座位上。她邊搖晃著馬尾,邊左右張望著。
(……牧野?)
是跟他同班的牧野彌生,今天早上自己還在公車站旁邊看過她。
嘎吱……嘎吱……
一陣刺耳的聲音響起,直人隨即低頭看向地板,似乎有什麼東西由下麵緩緩接近這間教室。直人直覺想要站起身,但身體卻顯得十分沉重,宛如陷入泥淖中一般。
(……都忘了……我還在夢境裏啊。)
人在作夢的時候,無法隨心所欲地挪動身體,這其實一點也不稀奇。
這時,窗玻璃傳出一陣有如被濕抹布用力拍打的巨響。隻見一團灰蒙蒙的半透明塊狀物緊貼在玻璃外側,直人起初隻覺得這玩意兒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巨大的蛞蝓。
不過,當這玩意兒從半開著的窗戶爬進教室,並嘎吱一聲掉落於地板上時,他才發現這隻怪物竟然擁有人類的外形。
「嗚哇……」
直人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叫聲。那團宛如下跪似的蜷縮在地板上的灰色塊狀物,緩緩將臉轉向他——嚴格說來,那其實也不能以臉來形容。臉部正中央有個像是嘴巴的圓孔,有兩團紅色光芒並列於圓孔上方,除此之外便什麼都沒有,看來如同小孩子第一次製作的拙劣黏土人偶。
(紅色……眼珠……)
隨後隻見灰色怪物四肢著地,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朝教室後方栘動。它一抵達最後一排課桌椅,又立刻改變行進方向,還一度從直人的視野中消失。
(跑哪去了?)
這個疑問馬上獲得解答,他看見坐在牆邊最後麵座位上的彌生背後,緩緩浮現一個影子般的灰色物體。但她卻仍維持著以單手撐住臉頰的姿勢,靜靜望著教室前方的黑板,完全沒有察覺到怪物的存在。
「啊……」
隻見怪物搖搖晃晃地伸出雙手,從左右兩側夾住彌生的臉,她立即扭動身子,激烈地掙紮起來。怪物的上半身猛然往前傾,將那張灰色臉龐緊緊壓在彌生的發旋上。
下一秒,彌生的手腳掙紮得更劇烈了,她打翻旁邊的課桌椅,發出了巨大的聲響——最後,才像是精疲力盡似的靜止不動。
怪物仿佛察覺到什麼氣息而抬起頭來,隻見它不停地環顧四周。原本呈半透明狀的軀體此時像加入了顏料一般,帶著鮮紅的色彩。被灰色雙手緊緊夾住的少女頭顱,則變成了近似茶碗的奇異形狀,原本的馬尾已不複見。
直人總算理解到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彌生的半顆頭顱不見了。
(……她的頭被吃掉了。)
她的手腳此時隻剩下間歇出現的痙攣反應。怪物再度覆在少女的軀體上,激烈地扭動著頭部,直人清楚聽見了一陣呼嚕呼嚕的吸吮聲。怪物每咀嚼一次,體內的色彩就變得更加鮮紅。
(那是鮮血!)
這個念頭才浮現腦海,身上的束縛便解開了,接著他驚叫出聲。
直人猛然從保健室的床上彈起來。
他整個人縮成一團,等待從夢中延續到現實世界的戰栗平息。這是他第一次在保健室夢見如此可怕的惡夢。
(那並不是平常作的惡夢。)
不同於昨晚也作過的那場惡夢,今天他很清楚地記得夢境內容,而且在常作的惡夢當中,他似乎不曾見過那隻灰色怪物。他轉頭看了看擺在枕頭旁邊的時鍾,第二節課已經快結束了。
「剛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確實是牧野彌生沒錯——他雖然這麼認為,卻又不太有把握。或許是因為對慘劇的印象過於強烈,以致無法清楚回憶起夢中的其他細節。
就算說服自己那隻是夢中發生的事,仍舊消除不了殘存在腦中的不適感。總覺得自己目睹人類遭到怪物吞噬的駭人景象。
「是啊,剛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啥?」
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原本圍在病床邊的布簾,不知何時已被拉開,綾乃正雙手交抱地站在床邊往下看著直人。
「你吵得我無法專心看書耶!」
「我有發出聲音嗎?」
「嗯,你以很大的音量不斷發出呻吟,害我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有個新生命即將從你的體內誕生呢……」
「我又不是快要臨盆的孕婦!」
直人發現有條藍色手帕掉在膝蓋上。那並不是他的手帕,他伸手撿起,發現手帕濕濕的,看來直到方才為止,這條手帕似乎一直都蓋在自己的額頭上。
「這是什麼東西啊?」
綾乃動作很快地搶走了那條手帕。
「這、這是我的手帕啦。」
她有點難為情地回答。
「什麼?」
「還不是因為老師不在……你又一臉痛苦地不斷發出呻吟,所以我才會將這條手帕弄濕……」
直人打從心底感到訝異,他壓根兒沒想到這個一向毒舌的青梅竹馬竟然會照顧自己。這種事情——
「……我本來打算塞住你的鼻子和嘴巴,沒想到卻出乎意料的困難呢!」
果然是不可能發生。
「你想殺了我嗎……」
綾乃無視直人的抱怨,逕自開口問道:
「對了,你到底夢見什麼啊?」
「夢見什麼……就是我在教室上課,結果有個玩意兒由校舍下方沿著外牆爬上來,並鑽過窗戶進入教室……那是隻有一對紅色眼珠、長相很奇怪的怪物,然後它……」
直人一回想起怪物將人類由頭部吞進肚裏的畫麵,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實在不想再說明那一幕駭人的場景。
「總之,明知道隻是一場夢,卻仍給人一種既惡心又真實的感受……」
「你剛才是不是說了紅色眼珠?有一隻紅眼怪物出現在你的夢裏麵?」
綾乃打斷他的話,連番拋出了問題。
「嗯……是啊,怎麼了?」
她隔了好長一段時間才作出回應,就連剛才搶回去的手帕掉在腳邊也都渾然未覺。
「……不,沒什麼。」
綾乃轉過身嘟噥說道。但心口不一的她心情很顯然已經受到影響。
此時,天花板附近的擴音器傳出一陣鈴聲,第二節課似乎已經結束。
「你要去上下一堂課嗎?」
跟先前相較,腦袋清醒多了。雖然作了個討厭的惡夢,但睡眠不足的症狀已經減輕許多。
「應該會去吧。」
「是嗎?」
綾乃雖然從病床旁回到位於窗邊的椅子上,但她並沒有拿起書本來閱讀,隻見她雙手交疊於膝蓋,心不在焉地眺望著天花板。
平常的她並不會開口詢問直人接下來的行動。綾乃本人或許毫無自覺,但她有個習慣,就是每當要講述重要的事情之前,總會說些芝麻蒜皮的小事。然而即便他主動詢問,綾乃也不會輕易告知。如果她是個有問必答的坦率女生,直人也不必為了探她的口風而煞費苦心了。
(該怎麼辦才好呢……)
為了聽聽她究竟打算說些什麼,自己就隻能繼續蹺課,留在保健室等她開口了。
直人原本就很少主動蹺掉學校的課程或活動。雖然不在意他人怎麼做,但他卻不太能縱容自己做出連自身都覺得不妥當的事情。
話雖如此,他又不能就此離開保健室。綾乃想說的事似乎與自己有關,還是留下來聽一下比較保險吧。
「我還是在這裏多待一下……」
保健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彎腰走了進來。
「對不起,請問佐原老師……喂喂,你們在這裏做什麼啊?」
男子隔著眼鏡皺起眉頭。此人大約三十多歲,雖然沒結領帶,卻穿著燙得筆挺的襯衫與西裝褲——正是直人他們班的導師駒江。
「因為生病而在這裏休息也就算了,但若是身體健康,就該乖乖回教室上課吧。今天上課內容考試會出,待會記得去找同學借筆記看一下。」
直人一聽,這才想起第二節是駒江的古文課。
「喔……對不起。」
他立即開口道歉,不過,綾乃卻依然坐在一旁沉思。
「岸杜,我不是在說你啦……久世,你擺明了就是蹺課躲在這裏嘛!」
綾乃整整慢了一拍,才露出一副大夢初醒的模樣,她緩緩地抬起頭。
「哎呀,老師早。」
「喂,早什麼啊!拜托你專心聽別人說話好不好……高中確實不是義務教育的一環,你或許覺得隻有笨蛋才會乖乖出席上每一堂課。但是,若不趁現在這個階段適度地學習社會協調性,小心將來可是會……」
駒江隻要一開口說教,就會沒完沒了。雖然正經八百又囉哩叭嗦,不過,這也代表他是以真誠的態度在與學生相處,因此學生們一點也不討厭這位老師。
他尤其關心不常出現在課堂上的綾乃,每次都會叫住在校內到處閑逛的綾乃,當場賞她一頓說教。據說是因為他今年總算如願當上期望已久的班導師,所以才會表現得特別有幹勁。
「我不會要求你非得出席我的課不可,但為了健康著想,你好歹也去上個體育課……」
「老師,請問……」
直人插嘴說道,他從剛才起就很在意某件事情。
「岸杜,怎麼了?」
「就是……老師背在後頭的那個人不要緊吧?」
駒江背著一名個子嬌小的女學生進入保健室,隻見她的臉虛弱無力地靠在穿著襯衫的駒江肩頭。
「哎呀,真糟糕。」
看來他似乎因為熱衷說教,完全忘記自己背後還背著一名女學生。駒江把女學生放在直人之前睡過的病床上,對方那頭幾近鬆開的馬尾發束頓時在床單上散開來。
「……牧野?」
直人大吃一驚,躺在病床上的女學生正是牧野彌生。
「她身體不舒服嗎?」
「說真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剛才在課堂上打瞌睡打得可凶了,不管我再怎麼叫,她就是完全沒有醒來的跡象。為了慎重起見,我才帶她到保健室來的……喂喂,久世跑哪去了?」
「咦?」
隻見窗邊的椅子上已經不見綾乃的身影。她似乎是趁著駒江忙著把彌生放到病床之際溜出保健室。
「真是拿這小妮子沒輒。」
駒江咂舌道。綾乃從不肯乖乖聽他說教,總是半途就趁機開溜。
「……算了,還是先處理牧野的事好了,你知道佐原老師去哪了嗎?」
「呃——我記得好像是陪其他學生去醫院……啊,不過現在是怎樣我就不太清楚了。」
佐原前往醫院應該是兩個小時之前的事,在直人熟睡的這段期間,說不定早已回到學校了。
「這樣啊?那我回教職員辦公室看看,你留在這裏幫我注意一下牧野的情況。」
「喔,我知道了。」
駒江以小跑步離開了。被留在保健室裏的直人,隻好依照駒江的指示,在一旁看顧著躺在床上的彌生。
她的臉色還不錯,靜靜發出輕微呼吸聲沉睡著。
直人一看見彌生,不禁又回想起發生在夢境中的慘劇。在他作了那場夢之後,彌生便出了狀況,感覺上那場惡夢就像是某種前兆一般——
(……應該沒這回事吧?)
直人搖搖頭,否決了這個想法。
那不過是一場夢罷了,他決定不再想這些有的沒有的。
6
當天午休時間,在2年E班的教室裏——
直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跟同班同學永田一起吃著便當。他的座位就位於窗戶旁邊的最前排,因此可以清楚看見行經校舍前方的學生身影。
「話說回來,你最近常跑保健室呢。是貧血嗎?」
永田開口詢問。他不隻長得人高馬大,聲音也很宏亮,打從一年級開始,便在所屬的劍道社擔任先發選手。
「不……我沒有貧血,隻是睡眠不足罷了。」
「哦……那種地方虧你待得下去,我可受不了保健室的氣氛!」
永田叼著筷子搖了搖頭。直人覺得班上同學很清楚地分成時常前往保健室、以及從來沒去過保健室兩派人馬。直人以前也是隸屬於從沒去過保健室的派係成員,是自從開始受到那場惡夢侵擾以來,他才改變立場的。
「我其實也很受不了那個地方啊!」
「但你還是連蹺三堂課,窩在保健室睡了個大頭覺,不是嗎?」
「……我第二堂課結束時就醒過來了。」
直人一直待到第三堂課過了一半才離開保健室,因為駒江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將保健老師佐原帶回來。由於彌生自始至終都沒有清醒的跡象,結果便依據佐原的判斷,將她送到醫院去接受診療。
「對了,聽說久世同學也在保健室,是真的嗎?」
「嗯?啊……對啊,她在那裏看書……但是駒江一出現,她就溜走了。」
直人覺得綾乃應該還在校內某處,不過卻不曉得她目前究竟藏身何處。她似乎未經校方同意,便擅自複製了校內各間教室的鑰匙,並藉此隨意進出。直人曾在她的隨身物品中,看見一串數量驚人的鑰匙圈。
他一回過神便發現永田正眯著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不由得產生一股不祥的預感。
「幹嘛啦?」
「自從新學期開始,我就一直很在意某件事……你跟久世同學在交往嗎?」
坐在直人斜後方,將便當盒打開擺在桌麵上的幾名女同學,頓時停止交談。直人將水穗幫他準備的蘆筍培根卷吞下肚之後,才靜靜地放下手上筷子。
「我才沒有跟她交往咧……我們隻是因為彼此的父母親感情很好,再加上兩家住得近,才會比較熟識罷了。」
「不過,你不覺得你們總是在一起嗎?」
「就算總是在一起,也不代表我們正在交往吧?那種關係就跟親戚沒兩樣啊!」
「哦~真的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啦!」
直人回答的語調已經開始不客氣了。新學期開始一個月左右的時間,班上同學大概都會問他這個問題,就像每年的例行公事一樣。不過,其實他已經對這種情形感到相當厭煩了。
「是喔,我懂了。啊……問你這種奇怪問題,真是不好意思!」
永田率直地低頭向直人道歉。看到體格比自己壯碩的人低頭,直人隻覺有種莫名的尷尬。而原本在後麵側耳傾聽的女同學也已經重新打開了話匣子,似乎對這段無味的對話失去了興趣。
「哎呀,這點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也難怪你會覺得奇怪啦!」
「不不,這事其實一點也不奇怪。我隻是想說如果你們真的在交往,那就太了不起羅!因為久世同學雖然長相可愛,卻擁有令人不太敢開口找她聊天的特質,我說得沒錯吧?啊……你是因為從小就認識她,所以才會沒感覺吧?」
「呃,這個嘛……」
直人支吾以對。即便兩人從小就認識,還是會碰到很難開口與她交談的場合。
結果午休時間過後,綾乃依然沒有回到教室來上課。可以的話,直人很希望能再找她談談,隻是他完全猜不透綾乃究竟會躲在哪裏。
當他提到出現在夢境裏的那隻灰色怪物時,綾乃的態度顯得很奇怪。直人抬頭望著位於講桌附近的窗戶。在夢境裏,怪物便是透過那扇窗戶鑽進教室的。
「……咦?」
直人再度凝神注視。從開學至今他都不曾注意到,在那扇窗戶與天花板之間,貼著一張看似小符咒的東西。
「嗯,怎麼啦?」
「那是什麼?」
永田回頭看了符咒一眼,很快地又將注意力轉回便當盒裏的剩菜。
「就符咒啊。這裏是YOMIZI同學的教室,八成是某人貼的吧。」
他一邊嚼著最後一口飯菜、一邊回答。
「……YOMIZI?」
直人腦海裏不經意地浮現“貝泉路”這個字眼——也就是通往陰間的道路。
「嗯,你應該知道吧。就是去年在學校鬧得沸沸揚揚的……」
直人側頭露出不解的神情。
「你在說誰啊?」
「啥——!?」
永田一臉不敢置信地大叫出聲。
「你……該不會不知道YOMI2I是誰吧?」
「不知道啊……真的這麼有名嗎?」
「拜托,你絕對有聽說過啦!全校的人都知道耶!她就是在去年的這個時候,從那扇窗戶跳下去的女孩子啊!」
永田邊說著、邊以筷子指向位於講桌旁的窗戶。
「啊……」
他總算想起來了,之前確實聽說過有一名學生因為從三樓的窗戶摔下去,最後不幸身亡的傳聞。那次的事故也促使校方立即增設護欄以防止墜樓意外再度發生。
「……原來她是從這間教室摔下去的啊?」
說實話,他對此事毫無任何印象。
「還摔下去咧,當時這件事不是引發了大騷動嗎?連警察都來了……」
「那時候……我家也發生了一些事。」
永田總算察覺到直人不了解此事的緣由,隻見他尷尬地低下頭。
「啊……抱歉,我都忘了……」
直人當時才剛辦完父親的喪禮,也沒什麼空檔到學校上課。因為他正忙著跟親戚與社會福利局的職員討論兄妹倆今後的生活,甚至不曉得自己是否還能夠繼續留在這所學校就讀。
(原來這一個月以來,我都在一間曾經死過人的教室裏上課啊……)
感覺有點不太舒服,八成是因為整起事件太過出名,以致沒人談論這個話題吧。況且學生們應該也不會閑著沒事去確認這裏是不是所謂的自殺現場。
直人心中突然浮現一股奇妙的似曾相識感。他在夢中看見的那隻怪物是沿著校舍外牆爬上來,再鑽過那扇窗戶進入教室的。這麼說來,豈不是代表它曾經從那扇窗戶墜落。這讓直人不經意地聯想到永田剛才提到的那個『YOMIZI』。
(……但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件事啊!)
一個人有可能夢見自己不曉得的事情嗎——不對,或許真如永田所說,自己曾經聽說過,隻是後來忘記罷了。若是這樣,那就算夢見類似的情景也不足為奇了。
「對了,說到『YOMIZI』,其實我最近……」
就在永田再度開口之際——
「……我回來了。」
一陣低沉的沙啞嗓音從頭上傳來,隻見提著超商購物袋的山中站在兩人身旁。
「你買這頓飯還真是花了不少時間呢!」
永田臉上浮現略帶嘲諷的笑容。
「因為超商的結帳員好像是個菜鳥,動作簡直慢到不像話,搞得店裏大排長龍。喏,這是你托我買的東西。」
山中一邊把旁邊沒人坐的椅子拉過來、一邊將汽水口味的冰棒遞給永田。
「喔,感恩啊!這冰棒可是我每日必吃的好東西呢!」
山中跟永田可說是南轅北轍的兩個人。別說是運動了,山中連上體育課都覺得討厭,總是獨自窩在音樂教室裏麵彈吉他。不管是纖瘦的身材、白皙端正的五官,或是那頭無時無刻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金發,整體給人的感覺都像極了一名男公關。不過,他本人的個性卻是極端地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說是內向低調。他似乎從一年級開始就與永田成為朋友,而直人則是在新學期開始之後,才加入他們的圈子。
「……你們在聊什麼?」
山中輪流看了看兩人。
「對了,你剛才不是正想要說什麼嗎?」
直人一邊問永田,一邊聚精會神地打開冰棒的包裝。永田雖然是三人當中最孔武有力的,但雙手卻很不靈巧。
「咦?哦,我記得我提到岸杜與久世同學是否在交往……」
「拜托一下,你倒帶的幅度未免也太大了吧?」
永田似乎已經忘記自己要講什麼,這算是跟他聊天打屁時,常會發生的有趣現象吧。
「說到這個,久世同學今天有來學校耶!」
山中開口說道。
「我剛才看見她跟倉野同學一起走過操場。」
經山中這麼一說,直人才發現棗也不在教室裏,她們大概早已約好午休時見麵吧!既然綾乃還在校內,那麼自己說不定有機會在放學前找她談一談。
校方在操場一角的銀杏樹四周擺了幾張板凳,讓學生們可以坐下來休息。這裏算是校內的絕佳休息地點,隻要天氣不錯,總會有不少學生來此度過午休時間。
棗與綾乃並肩坐在最涼爽的那張板凳上,綾乃拿出超商購買的麵包及飯團,棗則是打開自己帶來的便當。留在教室裏麵雖然可以和人數比較多的小團體一起吃飯,不過她們偶爾也會像這樣,兩人相約到戶外來享用午餐。
「然後,因為今天剛好也沒有社團活動,所以我想等放學後直接去醫院探望彌生。雖然不像是生病,但我還是很擔心她,現在的情況不知道怎麼樣。」
已經吃完午餐的綾乃,從裙子口袋裏掏出一根圓形棒棒糖。班上同學幾乎沒人知道,那是綾乃私底下最喜愛的零食。
「牧野同學在課堂上睡著之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了?」
棗點了點頭,綾乃注視著遠方,無意識地轉動著嘴裏的棒棒糖。
「能不能麻煩你明天告訴我,她住院之後,症狀是否有什麼變化?」
「嗯,好啊。」
棗覺得哪裏怪怪的。由於同班同學突然病倒,因此綾乃說這番話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但是……棗從沒見過綾乃跟彌生聊天的場麵。
此外,她從剛剛開始,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對了,聽說你告訴直人自己不會騎自行車的事,這是真的嗎?」
綾乃突然丟出這個問題,她已經變回平日那個綾乃了。
「咦……」
棗原本想說你怎麼知道?但隨即又想起他們兩人在保健室待了一個上午。
「……是岸杜同學說的嗎?」
「嗯……我問你喔,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但應該不會是直人硬從你嘴裏套出來的吧?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會負起全責,叫直人對你致上由衷的歉意及賠罪……」
綾乃的神情相當認真,棗則是訝異地搖頭否定,有點搞不懂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不、不是啦!我隻是覺得就算告訴岸杜同學也沒關係啊!」
棗一想起自己稱直人為朋友時的對話內容,雙頰不由得染上一抹羞紅。
「這就表示你的神智是清醒的……不對,應該說你是真心當他是朋友咯?不過,我不覺得直人跟你的關係有那麼融洽啊!」
「嗯,你說得對,我跟他確實是沒講過幾次話……那個,他說他討厭當我的朋友嗎?」
棗很擔心會不會因為自己突然說出那麼奇怪的話,而被他誤認為是怪人一個。直人跟自己講話時,總是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實在很難看出他的真實反應。
「當然沒有,他哪來這麼大的膽量!」
「太好了。」
棗輕撫胸口,鬆了口氣。綾乃則是叼著棒棒糖,一臉訝異地盯著她的臉看。
「怎、怎麼了?」
「你為什麼會把那種明明也沒講過幾次話的人當作朋友看待啊?」
「這個……我覺得很難說清楚耶!」
棗蓋上便當盒。這麼說來,自己還未曾好好向綾乃提起這件事。
「我跟綾乃雖然是好朋友,不過,其實我一直都很希望能夠跟綾乃與岸杜同學兩人建立良好的友誼啊!」
綾乃彷佛很苦惱似的皺起眉頭。
「……原來在你眼裏,我跟直人是一對啊?」
「不是啦。意思是——我是在同一天產生希望跟你們結為知己的念頭。」
綾乃愈來愈無法理解了。
「我記得我們是在去年的第二學期才開始交談的,對吧?那一天……好像是暑假的返校日?是那個時候的事嗎?」
棗麵露微笑,她猜想他們倆人八成都忘記了。
「還要再早一點,是第一學期結束那天。」
在剛入學的那段期問,棗並沒有特別注意到直人與綾乃。雖然拜班上同學提名所賜,她很快就當上了班長,不過,他們兩人卻是她最沒有機會交談的對象。
直人是個很不擅長與異性對話的男孩子,每次談話幾乎都是由她主動開口;綾乃則是打從入學典禮的第一天就缺席,之後當然也很少出現在教室裏麵。
就長期擔任班長的經驗來看,去年班上的整體表現還算不錯,既沒有懶得參與班級活動的同學,也沒有出現極端受眾人排擠的同學。棗很喜歡包含綾乃與直人在內的所有同學,她並沒有跟誰處得特別好,而是跟全班同學都維持著普普通通的友好關係。
「……反過來說,是不是也代表你在班上找不到任何想要深交的朋友呢?」
綾乃聽到這裏之後開口詢問,棗隨即嗯一聲地回應著。看來綾乃果然很了解自己。
「我從小就是這樣。直到升上高中為止,心裏頭從來沒有『好想跟這個人交朋友』的念頭……當然啦,一個人雖然會覺得寂寞,但由於自己跟身旁的人大多都相處得不錯,因此也對這樣的狀況感到很滿足。」
棗說到這裏,轉而看著綾乃的臉。
「我的想法很奇怪嗎?」
綾乃皺著眉陷入沉思,她伸出手指輕輕轉動著棒棒糖的棒子。
「……我認為這種想法一點也不奇怪。雖然狀況不同,不過,我以前也不曾想過要跟誰成為朋友……倒不如說,我完全不曉得朋友到底是什麼東西,因為在我身邊,根本找不到任何同年齡的小孩啊!」
「這是指你認識岸杜同學之前嗎?」
「你、你幹嘛提到直人啊……算了,沒錯,那確實是我認識直人之前的事。」
棗試圖想像綾乃年幼時的模樣,這才發現她幾乎未曾聊過自己的童年往事。而就她剛才說的那番話來判斷,搞不好還夾雜著什麼複雜的緣由。
「然後咧,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
綾乃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這所學校固定會在結業典禮當天,舉辦一場全校性的大掃除,並事先分配好各個班級的打掃區域。對期待長假的學生們而言,可以說是一項最不討喜的活動。各班無不絞盡腦汁思考著要如何偷懶,而這個現象儼然也成了另一項傳統。
棗他們班負責打掃的是位於圖書室旁邊的書庫。由於那些圖書委員平常便很用心地在整理,因此沒什麼特別需要打掃的——基本上,就算真的花時間去打掃,恐怕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
結業典禮當天,棗因為得了夏季感冒,身體很不舒服。她先去醫院看診後再趕往學校,沒想到結業典禮跟班會都已經結束了,不過,還是得前往教職員辦公室領取通知單才行。當她穿越校門時,剛好收到了班上一名女同學傳來的簡訊,內容提及為了慶祝這個學期平安落幕,全班同學已經一同前往站前的KTV唱歌狂歡,最後以「如果身體狀況還OK,記得過來找我們喔。」這句邀請作為結尾。
就時間來看,大掃除根本還沒結束。棗馬上察覺到班上同學肯定是提前開溜了。
在學期的最後一天,眾人當然不想留下來參與麻煩的打掃工作,而班上分配到的區域,剛好又是不用認真打掃也無妨的書庫。棗猜測八成是有人提議幹脆蹺頭之類的話,而其他同學則是跟著附和吧。這是個不管好事或壞事,都很習慣跟著瞎起哄的班級。
同學們蹺掉大掃除的行為,大概再過不久便會傳出去,如此一來,全班肯定會落得在暑假期間被叫回學校勞動服務的下場。沒人知道校方再也無法容忍學生們不用心參與大掃除的行為,已經開始嚴格執行檢查一事,而棗也還沒來得及對班上同學宣布這項消息。
如果她準時到校,並對同學們說——等打掃完之後,我們再一起舉辦慶功宴吧。相信大家一定會很幹脆地接受她的提議才對。
棗略微遲疑了一下,即使她領完通知單之後就直接回家,相信事後也不會有人責備她。我以為班上同學會乖乖地留下來參加大掃除,根本沒料到大家都開溜了——隻要以這段話向校方提出說明,自己肯定就能免掉暑假再被叫回學校的處罰。雖然剛才已經吃過醫院開得的處方藥,但還是有點發燒,以致走起路來不太穩。
即使如此,她依然邁步走向書庫。說真的,她曾有一度覺得若沒發現全班同學一起蹺頭,不知該有多好的想法。但是想歸想,她還是無法就這麼一走了之,與其說是為了某人,倒不如說是事關她自身責任感的問題。
棗伸手打開書庫的門,接著便瞪大雙眼,整個人站在門口愣住了。因為她看見一名男同學獨自待在書庫裏麵打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