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王國(3 / 3)

她無視自己的腳傷,就這麼邁步前行,走不到二十步,腳踝便自動轉回前方,讓她重新獲得正常行走的能力。夢神並不會因為受傷而死亡,就算受到外力傷害,隻要放著不管,傷勢也會很快地自動痊愈。即便在獲得近似人類的外形之後,這項特征依然不會有所改變。

在經過幾個巷道轉角、穿越數條馬路之後,她來到了一座大橋前,橋上看不見任何人的蹤影。當她走到橋梁的正中央時,突然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饑餓感。現在的她必須持續吞噬人類的靈魂才行,如果無法辦到的話,她八成會發瘋而死。因為人類靈魂是她來到現實世界之後,最先品嚐到的「屬於人類世界的物體」。

突然,她想起自己還沒有丟下「老師」這個玩意兒。隻是經過這一段長途路程的拖行後,他早已經被磨得滿身瘡痍,看起來就像是一條紅黑相間的破爛抹布。

「我要,吃掉老師。」

她大聲宣布之後,才將「老師」一把摔到地上。雖然已經擁有足以在現實世界自由行動的「實體」,不過她有預感,隻要能夠吞噬更多的人類靈魂,自己便可以獲得更進一步的成長。這副軀體若是愈接近人類的肉體構造,照理說也能獲得更像人類的複雜思考能力才對。

「……老師。」

她開口叫道。令人驚訝的是「老師」居然還活著,隻見他微微睜開雙眼、轉動眼眸之後,對著她露出了微笑。

「……千、鶴。」

她也一樣麵帶微笑。她根本不曉得原來自己有名字,看來這個人類應該會很心甘情願地被她吃掉才對。雖然她比較喜歡吞噬又哭又叫的人類,不過吃掉這個麵帶笑容的人類,感覺好像也滿有趣的。

「千鶴……我真的……好想念你……」

她並未察覺到自己是被當成一名人類來對待與呼喚。因為她是個典型的夢神——滿腦子想著求生存,隻會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而進行殺戮與吞噬。

「老師……老師……」

她不曉得「老師」這個字眼有何涵義,隻是很單純地用這個字句來叫喚眼前的人類罷了。她張開血盆大口,整個咬住了這名瀕死之人的頭部,而她口中的「老師」,依然專心三思地繼續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她根本不想再聽他說話,甚至連哪裏才是結尾都搞不清楚。

「那時……我沒能……說出口,其實我也……對你……」

她用力闔上了嘴巴。

嘴裏傳出一聲哢哩聲響,「老師」的頭蓋骨應聲碎裂。

直人跟在綾乃身後,沿著河畔的道路往前行駛。他們雖然準確找到了『YOMIZI』的行經路線,不過,由於在途中遇見警察設下路障進行盤問,以致他們的追蹤行動意外受到阻撓。那個夢神似乎在許多地方都引發了交通事故。

「……往這邊走。」

綾乃話一說完後,便立即轉向另一條通往河邊的道路。看樣子,她好像已經事先預測到『YOMIZI』的行蹤。兩人逐漸接近位於郊區的某座大橋,覆蓋住上半部的鋼筋拱橋跟著映入眼簾。

「直人!」

騎在前方的綾乃伸手指向橋梁的中央。他凝神細看,隨即看見一個紅色身影盤坐在車流完全中斷的橋梁上麵。

(……是『YOMIZI』!)

她坐在那裏幹什麼啊?兩人將自行車停放在橋梁附近,接著小心翼翼地靠近對方。他們蹲在位於橋梁人口處的主要梁柱後麵,夢神此時依然坐在同一個位置,似乎還沒有發現他們的到來。

「你怎麼知道她會跑來這裏啊?」

「你仔細看看四周。」

他心想這裏隻是一座毫無特色可言的老舊鐵橋啊——不過奇怪的是,在他們藏身處的旁邊,卻有部分的欄杆換上全新零件,好像隻有這個部位曾一度遭到毀損,並進行過修補。

直人的表情頓時愣住。他暗罵自己的眼睛一定有問題,居然沒有一眼看出這裏是什麼地方。

「……這是我老爸發生交通事故的那座橋梁?」

「嗯,由於夢神一直朝著這個方位前進,因此我猜她搞不好會跑來這裏。」

「這表示她打從一開始就將這裏鎖定為目的地囉?」

「這我就不清楚了。畢竟她如果隻是打算離開這座城鎮,也有可能選擇通過這座橋梁的路線啊。」

直人想起「紅色眼珠」一事,再加上她主動來到這座橋上,看來那個夢神搞不好真的與父親的死有所關聯。

「……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對付那家夥才好?」

「先釋放出被那個夢神吞人體內的人類靈魂,再將它逼進(王國)。」

「得動用到這把鑰匙,對不對?」

「沒錯。」

綾乃點點頭。

「你所擁有的莫斐斯,同時也是用來封印夢神的武器。整個行動流程其實十分簡單,首先用那把鑰匙製造出一扇通往(王國)的門扉,就如同你在夢境當中所采取的行動一樣。」

「在現實世界中也可以辦得到嗎?」

「當然。隻要打開門扉,莫斐斯原本擁有的力量便能夠獲得解放……然後把鑰匙插入那個夢神體內,再往右邊旋轉,如此一來,被那個夢神吞人體內的靈魂就可以獲得釋放。最後隻要再把她趕進那扇門裏麵,然後把門關上就大功告成了……這樣懂了嗎?」

「嗯,我知道了……不過知道歸知道……」

他大概已經曉得該怎麼對付夢神了。但是,簡單與安全並不見得就能夠劃上等號。

「你之前不是提到,要是『非存之門』一直維持在開啟狀態,最後將會變得再也無法關上?還說什麼到時候現實世界就會與夢境混合在一起。」

「我的確是有這麼說過沒錯。」

「那如果一直讓門開著,究竟會發生什麼狀況?」

「兩個構成機製完全不同的世界重疊在一起……會導致世界的秩序產生混亂。而最糟糕的狀況則是——說不定兩個世界都會徹底毀滅。」

「什麼……」

直人頓時說不出話來。

「雖然沒有確切資料可以證實我的想法無誤,不過隻要在三分鍾內完成所有流程,應該就不會有問題。」

一旦超過三分鍾,整個世界說不定會毀滅。這種毫無真實感的說法,讓直人連想要感到害怕都辦不到。

「另外,你說我得把鑰匙插進那隻怪物的體內……沒錯吧?要我接近到能夠完成這個任務的距離,實在是有點……」

光是把話說出口,便足以嚇得他全身顫抖,他倒是很能夠真實感受到這項行動所附帶的危險性。畢竟對方可是擁有即使拖著一個人類,也能毫發無傷地從三樓跳下去這種強大身體機能。更何況對她來說,殺人根本不算什麼。

「隻要你有按照我的指示去做,一定可以順利完成這件事。我事先就已經想好該怎麼做了……相信我吧。」

她直視著直人。而在這種緊要關頭,直人居然還因為難為情而不由自主地栘開視線。他回頭往橋上看去——

卻到處找不到『YOMIZI』的身影。

「綾乃……」

雖然出聲叫她,但綾乃卻沒有任何回應,隻見她一臉驚愕地瞪大雙眼。直人再次轉頭看回正前方,這次連他也大吃一驚。因為夢神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他們的麵前。

原本沾滿全身的黏稠血液已經衝洗幹淨,無數的透明水滴正沿著她的裙擺以及發梢不斷地滴落下來。

(她跳進河裏麵……)

她跳進河裏麵,再經由橋梁下方繞到了兩人背後。

直人連這個念頭都還來不及思索完畢。下一秒,夢神便雙腳蹴擊地麵,猛然朝他直撲而來。

「危險!」

直人被綾乃用力推開——他撲倒在柏油路麵,親眼目睹綾乃身上被夢神以利爪劃出好幾道深長的傷痕,接著軀體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筆直往橋梁中央飛去。

「綾乃!」

直人發出粗啞的吼叫聲。

8

直人從地上站起身,快步朝著綾乃跑去。他一抱起麵朝下倒臥在路麵上的綾乃,右手立即被一股黏稠溫熱的液體給沾濕。

「嗚……」

綾乃製服胸口部位遭到撕裂的地方瞬間染紅了一片,逐漸失溫的軀體則是不停地微微顫抖著。直人拚命將『搞不好已經回天乏術』的直覺趕出腦中。他相信她一定還有救!

(我得快點逃離開這裏才行!)

逃離此地,趕往醫院:—就在他腦中浮現這個念頭的同時,赫然發現身旁竟然有一大灘血跡。這並不是從綾乃身上流出來的血,他看見有一隻肮髒的男性鞋子掉在那攤血泊當中,看起來像極了駒江用來代替室內鞋的便宜布鞋。

「……老師!」

直人顫抖地低語著。他被那隻怪物吃掉了,完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然後他突然領悟到一件事——就連獨自一個人的駒江都逃不掉了,抱著受傷綾乃的白己更不可能逃出生天。再這樣下去,自己與綾乃會如同駒江一樣,被夢神吃掉。

口袋裏的莫斐斯開始發出震動。他靜靜地將綾乃橫放在路麵,並強忍著膝蓋的顫抖,勉強站了起來。

「你不打算,逃跑嗎?」

夢神這麼對他說道。此時一股惡寒竄上了直人的背脊,她的聲音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多了抑揚頓挫,而且長相與言行舉止也比之前更接近人類。在教室的時候,明明隻懂得以蠻力襲擊,不過,剛才的攻擊顯然不同於以往。她先假裝沒有察覺到直人他們的存在,再伺機繞到背後發動突襲。

(她正在不斷地進化中。)

不僅容貌,就連狡猾的思緒也愈來愈像人類。

他真的很想轉身逃走。光靠手中這把鑰匙,真的有辦法對付如此可伯的怪物嗎?他實在是一點自信也沒有——不過除了挺身迎戰以外,也沒有其他辦法能夠保命了。

「……我、我才不會逃咧。」

話才說完,對方的嘴角便露出一抹殘忍的微笑。自己得設法先下手為強才行,即便少了綾乃的協助,也要盡全力封印這個夢神。

他的手一邊顫抖著,一邊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接著使勁地將鑰匙插入地麵。鑰匙前端應聲穿透堅硬的柏油路麵,從地麵卜浮現了一扇黑色門扉。

「非存之門」就這樣橫在道路中央,宛若一道通往地下的門扉。

直人毫不猶豫地轉動鑰匙、打開那扇黑色門扉。

在他開門的那一刹那,周遭的空間也開始產生了晃動。直人可以清楚看見『YOMIZI』正從扭曲空間的另一頭快速奔來,她的動作比直人想像的還要快上許多。

直人倒退一步,而她轉眼間便跨越門扉,逼近到眼睛與鼻頭都快貼上直人的程度——然後又突然從他眼前消失了蹤影。

(咦……)

他不假思索地環顧四周,而仿佛野獸般以四肢著地、壓低姿勢的夢神,則是由下往上揮出一記利爪向他襲去。

直人連忙翻身滾向一旁,避開了這一擊。不過,仍然感受到熱辣的痛覺在側腹部擴散開來,看來雖然不是致命傷,但這一擊還是對他造成了傷害。

直人馬上又站起身,五根利爪早已逼近眼前,這次再也不及閃避,他緊閉雙眼抱著最後一搏的心態,縱身往後跳開——

過了好一會兒,原先預期的痛楚仍末降臨到他身上,取而代之的,是自己背部撞上了某種堅硬物體的觸感。

「咦?」

他回過頭,背後是生鏽的鋼筋。這是覆蓋住橋梁上半部的拱橋當中,最高的一根支柱。

他的雙腳現在離地約有五公尺。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直人的身體開始往地麵墜落,急速地接近地表,他嚇得趕緊緊閉雙眼。

噠……他平安無事地著地,而傳遞至雙腳的,也隻是一陣類似跳下一、二格階梯的衝擊力道而已。

此時,他總算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說穿了,就是他跳到半空中避開夢神的攻擊,然後再落回地麵罷了。

夢神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直人。位於她背後的那扇「非存之門」所造成的空間扭曲現象,已經逐漸改變了周遭的景象,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宛如黃昏般的橘紅色彩。

(原來如此……)

他緊緊握住手中的鑰匙。

一旦渴求力量時,鑰匙便會賜給他力量,而這股力量,便存在於自己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也就是惡夢。這是當時的自己親口說過的話。

進入惡夢當中的人類或許無法自由行動,不過,唯有手持這把鑰匙時另當別論。這把鑰匙大概具備提升守門之民身體機能的功效吧。而在打開「非存之門」,導致惡夢與現實世界暫時串連在一起的這個地方,自然能夠獲得同樣的效果。

直人將手中鑰匙對準前方,清楚意識到這股湧上全身的力量。『YOMIZI』應該尚未掌握他的身體機能強化至何種程度才對。

隻見『YOMIZI』也將雙爪挪聖身前,擺出了前傾姿勢。

(趁現在!)

直人猛然向前竄出,很快地以一個箭步逼近到夢神麵前,或許是因為沒有預料到這波攻勢,她看來一時還反應不過來。直人將手中鑰匙插向她的心髒部位,就在鑰匙前端即將觸及對方之際,右手竟感受到一股衝擊。

「……咦?」

全身突然變得很沉重,就連衝刺的動作也戛然而止,然後他發現自己的右手中什麼也沒有。鑰匙已經被夢神一爪揮開,在某處發出了哢啷聲響掉落地麵。

(我上當了……)

夢神快速展開行動,她以膝蓋重擊直人的心窩部位。一陣宛如爆炸般的劇痛,讓他痛到忍不住呻吟出聲,接著便頹然跪倒在地。

看到「守門之民」以一副難看的姿勢倒臥在地上,夢神簡直是欣喜若狂。她跨坐在不斷扭動身子、企圖爬著逃走的對手身上,緊緊抓住他的雙耳,將他的頭用力壓向柏油路麵。十隻尖銳的利爪刺穿對方臉部的皮膚,令「守門之民」張嘴發出了慘叫聲。接下來,她時而加強、時而放鬆貫注於雙手的力道,盡情享受著這陣不規則的聲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自己也配合著那陣聲響縱聲大笑。這個「守門之民」已經毫無用武之地。這些遭受恐怖與痛苦襲擊的人類除了哭叫到死之外,什麼事也辦不到。

她又開始覺得饑餓,隻靠那個「老師」根本還不足以裹腹,她打算先吃了這名男性之後,再順便品嚐一下剛才被她擊倒的女子是什麼樣的滋味。雖然已經在那名女子身上留下致命傷,不過,隻要能再賜予她更強烈的痛苦,說不定可以讓她在臨死之前梢微恢複一下意識。到底是誰的哭泣聲比較美妙、誰的滋味又比較可口,光是想像就令她覺得樂不可支。

「我要吃掉,守門之民羅。」

她麵帶微笑在他耳邊悄聲說道,隨即便像隻爬蟲類一般張開了血盆大口。她打算先一口咬掉對方的鼻頭至下顎部位再說。

「再見了,守門之民。」

她一邊高興到全身微微顫抖、一邊準備用力闔上嘴巴——

不曉得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音。那是一陣彷佛踩踏地麵的聲響。她維持著嘴巴大張的姿態,緩緩抬起頭來。

夢神愕然瞪大雙眼。

她看見那名人類女性以手捂住身上傷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眼前這幅難以置信的光景令她的思考瞬間停擺了一下。剛才賞那女人那一擊的時候,手上確實傳來了不僅肋骨折斷,甚聖連內髒也一並破裂的清晰觸感。照理說,她根本就不可能還有辦法站起身來。

「直人!」

女子接著放聲大叫,夢神則是察覺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那名女性現在所站的位置,跟她剛剛倒臥的地方並不相同。

她現在就站在那把鑰匙掉落的地方。

女子揮手拋出一個黑色物體,等她發現這個劃出一道弧線、逐漸飛近的物體是把鑰匙時,原本倒臥在地上的男人已經趁她分心的空檔,伸長手臂接住了鑰匙。

就在她反射性地想要縱身往後跳開之際,一個冰冷物體搶先刺進她的側腹部,她低頭一看,赫然發現那把黑色鑰匙已經深深插入她的體內。

「啊……」

自從獲得自我意誌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品嚐到痛楚的滋味。她在那一瞬間與抬頭往上看的男人四目交接。隻見男人咬緊牙根,從牙縫中進出一句話:

「再見了,『YOMIZI』。」

異物的尖端隨即在她體內轉動,一股有如內髒遭到扭轉、切割的劇烈痛楚,逼得她張大嘴叫了起來。

直人從對方身上拔出鑰匙,伸手捂著刺痛不已的臉頰,緩緩地站起身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夢神則是邊在地上打滾、邊不住地發出慘叫聲,隻見圓形的發光體接二連三地從它口中陸續飛出,然後再緩緩地飄向天際。紅色的扭曲空間也已經擴散上頭頂,看起來有如黃昏時刻的天空般。

「那些發光體就是人類的靈魂……如此一來,所有人都將從睡夢中蘇醒過來。」

綾乃小聲地對著直人說道。雖然她基本上勉強算是維持著站姿沒錯,不過腳步卻顯得極度不穩,臉上也毫無血色可言。

「你……不要緊嗎?」

「不要緊,仔細看著夢神吧。」

『YOMIZI』的身體再度產生變化,每當一個人類靈魂飛出體外,它的手腳與頭發等細節部位就跟著變得模糊了一些,就連身體輪廓也逐漸變得曖昧不明。它又慢慢地變回起初見到的那隻灰色怪物,然而雙眼卻依舊綻放著紅色光芒,看來似乎隻有這個特征不會有所改變。

「……你認識我父親嗎?」

她抬起頭來——不對,現在甚至已經很難再以「她」來稱呼對方了。因為臉上那原本顯得凹凸有致的五官也已經迅速消失,變成一顆軟趴趴水球般的模樣。

「父,親……?」

它蠕動著勉強還看得出一點輪廓的嘴巴,幾乎難以辨別的字句由其中溢出。

「父親是……什麼東西?」

「就是在我之前的『守護者』,去年喪命的守門之民。」

「……我不……知道。」

怪物語帶呻吟地回答。它八成已經失去了懂得說謊的狡猾智商,感覺它似乎真的與父親的死沒有任何關係。

「在所有的夢神當中,隻有你擁有紅色眼珠嗎……?」

「……紅色,眼珠。」

不知不覺中,它連音質都產生了變化。聽起來彷佛慢速再生一樣的低沉模糊,再也不像是一名女性的嗓音。

「好不容……易……才獲得……紅色……眼珠……」

她仍兀自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

「什麼?」

直人不假思索地將耳朵湊近對方的嘴巴。

「危險!」

綾乃那夾雜著緊張情緒的聲音傳人直人耳中,他立即反射性地往後跳到了欄杆旁邊,夢神那張不知何時已經張到最大極限的嘴巴,隨即猛然朝半空中咬了一口。直人緊握著鑰匙的手掌頓時狂冒冷汗,沒想到它居然還打算伺機吞噬人類。

若非直人手裏握著鑰匙,恐怕早已演變成無法收拾的局麵——

「綾乃,你快逃!」

直人放聲大吼。隻見怪物已經換了個方向,筆直朝著毫無防身手段的綾乃飛奔而去,但是她卻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或許是因為身受重傷的緣故吧。隻見灰色塊狀體迅速勾勒出一道弧線,由地麵縱身躍起,撲向綾乃的頸項。

噗嘰。一聲不祥的聲響傳人耳中,依舊維持著站姿的綾乃,全身猛然抽搐了一下。

「綾乃!」

直人的心跳幾乎要跟著停止,他踏出腳步,準備衝到她的身旁去救她。

「……等等!」

沒想到綾乃竟以出乎意料地有力聲調製止他。

「一切都結束了,放心吧。」

「這、要我放心……但是你……」

「你已經結束了。」

她平靜地說著,不過並不是針對直人。

接著她伸手繞到灰色怪物背後,就這麼將它給抱起來,然後緩緩地從仿佛被夕陽餘暉染紅的橋梁上方橫越而過。怪物依舊不停地扭動著身子,企圖掙開綾乃的控製。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你已經成為(王國)的居民了。」

綾乃一邊輕聲念著有如咒文般的字句、一邊定晴凝視著它的紅色眼珠。不知為何,怪物竟彷佛十分畏懼似的停止了掙紮。綾乃走到「非存之門」旁邊後,停下了腳步。

「直人,拜托你了……三分鍾快到了。」

「啊……嗯。」

他依照吩咐,伸手搭住已經開到底的門扉。在那期間,綾乃則是以像是在注視著遠方一般的縹緲眼神,看著門扉另一端那團不停旋轉的白霧。

「……歡迎來到(王國)。」

她以耳語般的音調說道,隨即鬆開雙手,隻見夢神全身僵硬,頭上腳下地掉進了白色世界的深處。直人間不容緩地拉起門扉,相較於先前那扇容易推動的白色門扉,這扇黑色門扉簡直難推到了一個極點。不過,他還是設法使出渾身解數,硬是將黑色門扉給推回了地麵。就在他轉動鑰匙將門鎖上的那一瞬間,整扇門便悄然沉入了柏油路麵底下。

圍繞在兩人周遭的鮮紅色彩逐漸轉淡,宛如遊絲的空間扭曲現象也悄然消失。

直人氣喘籲籲地站起身,在他感到安心的同時,臉上的傷口也開始抽痛了起來。綾乃的傷勢也很嚴重,看來還是盡快去給醫生診治比較妥當。

「綾乃,距離這裏最近的醫院是……」

直人突然噤口不語。

綾乃此時已經全身都是血,雖然伸手壓著被夢神咬破的頸項部位,然而鮮血卻還是不停地從指縫間湧出。即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來她的頸動脈已經被徹底咬斷了。

「你、你你你……」

「不要緊,我不會死的。」

「你在說什麼傻話啊!」

怎麼可能不要緊!這世上有哪個人頸動脈斷了之後,還有辦法保住性命——

突然間,隻見原本從她頸項間不斷湧出的鮮血,竟有如閥門被鎖上一般戛然而止。接著直人又察覺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雖然他盡可能不將視線栘向她那因為身上罩衫遭到撕裂而若隱若現的胸口,不過,此時就連那道傷口的出血也已經完全止住了。

「我不會因為這種傷勢而死的。」

她的聲音裏夾雜著一絲自嘲的意味。

直人一臉茫然地站著不動,之前曾經聽她親口提起——夢神即使是遭受物理性的傷害,也不會因此而喪命。剛才那個夢神並沒有吞噬綾乃的念頭,是因為她根本就不算是所謂的糧食?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聲調沙啞地開口詢問。

不過,其實他已經知道答案,之所以開口詢問隻是想要確認罷了。

「我不是人類……而是一名夢神。」

綾乃以平靜的口吻回答。

「我是統治(王國)那名國王的女兒。但是現在……我已經無法回去就是了。」

你忘記了嗎?——(王國)的國王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遺忘便是他所犯下的罪行。剛才駒江打開「非存之門」的那幕影像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中,隻要擁有資格的人不主動打開門扉,夢神便無法進入現實世界中。

在(王國)的國王讓他看見過往回憶的時候,他就應該領悟到這件事才對。當天直人將雙親十分珍視的東西拿出來玩,相信那把黑色鑰匙——肯定也包含在多到數不清的「玩具」堆當中吧。

「小時候的我曾經打開過黑色門扉對吧……原來我就是將你帶到現實世界來的始作俑者。」

直人與綾乃並肩坐在不見任何人影的橋墩陰影處,河水在兩人的眼前潺潺流過。直人雖然不想花太多時間待在這個父親發生事故的地點,不過,此時還是先讓「受傷」的她梢微休息一下再說。

綾乃用直人借給她的製服外套遮住胸口處,她的臉色看起來已經有比剛才要好一些了,此時嘴裏正含著她最喜歡的棒棒糖。雖然她也有拿一根要給直人吃,但是直人最後還是拒絕了。

「……其實並不是你單方麵擅自帶我離開的啦。」

她以有點模糊的語調說道。

「我也是基於自我意誌而來到現實世界的。隻不過當時的我完全沒料到門扉另一端會是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就是了……起初我還以為自己隻是到了一個從來沒有看過的地方,一點也沒察覺到自己已經犯下了滔天大罪……因為我們夢神是被嚴禁擅自進入現實世界的。」

「……對於那一天的事情,你應該還有印象吧?」

直人覺得仿佛有一團硬硬的東西盤踞在胃的底端,總覺得以往對此事毫不知情的自己實在有夠可悲。

「算是吧……我必須先對整件事情具備某種程度的理解才行,畢竟是我來到了這個世界啊。假設當時我們兩人的立場對調,我想自己肯定也會忘記這回事。」

「九識阿姨應該知道你是什麼人吧?」

綾乃突然露出一抹微笑,輕輕搖了搖頭。

「說到這一點,她對我的真實身分真的是一無所知耶。岸杜伯父好像也從來沒有向她提過與我的身分有關的事,因為『守門之民』是一個不能讓本族以外的人知曉的秘密……那一天,我在你家吃過晚餐之後,她隻對我說了一句『那麼你今晚就到我家過夜吧』,就把我帶回去了。自從那時候開始,她便毫無怨言地將我撫養長大,很了不起吧?」

直人點頭表示同意。虹子想必十分清楚岸杜家與綾乃之間存在著某種特殊關係。不過,她明知那是即使對她也無法透露的內情,卻還能如此理所當然地照顧綾乃——如果換成是自己,實在無法展現出像她一樣的豁達態度。

「在我來到現實世界之後,(王國)的國王……也就是我父親作出了一項裁決——擅自前往現實世界的我,被無限期地逐出(王國)……很諷刺吧?居然被『逐出』夢神的流放地區……而理當將夢神送進(王國)的守護者直係繼承人,竟然將夢神召喚至現實世界的舉動,當然也被視為極其嚴重的問題,於是(王國)決定以惡夢來懲罰那個時候的『守護者』……」

「等一下……照你這麼說來,不就代表老爸代替我接受懲罰?而且還整整作了超過十年以上的惡夢……」

直人憶起孝臣那沉默寡言的背影。孝臣並不是單純地隻因為「這是個秘密」而閉口不談這件事——不讓直人受到傷害才是他的考量重點。

(這算……這算什麼啊……)

直人咬緊牙根,隻覺得無限悔恨,甚至難過到差點哽咽出聲。

「伯父是一名經驗豐富程度遠超過你的人物,他好像知道好幾種辦法能夠緩和遭惡夢侵襲時所帶來的折磨。因此照理來說,他當時應該比現在的你還善於避開惡夢的侵擾才對。他很擔心你遲早有一天也會陷入遭受惡夢侵襲的狀況,所以便從很多不同的方向著手,試圖找出能夠讓你不至於作惡夢的方法。」

河水在眼前緩緩流動,父親就是掉進這條河川裏的——突然,他猛然從地上跳了起來。

「怎麼了嗎?」

綾乃也花了一點時間緩緩站起身。

「該不會就是那項懲罰……害得老爸發生車禍吧……?」

「不是的。伯父閃躲『懲罰』的時間都已經長達十幾年了,怎麼可能到現在才受影響而發生意外呢?我覺得懲罰與那場意外並沒有任何關聯。」

即便綾乃說兩什事毫無關聯,直人仍然無法輕易接受這個說法。愈足深入思索,愈口就越感到刺痛,總覺得一切禍端都是自己惹山來的。

「直人。」

「……幹嘛?」

「要遵守承諾喔!」

「……什麼?」

直人不假思索地開口回問,綾乃的話裏明顯帶著抖音。

「昨天晚上,你不是對我說過嗎?就算你知道所有的事情真相,你也會維持現在這樣,永遠都不會改變……你可要遵守這個承諾喔!」

他確實有說過——不過,當時的他完全沒有料到事實真相會如此駭人。他已經無法回到過去那副傻呼呼的模樣了。

「可是……」

「不要一味地責備自己。因為我跟你一樣也犯了滔天大罪,同樣在接受懲罰。」

直到這一刻直人才察覺到,其實綾乃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一直懷抱著和現在的自己一模一樣的自責念頭。因為自己所犯的過錯,害得他人被迫遭受懲罰;當時所犯下的罪行,很可能間接害死了自己最親近的人。

而她甚至還無法找直人商量這件事。

(就因為她是夢神嗎……?)

綾乃所說的「承諾」八成還帶有另一層涵義——那就是縱使已經得知她的真實身分,也希望直人能夠一如往常地與自己相處。她不想讓其他人知道自己並非人類。

這個承諾……非遵守不可。

雖然不曉得用『幸好』來形容是否恰當,不過,即使現在知道了綾乃的真實身分,自己對她的觀感依然與往常沒什麼兩樣。真正產生變化的,反而是除此之外的事情。

一想到這裏,直人頓時覺得安心了不少。他絞盡腦汁,試著想要擠出一句就算是從平常的自己口中說出,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話。

「……我能再跟你要剛才那顆糖果嗎?」

綾乃一臉訝異地將糖果放到直人手中,是咖啡牛奶口味的。他拆開包裝紙,將糖果丟進嘴裏,雖然有點過甜,不過滋味卻讓人覺得很懷念。現在想起來,他依稀記得第一次遇見綾乃的那一天,自己送給她吃的糖果好像也是這種口味的。

「比我想像的還要好吃耶!」

直人認為自己在說這句話時的語調應該無異於往常才對。

「……不用加上『比我想像的』這幾個字,這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呢!」

「哪有好吃到那種程度啊!」

「明明就是你的舌頭有問題,還敢說……」

兩人不約而同地邁開腳步。像這樣陪伴在她的身邊,應該也算是「承諾」的一部分吧?直人在心裏頭這麼想著。

終章

經過短暫的睡眠之後,久世綾乃醒了過來。她此時正坐在保健室一邊的椅子上,看來似乎是看書看到睡著了。她轉頭望向時鍾,發現第一堂課已經結束了。

她輕輕伸了個懶腰,剛才她進入了仿佛突然墜入黑暗洞穴般的深層睡眠狀態。

「啊……早安。」

棗背靠著門站在門口,好像已經站在那裏有好一會兒了。

「綾乃,你睡得可真甜呢。有作了什麼夢嗎?」

「……沒有,我好像睡得很沉。」

綾乃在這個世界中並不會作夢,因為在這裏所稱的現實,對她而言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夢境」世界,以致她總是覺得現在的自己正在作一場十分漫長的夢。

隻不過,這並非是一場惡夢。

她當然沒有忘記自己正在接受「懲罰」。然而,她既不討厭與這個世界的人類有所往來,也不排斥以人類的身分在這裏生活。

「有什麼事嗎?如果是要找佐原老師的話,她剛好出去檢查校內的水龍頭喔!」

「我隻是在前往會議室的途中,順道進來看看罷了。接下來老師們好像要問我一些有關駒江老師的事,光是用想的就讓我覺得心情有點沉重……」

「……我昨天也被老師們追問了一番。雖然沒有講到什麼重點,不過感覺上好像也沒差,他們說隻是想要確認一下而已。」

「真的嗎?那麼說,我也不用太過在意羅……」

自從那起事件發生以來,已經過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校園裏也總算是逐漸恢複了原有的平靜。總覺得自己似乎也很久沒有跟棗聊天了。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後,綾乃向學校請了幾天假,蹺課的情況也變得比往常更嚴重。

「我不會向老師們提到關於那扇門……以及『YOMIZI』的事。」

「……棗,謝謝你。」

這起事件基本上已經因為駒江身亡,以及學生們陸續清醒而畫下句點。在警方所發表的聲明稿當中,指稱駒江被一名神秘少女帶走之後便行蹤不明。至於學生們身陷沉眠狀態的現象,則被警方視為另一起事件而深入調查中。

在校園裏,最後隻留下一則有關『YOMIZI』將駒江帶走了的謠言。

遭到駒江襲擊的棗,明明花了比任何人都還要長的時間接受警方的偵訊,但她始終沒有開口向綾乃他們詢問以夢神及「非存之門」為首的一切謎團。

「……駒江老師的事情用不著隱瞞也無所謂吧?」

綾乃默默點頭。那起事件發生之後,就在綾乃思索著究竟要如何讓警方知道駒江所犯下的殺人罪行之際,警方已經提前一步在他住的公寓裏找到日記本。據說那裏麵詳細記載著他決定動手殺害情人的詳細始末,而警方自然也依照這條線索重新審視一年前的「與美島千鶴」墜樓事故。

「綾乃對駒江老師有什麼看法呢?」

「雖然他有點煩……但基本上我並不討厭他。」

這是綾乃的真心話。雖然駒江平常老愛對她說教,不過綾乃認為他絕不是什麼壞人。說穿了,他也隻是沒能在緊要關頭堅定自己的意誌,以致不僅親手將情人給殺害了,還被自己創造出來的惡夢奪走生命。

之所以會留下那本記載著自身罪行的日記,或許是因為在他的內心裏抱持著希望某人能夠發現這本日記的願望吧?

「我也不討厭駒江老師,雖然先前遭到他的攻擊……但是,我現在仍然認為他是一名好老師……」

接著兩人之間是一陣沉默,棗突然抬起頭看著時鍾。

「我差不多該走了。」

綾乃猜測棗大概是感到迷惘吧。她不曉得當自己被問到對駒江有何看法時,究竟該如何回應才好。現在看來,她八成已經決定要誠實說出自己的感受吧。

「對了,棗。」

她開口叫住了正要離開保健室的棗。

「思?有什麼事?」

「那個爛人在幹什麼?」

「……誰?」

「就是直人那個爛人啦。」

「咦……你說岸杜同學嗎?他和平常一樣在教室上課啊……不過,今天看起來好像有點困就是了。」

「……這樣啊,謝啦。」

棗走了之後,綾乃雖然再次翻開書本,但卻連一行字也沒辦法專心閱讀。

這幾天她一肚子火,因為自從那起事件正式落幕之後,直人便一直躲著她。他到底是如何看待先前說好的那個「承諾」的?在親口許下承諾的那個晚上,自己是抱著多麼認真的心態、而內心又是多麼擔心受怕,那個爛人是否曾經好好的想過啊?他能了解當他開口說出『我知道了』這四個字的時候,自己有多麼高興嗎?那個爛人真的是夠了,到底打算爛到什麼嘛……

「綾乃……」

「吵死了,給我安靜一點好不好!」

「……好吧。」

一時間鴉雀無聲。

綾乃倏然抬起頭來——赫然發現臉上貼滿0K繃的直人就站在她的麵前。他的模樣看起來固然令人覺得心疼,但綾乃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同情他。加上現在又莫名其妙地被他嚇了一跳,讓她更加生氣。

「你的傷口已經痊愈了嗎?」

「早就好了啦,爛人。大概三天前就沒事了。」

她一邊將頭撇向一旁,一邊開口回答。要是他肯再早個幾天過來關心她的傷勢,她本來還可以跟他多聊一些事情的。不過,現在卻是連他的臉也不想看到。

「呃、是嗎……」

「爛人,你跑來這裏做什麼?」

「嗯……我想說過來這裏小睡一下,但是在那之前……」

他又作了關於(王國)的惡夢。不過,他不打算當個隻因為這麼點小事就害怕的懦夫。

「是嗎?那容本人先行告退了。如果有得選擇的話,我可不想跟爛人呼吸同一個空間的氧氣啊。慢慢睡,祝你一覺好眠啊,爛人!」

她用力闔上書本,準備起身離開——不料手腕卻突然被緊緊捉住。

那張貼滿OK繃的臉近在咫尺。被直人由正麵這麼一凝視,綾乃整個人頓時動彈不得,隻覺兩邊臉頰都熱了起來。

「幹、幹嘛?」

「我這幾天一直在思索……接下來該怎麼做才好。我覺得自己不能就隻是繼承老爸的宿命,然後遵守與你之間的承諾……或者該說光是這樣還不夠。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你願意聽我說嗎?」

綾乃好不容易才悶不吭聲地點了個頭。被他這麼近距離地定睛注視,讓她感到十分難為情。

「我決定分別對你以及我自己許下另一個承諾。」

直人以一臉和平常判若兩人的認真神情說道——綾乃覺得現在的他看起來有點像他的父親。

「老爸究竟因何而死,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另外……」

他輕輕伸出雙手搭在綾乃的雙肩上,她的心跳速度頓時加快。他到底想對自己說什麼呢?她垂下了目光,等著聽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將你送回原來的世界。」

就在那一瞬間,綾乃愣住了。她不曉得該如何回應對方要將自己送回原來世界的這個「承諾」。自己是因為接受「懲罰」才會滯留在這個世界的,對她而言,置身於此地就如同作了一場漫長的夢——而夢醒、回歸祖國的那一天遲早會到來。隻不過,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自己無法由衷喜悅地接受這個結果,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不、不好嗎?果然還是有點奇怪嗎?」

直人突然換回一臉沒誌氣的表情。綾乃見狀,唇畔同時溢出了歎息與笑聲。

大概還得等上好一陣子,自己才有辦法對他說出此時在她內心裏的想法吧。搞不好永遠都沒有機會告訴他也不一定。

「一點也不奇怪……我知道了。」

直人突然搖搖晃晃地倒退了幾步,然後全身虛脫似的跌坐在床上。

「你、你怎麼了?」

「剛……剛剛太過緊張……所以一放鬆後,全身就跟著沒力了。」

綾乃強忍著即將衝出口的爆笑聲,直人則是大大打了個嗬欠,看來睡意已經找上門來了。

「快點睡吧……你昨天又作了(王國)的惡夢吧?」

「呃,嗯。」

現在他應該連跟自己對話都覺得很難受才對,綾乃佯裝坐回椅子上看書。接著,隻聽到病床旁邊那層用來當作隔間的布簾被拉起,之後保健室裏便悄然無聲了。就在綾乃猜測直人應該已經入睡,正準備起身之際——

「綾乃,謝謝你平時的關照。」

卻被這聲突然傳出的致謝給震得停下了動作。

(……他早就知道了嗎?)

她馬上就打消這個念頭。畢竟直人並不是那種直覺敏銳到足以察覺綾乃平常作為的人——按照常理來說的話。

規律的輕淺呼吸聲開始傳來。她放輕腳步,走到洗手台旁邊將手帕沾濕,再慢慢走到病床邊,然後悄然無聲地鑽過布簾的縫隙。

她在病床旁邊坐下,將微濕的手帕擺在直人的額頭上,隨後伸手握住直人那隻垂在病床外的手掌。自從她猜測他可能開始受到(王國)的惡夢侵擾開始,每次隻要他跑來保健室睡覺,她便以這種方式來幫他。

一度被貶到(王國)的夢神們,被迫非得過著遵守那個世界規範的生活不可,而其中一條規範就是服從王族。夢神們似乎仍將遭到放逐的綾乃視為王族成員,隻要她伸手觸摸直人身體的某個部位,身處惡夢中的夢神們好像也能跟著感受到她的存在,結果會導致夢神們等於是將「懲罰」加諸在王族成員的身上——這也正是直人得以安然入睡的原因。

幾乎沒人知道在他睡著的這段期間,她會像這樣一直待在身旁陪伴著他。由於每次一發現他即將清醒,她便會急忙閃身回到窗邊,因此她也認定直人根本不曉得有這麼一回事。隻有在上周他作了有關於『YOMIZI』的那場惡夢時,差點事跡敗露而已——

綾乃一邊看著他的睡相,一邊心不在焉地陷入沉思。現在仔細想一想,『YOMIZI』還真是一個奇特的夢神,它簡直是強得不像話。既然擁有能夠一口氣將數十名人類拖進惡夢裏的力量,照理說應該從更早前就會顯現出些許征兆才對。它給人一種仿佛是因為某種契機,才得以突然變得如此強大的感覺。

話說回來,在即將把它逼進黑色門扉的另一端之前,它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聽起來「紅色眼珠」似乎是它由某人手中獲得的。原本以為那隻是一句謊言,不過以它當時的狀態而言,應該已經沒有留下足以編出謊話的智慧才對。

(「獲得」……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就在這時候,直人擺在床頭的那支手機開始響起來電鈴聲,他被吵得用力皺了下眉頭,才又繼續睡,再不快點接電話,直人搞不好會被這陣手機鈴聲給吵醒。

她抓起手機走到布簾外麵,急忙打開掀蓋,準備按下紅色通話鍵。

一股寒意頓時竄上了綾乃的背脊。

「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紅色眼珠——」

這四個字充滿了手機整個畫麵。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按下通話鍵,然後將手機貼到耳朵旁邊。

「……是誰?」

隻聽到一陣仿佛狂風吹襲般的刺耳聲音從手機傳來,綾乃沒有花太多時間就意會過來那其實足來電者的呼吸聲。

「你到底是誰?」

『…………剛才……』

雖然聽起來既低沉又模糊,不過很顯然是名女性的嗓音。

「你正在思考著有關於我的事情,對不對?』

一陣喉頭震動聲響起,對方發出了駭人的低沉笑聲。

「紅色……眼珠?」

『真虧你們有辦法封印住那名老師所創造出來的夢神呢。』

「你知道『YOMIZI』?」

『……因為它十分渴求力量……所以,我便將我的一部分賞賜給它。』

綾乃回想起那對綻放出紅色光芒的眼珠,原來那真的是「從別人身上獲得」的東西。

「你……也是夢神嗎?」

接著是沉默,一陣呼吸聲再度敲擊鼓膜。綾乃突然發現在這陣呼吸聲的背後,還夾雜著其他的聲音。

『岸杜孝臣就跟現在的你一樣,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對方彷佛刻意岔開話題似的說了這句話,綾乃將手機的通話音量提高,閉目凝神細聽。

『……提出這個問題的人,將會逐漸走向破滅。』

對方再度保持沉默。這時候,綾乃清楚聽見了一陣不同於呼吸的聲響。

當……當……當……

這陣響亮的警告聲——是平交道!

「你在現實世界當中,對不對?……不對,應該說你人就在這座城鎮裏,我說得沒錯吧?

對方以遠超過先前的音量放聲大笑,那是一陣有如首次聽見的野獸嘶吼聲。

『我啊,可是無時無刻都在注意著你們呢!』

對方邊笑邊這麼回答。

『記得轉告那名少年啊。』

「等一下!我話還沒……」

電話已經掛斷了。雖然綾乃立即調閱來電號碼,不過,手機卻沒有留下有關於這通電話的任何記錄。

(……「紅色眼珠」。)

操縱『YOMIZI』、殺害孝臣的幕後黑手——如今已經將直人鎖定為下一個目標。

(我啊,可是無時無刻都在注意著你們呢!)

真正的敵人就潛伏在他們的身旁。

綾乃手握直人的手機,一臉茫然地佇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