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的聲音裏夾雜著一股輕蔑。遺忘什麼啊?直人不禁思考著——我到底忘記了什麼啊?
「……回想起來吧!」
兩隻大手緩緩伸出,緊捉住直人的頭部。夢神站在視野之外,以叮嚀般的語氣在他耳邊低語著:
「現在……該是你回想起一切的時候了!」
夢神的手指應聲刺入直人腦中。(王國)的景象瞬間如同殘影般晃動了起來,並開始回旋打轉著,直人隻覺得自己的腦袋瓜子好像直接遭到攪拌似的。
他的意識急速被抽離。
原以為會永無止境持續下去的極彩色回轉現象,毫無預警地停止了。
直人站在一個鋪滿草皮的小庭院裏,眼前是一棟老舊的兩層樓建築。他回頭望去,發現在低矮的柵欄對麵可以看見寬闊且眼熟的飯見市風景。
這棟位於高台地區的房屋,任何一樣東西他都再熟悉不過了。
(……這裏是我家。)
不是現在住的公寓,而是那棟位於高台地區,他們一直住到十年前左右才搬走的老舊房屋,那是直人兄妹的父母親還陪伴在他們身邊的時期。
看樣子,這裏似乎存在於直人的記憶中,八成是眾多夢境的其中一種。
他走到麵向庭院的落地窗前麵,窗戶後麵是一間和式房間。有個頭上綁了兩根辮子,年約二、三歲的小女孩,呈大字型的躺在兩塊並排在一起的座墊上麵。原本應該是蓋在身上的浴巾則是被她踢到了腳邊。
(……那是水穗。)
現在想想,水穗小時候每當午覺睡醒之後,總是經常感冒生病。看來睡相不好或許就是最大的原因吧。
家裏非常安靜,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老媽跑哪去了呢?
「那個糖果好吃嗎?」
直人聽見有聲音從玄關那邊傳來,於是離開窗邊,轉身走向玄關。他看見一名年約五歲的小男孩蹲在玄關前的磁磚上頭,看起來就是一臉很不可靠的表情,即便沒有在說話,嘴巴依然微微地張著。
(是我……)
眼前的光景令他差點倒抽一口氣。客觀來說,小時候的他長得跟現在還算是滿像的。有一名留著長發,身穿附有衣襟的黑色連身洋裝的小女孩,坐在小男孩的正對麵。小女孩在外貌上也存在著許多與現在諸多重疊的特征。
(綾乃)。
以她身上穿的衣服來判斷,這似乎是直人第一次遇見她的那一天。細致的容貌與偏淡的發色,加上一身仿佛喪服般的連身洋裝——簡直就像是一個洋娃娃。
綾乃將棒棒糖放進嘴裏,微微轉動了幾下。她的神情看起來略顯不安,還不時地轉頭左顧右盼一番。
「那個糖果好吃嗎?」
年幼的直人一臉認真地詢問著。
「……拜托,這是值得連問兩次的問題嗎?」
雖然自己不由自主地脫口說出這句話,但那兩個孩子卻毫無反應。這似乎純粹隻是過往時光的重現場景,因此對他們而言,現在的直人並不存在。
年幼的綾乃梢微將嘴裏的棒棒糖拿出來一下。
「好吃……」
隻見她神色羞赧地細聲回答,隨即又低下頭去。
「那個,謝……謝謝你。」
雖然直人一直以為自己多少還記得這一天的事情,然而近距離目睹整個對話過程,卻帶給他很大的衝擊,因為綾乃的個性跟現在簡直是判若兩人。如果這種羞怯又文靜的個性能夠伴隨她一路成長到今天的話——
(……感覺上兩人好像會變得無話可說。)
不曉得為什麼,總覺得跟文靜版的綾乃相處,似乎毫無樂趣可言。
隻見年幼的直人把一大堆玩具擺在玄關前麵。不過,絕大多數都是跟垃圾差不多的東西,其中還夾雜著父親的煤油打火機,以及母親的琥珀胸針等貴重物品。這個年紀的他,時常因為擅自拿走父母親的東西而挨上一頓罵。
直人隔著小男孩的肩膀看著這些物品,原本掛在嘴角的笑容已經不見了。現在的他絕對不會再挨罵,因為眼前這些物品全都成了雙親的遺物。
一股熱流湧上胸口,直人忍不住轉過身去背對玄關。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住在(王國)的那個夢神刻意讓他看見的夢境。回想起來吧……那個夢神對他這麼說,到底是要他回想起什麼事情呢?
正準備走回庭院的直人,發現玄關前麵的停車格裏麵並沒有停放車子。
(……對了,老爸跟老媽一起出門了。)
記得他們是出門去采買晚餐的食材吧。當然啦,這並不代表他們就這樣把小孩子丟在家裏。
「嗯——呀!」
他聽見擺放在庭院一角的躺椅上,傳出了一聲女性嗓音,對方似乎正在伸懶腰。直人踏過草皮、走近庭院一角,並繞到躺椅前麵去確認聲音的主人。
隻見一名穿著深綠色連身套裝的女性躺在上頭翻閱文庫本。她臉上戴著一副淺色鏡片的太陽眼鏡,頂著一頭染成金色的頭發,臉上的雀斑讓她看起來顯得有點孩子氣,不過,實際年齡應該已經有三十幾歲,是個身材纖細的漂亮女性。
「這、這應該是九識阿姨……沒錯吧……?)
當時的她跟現在截然不同,不但脂粉末施,身上穿的衣物色調也較為樸素,體重則是最為明顯的差異點——唯有待在別人家,還能如此從容悠閑的膽識這一點絲毫沒變。
雖然不太記得前後的事情了,但是,這一天應該是她跟綾乃兩人一起來岸杜家拜訪才對。直人輪流看了虹子與在玄關玩耍的綾乃一眼,不管身材纖細與否,虹子跟綾乃這對母女都是長得一點也不像。
這時,過去的直人有點戰戰兢兢地走向躺在躺椅上的虹子。虹子隻是短暫地抬頭看了一下,隨即強忍著笑意將視線栘回手裏的書本。
「怎麼了嗎?」
虹子這句話令過去的直人停下腳步。他雖然忸忸怩怩地花了點時間扭動身子,最後還是下定決心開口回答:
「給我點心。」
「你剛才不是已經拿過了嗎?」
「……我沒吃。」
直人總算是回想起這件事。這個時候的他,已經把母親給他的棒棒糖送給綾乃吃,之所以一再追問糖果的味道如何,是由於他舍不得那根棒棒糖。結果因為想要屬於自己的那份點心,於是便硬著頭皮跑來向虹子撒嬌。
「阿姨最討厭說謊的小孩喔。」
虹子雙眼眯成了一條線,這是她生氣時的習慣動作。仔細一看,並沒有很用力地皺起眉頭,這表示她沒有真的動怒——當然啦,當時的直人根本就看不出來。
他換上一張泫然欲泣的表情,準備轉身逃開,就在這時候,嘴裏叼著棒棒糖的綾乃走到他身旁。還是很想吃到糖果的直人好像改變了主意,隻見他一邊嚇得全身顫抖、一邊重新轉過身去麵對虹子。
「因、因為我送給她,所以我沒吃到點心。」
虹子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綾乃,但不曉得為什麼,她卻仿佛看見了某種不可思議的生物一般,頓時眯起了雙眼。
直人突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為什麼明明有兩個同年齡的小孩子在家,但是,大人們卻隻準備了一人份的點心而已呢?在這個時期,老媽照理說應該有買很多同一款的棒棒糖放在家裏才對啊。
「這樣啊,那我可得再拿一根給你才行羅。」
隻見虹子嘴角浮現笑容,輕輕闔上了書本。她一起身離開躺椅,隨即彎腰蹲在綾乃麵前,但不知為何,綾乃卻一臉害怕地往後退了一步——麵對自己的母親,怎麼會是這種反應呢?直人不禁側頭納悶著。
虹子好像不是很在意的樣子,她再度靠近綾乃,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然後,她帶著一臉微笑開口對綾乃說道:
「小朋友,你是誰家的小孩呢?」
「什麼……?」
直人宛如被凍住一般,全身動彈不得。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全然無法理解自己的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綾乃似乎不準備回答這個問題。嗯……虹子一邊沉吟著一邊站起身,她轉頭望著年幼的直人。
「直人應該知道吧?這個小女孩是打哪來的呢?」
年幼的直人一臉困惑地思考了好一會兒,最後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耶。」
5
一睜開雙眼,天花板的日光燈隨即映入眼簾,直人此時橫躺在講台上的「非存之門」旁邊。看樣子,他似乎已經順利回到現實世界的教室了,綾乃在視野外探頭凝視著他的臉。
「哎呀,你醒來啦?」
她的嘴角浮現一抹笑容,直人轉開視線慢慢地從地板上坐起身。剛才目睹到的光景對他來說太過震撼,以至於現在實在不曉得該用何種態度來麵對她才好。原以為自己對她的了解已經夠多、夠深入,不過,如果夢中那段對話真的曾經發生過,那就表示綾乃並不是虹子的親生女兒——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棗的狀況如何?」
直人一臉錯愕。經她這麼一問,這才想起當自己被送進那場重現過往記憶的夢境後,就不曉得棗變成什麼模樣了。
「我也……不太清楚。雖然我跟她一起進入(王國),但是我中途就……」
綾乃聽到他這麼說後,似乎立刻安心了不少。
「既然你們是一起進入的,那就不成問題了。一般人即便不小心誤人(王國),照理說也不至於遭受到任何危害才對。」
「是嗎……那就好……」
他起身看了教室的時鍾一眼。雖然覺得似乎接連發生了不少事情,不過,自從他陷入沉眠以來,其實也還不到半小時的時間。
「……好像還沒有其他同學到校呢!」
教室裏麵就隻有他與綾乃兩個人。換成平常的狀況,現在已經快到即便有學生抵達學校,也不足為奇的時間了。
「哦,關於這件事……」
這時候,教室的門傳來一陣哢喳哢喳的聲響,並稍微往前後動了動。「咦?」隨後便聽見有人發出困惑聲。看來教室的門似乎被鎖上了。
「喂~~裏麵有人嗎?」
是同班同學澤村笑子的聲音。
「是有人沒錯,不過現在不能開門讓你進來。」
綾乃以沉著的語調回答對方。
「咦?剛剛講話的是久世同學嗎?你躲在教室裏麵做什麼?」
「我用不著回答你這個問題。」
「那個~我接下來要去參加晨間練習,隻是先過來拿我忘記帶回家的東西……」
笑子支支吾吾地說著。她是女籃隊的球員,能夠前來上學,就表示她昨晚肯定是徹夜未眠,而她現在竟然還打算去參加社團活動,這點讓直人感到相當佩服。
「真的想進教室,就去幫我把棗找出來。她現在應該在校內的某個地方才對,如果你有辦法帶她過來,我立刻開門讓你進教室。」
啥?直人不禁小聲叫了起來,這是什麼怪條件啊?當然,笑子似乎也和他抱持著同樣的疑問。
「呃?這這這……你這到底是什麼……」
「廢話少說!快點去找!」
綾乃突然放聲大吼,直人覺得所有窗戶的玻璃好像都微微震動了一下。在一瞬間的寂靜之後,笑子的腳步聲隨即轉向右邊,逐漸遠離了這間教室。她還真的乖乖聽話去找啊?直人大吃一驚。
「……你該不會對其他來到教室門口的同學也提出了相同的要求吧?」
「嗯,這已經是第三個了。」
她一臉若無其事地回答。
「現在絕不能讓任何人進來教室,雖然不曉得他們是否真的會乖乖去找,但是,如果能夠找到棗的話,不也算是一石二鳥之計嗎?」
直人轉頭望向「非存之門」。現在還不知道創造出那場噬人惡夢、同時襲擊棗的凶手究竟是誰,因此確實不能讓這個班級的學生接近教室。因為那場惡夢的創造者,很有可能會在不小心的情況下打開這扇門扉。
「……你在(王國)碰到了某種狀況,對不對?」
綾乃以平靜的口吻說道。
「咦……」
突然聽她開口提起那件事,直人根本無法掩飾內心的動搖。
「你好像也很清楚位於黑色門扉另一端的空問,就是所謂的(王國)……你在那個地方遇見了什麼人嗎?」
「嗯……算是吧……」
他含糊其詞地說。有太多事情同時發生,以致他想要尋求答案的問題多到像山一樣高。
「那個(王國)到底是什麼地方啊?我是『守護者』,是否就代表那是我創造出來的夢境呢?」
「不是的。」
綾乃搖頭否定。
「那是守門之民代代相傳的一場夢,位於夢境世界最深處,號稱夢境中的夢境。雖然你現在已經成為『守護者』,所以那也算是一場屬於你的夢,但是,那並不是人類所創造出來的夢。」
「照你這麼說,那待在(王國)裏麵的那群人又是何方神聖?他們不也是夢神嗎?」
綾乃在開口回答之前,先定睛凝視著直人的雙眼。彷佛是想確認直人是否真有資格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住在(王國)的居民們,全是一些遭到守門之民懲罰的夢神——那是一個用來監禁夢神的空間……一個類似流放地的地方。」
沒人有辦法殺死夢神——直人想起綾乃曾經說過這句話。若她所言屬實,那麼就必需設置一個能夠將它們關起來的地方——也就是那座(王國)。一想到襲擊他的無數獠牙,直人不禁嚇得全身發抖。
「這麼說,住在那個地方的夢神,全都是由人類所作的惡夢當中衍生出來的夢神囉……?」
「不是的,一開始確實隻有那樣的夢神存在於該處,不過隨著夢神的數量增多,秩序也就跟著誕生,並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社會……甚至還能夠養兒育女。在現實世界中,不也是有好幾個由流放地發展而成的國家共同體嗎?那裏現在已經成為那個世界誕生的國王所統治的世界,所以才會叫作(王國)。」
直人腦中浮現那個城主的身影,他猜那人肯定就是「國王」。
「這代表我在那個(王國)裏必定很惹人厭吧?」
他邊說邊苦笑著,所以才會連那名「國王」也展現出憎恨直人的態度。
「每次我隻要作了關於那個地方的夢,總是會遭受到類似拷問的對待。」
「……那並不是拷問。」
綾乃搖了搖頭。
「那是懲罰。」
「懲罰?針對什麼事情所做的懲罰?」
他不禁回問道。
「你過去曾經犯下罪行,所以(王國)才會讓你夢見那樣的惡夢。」
直人完全無法理解這個答案的涵義,他直到幾個月前才開始夢見有關於(王國)的惡夢。在那之前,他根本未曾與夢神這種奇特的存在扯上任何關係,(王國)實在沒有理由逼自己夢見這麼難受的惡夢才對。
「這算啥……我究竟是犯了什麼過錯啊?」
她臉上的表情瞬間凍結。直人覺得自己似乎一時失言,說出一句非常要命的氣話。
「的確,你會這麼想並不奇怪……」
隻見她垂下雙眼、輕聲作出回應。而這舉動馬上令直人聯想到剛才在夢中看見的年幼綾乃。
「那個……」
就在直人開口想對她說些什麼時,複數以上的腳步聲逐漸接近教室後門。
「喂,久世!」
咚咚咚。有人在外麵用力地敲門,是班導師駒江的聲音。
「你們到底躲在教室裏麵幹什麼啊!現在就給我開門!」
直人與綾乃對看了一下。
他們也聽見笑子的聲音出現在走廊上。看來她八成沒有試著去找棗,而是直接跑去教職員辦公室叫班導過來吧。仔細想想,這也算是很理所當然的行動。
「……這下不妙了。」
綾乃輕聲嘀咕著。
「再不開門的話,我要直接進教室了喔!」
駒江的聲音再度傳來。對了……直人突然理解到現在的狀況。教師有權自由使用教室的鑰匙,即便他們從內側將教室的門給鎖住,也沒有意義。
「老師,請等一下。」
綾乃離開講台,往教室後門走去。
「教室裏麵有一個攸關人命安危的危險物品。這個東西絕不能讓其他人看見,因此麻煩老師獨自進入教室。」
接著是一陣沉默。位於另一端的駒江似乎正在思考著該如何應對這個要求。
「攸關人命安危……那你們不要緊吧?」
那語調聽起來好像很擔心他們,直人頓感愕然。看來駒江並不是一個無法溝通的老師。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麼大凝。」
「……知道了,那就先讓我獨自一人進教室去確認狀況,這樣可以吧?」
「是的。」
走廊上傳來一陣交頭接耳的聲音,駒江似乎正在吩咐笑子,要她暫時離開教室。隨後便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逐漸遠離。
門扉伴隨著鑰匙的回轉聲緩緩開啟,高大的駒江走進教室。他一邊伸手到背後關門、一邊轉眼環顧了整間教室一圈,才剛看見那扇白色的門扉便嚇得愣住了。
「這……這是什麼玩意兒啊?」
「這是一扇連接夢境世界的門,裏麵有一隻殺人的怪物。」
綾乃以簡單到不像話的扼要描述向駒江說明。當然,駒江也露出一臉有聽沒有懂的表情。
「你、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啊……?」
直人突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在剛剛的對話中,有個小地方令他頗為在意。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請老師透過鑰匙孔觀看門扉另一端的狀況,再判斷這扇門到底危不危險。相信老師至少可以看出有誰躲在那裏。」
駒江走上講台,定睛凝視著立於直人身旁的白色門扉。
「隻要從這裏看進去就可以了嗎?」
他指著鑰匙孔詢問,綾乃點頭回應。於是他彎下腰,準備窺視門扉另一端的世界。
「老師。」
直人出聲叫他,駒江則是仿佛現在才察覺到直人在場似的抬起頭來。
「請問……有人對老師說過我也在教室裏麵嗎?」
「嗯?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啦,我隻是很好奇老師怎麼會知道除了綾乃以外,還有其他人在這間教室裏麵呢?剛剛老師不是用『你們』這個複數詞和她交談嗎?」
駒江在走廊上的那段期問,直人沒有開口講過一句話,而且從外麵也看不見這間教室的內部狀態。
「……是澤村告訴我的啦!」
原來如此——雖然直人表示出可以接受的態度,但這次卻輪到綾乃開口了:
「直人並沒有跟澤村同學講過話。」
教室內頓時鴉雀無聲。直人輪流看著駒江與綾乃的臉,雖然他隻是一時好奇而開口詢問,不過談話的內容卻變得十分詭譎。
「不對,我記得澤村同學確實有這麼說過喔。」
綾乃朝著講台緩緩移動腳步。
「請問老師在上周五放學之後,是否曾經跟牧野同學談過話?」
「上周五?這個嘛……我也不太記得了……」
隻見他雙臂交抱、微微側頭思索著——一副幾乎可以說是極其自然的反應,但是,視線卻是怎麼也不肯對著綾乃。
「久世,你到底想說什麼?」
「……綾乃是想問老師是不是就是第一個夢見『YOMIZI』的人?」
這陣嗓音促使所有人同時轉過頭望向教室後門。隻見以手帕捂著額頭的棗站在門口,看樣子她的頭好像被人揍了一拳,再加上或許後來還被丟進一個久未打掃的肮髒地方,以致身上的製服沾滿了灰塵。她八成是清醒過來之後,自行走回教室的。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駒江那對隱藏於眼鏡後方的眼睛頓時瞪得老大,棗則是一臉不在意地走進教室。
「剛才那一下真的很痛耶,老師。」
她以冰冷的語調說道。
「上周五放學之後,老師是不是為了警告彌生,而找她到教職員辦公室去談話呢?因為她打瞌睡的次數實在多到不像話……當時老師也聊到了自己所作的夢,對不對?」
啊!直人不禁叫出聲來。至今為止,他一直認定隻有班上的同學會作那場夢,卻完全忘記除了學生之外,還有另一名登場人物也出現在那場惡夢當中——就是站在黑板前麵上課的那名老師。
駒江無言地站在白色門扉前麵,等於是他已經默認了棗所說的那番話。
直人則是一臉不敢置信地張大嘴巴,注視著駒江那張看起來很老實的側臉。他到現在還無法相信駒江竟然狠得下心襲擊棗。雖然自從他當上班導師以來,至今也才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不過他既熱心又照顧學生,班上同學對他的評價都相當不錯。在彌生失去意識時,也是駒江背著她一路從教室跑到保健室去的。
「老師為何要隱瞞自己作惡夢一事呢?」
綾乃語調平靜地開口說道。
「如果交給我們處理,我們就能幫助老師擺脫惡夢的糾纏啊。」
站在駒江旁邊的直人,清楚聽見駒江倒抽了一口氣的聲音,接著連額頭也開始冒出冷汗,彷佛他很畏懼綾乃似的。
「你……你真的有辦法幫我擺脫那場惡夢嗎?」
他以呻吟般的語調詢問。綾乃往前踏出一步——駒江則是朝後退。
「你……果然如我所料!」
「老師……?」
綾乃出聲叫他。突然問,仿佛對綾乃這句話產生反應似的,隻聽見白色門扉的另一端傳出一陣機械式的女性嗓音:
「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
駒江馬上從門扉前麵跳開,並以雙手掩住那張嚇得慘白的臉。
『YOMIZI』不斷地呼喚著——不對,不知不覺問,呼喚的字句已經開始有了些許改變。
「老師,我愛你。老師,我愛你。老師,我愛你。老師,我愛你。老師,我愛你。老師,我愛你。老師,我愛你。老師,我愛你。老師,我愛你。老師,我愛你。老師,我愛你……」
「別再說了!」
駒江彷佛再也忍受不了地放聲大吼。沒想到聲音居然真的戛然而止,宛如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整間教室裏隻聽得到他激動的喘息聲。
(剛剛那是……)
存在於門扉另一端的惡夢,乃是由駒江心中抱持的意念所衍生出來的產物。這表示那個『YOMIZI』應該也能反映出他的內心世界才對。很顯然地,駒江對於去年不幸身亡的少女懷有某種特殊情感。
「難道老師……跟那名叫作與美島的女孩交往過?」
駒江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直人想起他跟棗從佐原口中打聽到的情報,這名叫與美島的學生,似乎有某種「無論如何都想繼續留在這所學校」的理由,而駒江說不定就是她堅持留下來的理由。如果真的是這樣,也難怪她始終不肯開口解釋清楚了。
「如果隻是這樣,應該還不至於構成隱瞞自己作惡夢的理由才對。」
綾乃在講台邊停下腳步,以冰冷的語調接著說道:
「那個女孩子是在獨自留下來打掃這間教室的時候,不慎失足墜樓身亡的,對吧?」
駒江再度瞪大雙眼,全身也抖動得更厲害了。
「……事實上……是老師動手殺了那名女學生,對不對?」
駒江克巳打算當一名「好老師」。
這並不一定能夠與「受歡迎的老師」一詞劃上等號。
隻要學生還留在校內,他就會認真上課、嚴格指導學生的生活態度;隻要是學生們說的話,就算內容盡是抱怨與不滿,他也會耐心傾聽,在應對方麵總是盡可能地全力以赴。他知道一旦自己過於嘮叨,隻會讓學生們對他產生某種程度的畏懼,同時他也十分清楚,有過半數的學生都能夠接受這樣的管教態度。
絕大多數的學生隻要稍微叮嚀一下,其實都會乖乖地聽話。他也早已下定決心,絕不會對學生們說出『最近的小孩子真是』這一類的抱怨字句。畢竟把這些話掛在嘴邊,也無法讓事態獲得好轉,他認為那是怠惰者才會采取的作法。
雖然當老師已經當了十幾年,不過到目前為止,從未發生過什麼足以顛覆信念的狀況。他對自己感到相當地滿意。
一開始,與美島千鶴不過是他那一年負責教導的、超過百名以上學生當中的一人罷了。她的成績雖然不錯,但是生性沉默寡言又缺乏協調性,根本不肯聽從老師的教誨。與這種學生應對的時候,最好還是保持適當的距離比較妥當。
後來是因為校內傳出自己與她正在交往的謠言,這才使得他開始意識到千鶴的存在。這並不是第一則有關千鶴與教師不正當交往的謠言,打從入學以來,她便與好幾名更年輕的男老師傳過好多次謠言。
他也曾耳聞這些謠言其實是她自己私下散布的,並對周遭反應樂在其中的說法。教師們雖然知道那全是一派胡言,但或許是因為千鶴是個美人胚子的緣故,以致那些男性教師全都沒有表態否認。駒江完全無法理解以散布這類謠言為樂、且高興自己成為主角的心態。
如果隻是要追求樂趣,那隻要放出一些稀鬆平常的謠言不就得了?
然而千鶴主動找駒江談話的舉動,卻讓一切產生了重大的變化。以往無論傳出任何謠言都不為所動的她,竟然搬出——我什麼都不知道、反正這隻是個馬上就會煙消霧散的謠傳——等說辭,十分認真地向駒江說明。
「那全是胡說八道,請老師快點忘掉這種無聊的謠言。」
她氣衝衝地丟下這句話之後,便轉身離去。
千鶴之所以特地前來向駒江說明,是因為不希望被他誤解。而駒江也不是一個遲鈍到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的男人。
千鶴已經愛上了駒江。
與千鶴有關的所有謠言,全都是部分人士基於惡意去散布的。在駒江知道一切事實真相的時候,他與千鶴之間也已經發展成會在私底下見麵的關係。
為什麼會接受千鶴,這一點就連駒江本人也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來。或許是因為一向不善與人交際的她,隻對自己表達的好感令他覺得很可愛也說不定。至今為止,他從不曾與學生發展出戀愛關係,而他甚至還無法冷靜下來思索到底該繼續維持現狀、偷偷摸摸地經營這段關係,還是先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比較妥當。
在他把問題丟在一旁拖延著的同時,她被欺淩的情況也變得愈來愈嚴重。事情演變到後來,她甚至很少待在數室裏麵上課,反而經常跑到保健室去。以保健老師佐原為首的部分教師們,也開始將她遭遇到的欺淩舉動視為重大問題。
駒江始終采取袖手旁觀的對應方式。他並不是千鶴班上的導師,同時也很怕一旦插手此事,搞不好會讓自己與千鶴的戀情跟著曝光。
千鶴對於他這種不聞不問的態度,從未開口抱怨過。
「沒關係,我一點也不覺得難受。」
她以淡然的語氣說著。
「因為我很喜歡老師。」
不知為何,駒江竟然覺得毛骨悚然。她似乎隻要有這句話作為依靠,就能夠承受發生在身上的任何事情。但駒江並沒有同樣的覺悟,曾幾何時,他已經打從心底對這段關係感到疲憊與厭煩。
即便千鶴後來升上二年級了,事態依舊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因為欺侮她的團體成員大多都是三年級的學生,而她們統統都還沒有畢業。就在第一學期開始還不到一個月的時候,駒江最害怕的狀況終於化為現實向他襲來。
校內再度傳出有關駒江與千鶴關係匪淺的傳聞,隻是這一次似乎不是先前那個團體去散布的,說不定是自己私下與千鶴見麵的時候被別人撞見了。雖然絕大多數的人士都沒有認真看待這個傳聞,不過他們遲早會改變看法的。
那一天放學之後,駒江到學校各個樓層去巡視。在檢查校舍門窗以及電氣設備是否確實關緊的過程中,並沒有發現任何社團還在進行活動,校內也幾乎看不見半個學生的身影,所以當他來到2年E班教室的時候,完全沒料到千鶴居然還留在教室裏麵打掃,因為打掃時間早就結束了。
「……怎麼了嗎?」
駒江走進教室,開口詢問拿著抹布在擦拭窗戶的千鶴。
「我在打掃。」
他的問題隻換來一句簡短的回答。隻有她一個人留在教室裏,其他人好像都回家了。
窗戶玻璃上布滿了由黑色簽字筆寫下的塗鴉,似乎是因此才導致她必須花比較多的時間來作清潔的工作。仔細一看,塗鴉內容是至今為止曾與她傳過徘聞的所有數師姓名。
這也是一種惡作劇的手法。
突然,他發現駒江克巳這個名字寫得特別大。
「……沒關係的。」
或許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吧,千鶴語氣平靜地開口說道。
「我……絕對不會轉到其他學校去。」
有部分的塗鴉甚至還故意寫在玻璃外側那一麵,八成是打算讓她花更多的工夫做清理吧。千鶴將身子探到窗戶外麵,開始移動手上的抹布。
駒江眼神呆滯地凝視著她的身影。她是用不著轉學沒錯,然而兩人的關係一旦曝光,自己馬上就會被趕出這所學校,往後再也無法繼續從事教師一職。
全身開始顫抖不已,自己一定是在某個環節出了差錯——究竟該如何是好?
他抬起頭來,與坐在窗框上的千鶴四日相接。她背對著萬裏無雲的晴空,巧笑倩兮,那是一張令他心痛不已的笑臉。
她是那麼地漂亮。
「老師,我愛你。」
那一瞬間,他整個腦袋一片空白。
之後身體便采取行動。從窗邊摔落時,她始終沒有發出過一聲悲鳴。
與美島千鶴的死,最後被認定為意外墜樓事故。
起初他很擔心自己的行為說不定在哪一天會被人拆穿,但是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依然沒有人出麵指控他的罪行。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最後他內心浮現出這個想法。自己隻是在偶然間不小心偏離了一下正道罷了,而之所以能夠免遭問罪,乃是老天爺賜給他的啟示,要他今後以一名「好老師」的身分好好活下去。
從此他便每天埋首於教學工作中。很快地,一年的時間過去了,他獲得班導師的職位,即便知道自己接任的班級是2年E班,也沒有特別在意。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後,他因為上課的緣故而數度出入那間教室,事到如今,自然也不可能再心生動搖。
不過,在他主持第一次的班會,並於點名之際確認班上所有同學的姓名與長相時,其中一名女學生的身影卻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一頭長發、堅定的眼神、以及緊抿的雙唇——全都像極了千鶴。
「我叫久世綾乃。」
冷淡的語調也與千鶴相差無幾。
久世綾乃甚至連行動模式都跟千鶴如出一轍。她不常待在教室上課,反而喜歡窩在保健室裏看書,成績雖然很好卻不肯聽從老師的敦誨。即使自認為是站在「好老師」的立場來指導對方的言行舉止,不過,就連他自己都覺得未免有點管太多了。他實在不想再犯下像先前麵對千鶴時的「失敗」了。
然後有一天,他開始作起了那場惡夢。
他夢到自己在教室裏麵卜課,不過嘴裏說出來的話,以及寫在黑板上的文字,全都化為胡言亂語和沒人看得懂的潦草字跡。就在度過了一段空虛的時光之後,有一隻勉強看得出具有人型的灰色怪物突然從窗外爬進教室,宛如由地獄深淵重回人間一般。
(是千鶴。)
看到彷佛在尋找某種東西而到處爬行的千鶴,他又開始不由自主地繼續講課——
由於每晚不停地遭到惡夢侵擾,以至於他在與學生們談話時,經常都是處於心不在焉的狀態中。
「……看你打瞌睡打得那麼凶,有沒有作過什麼夢啊?」
就連在教職員辦公室對牧野彌生說教說得正起勁時,竟然也莫名其妙地拋出這個問題。換成是平常的自己,絕不可能提及這種話題。
「這個嘛——人家才不會每次打瞌睡都作夢咧——」
彌生好像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或許是因為說教就此而中斷,隻見她反而很高興地主動聊起了這個話題。
「老師在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不會作夢嗎?」
這也是個換作是平常的他,一定會置之不理的問題。不過,他此時已經被逼到隻想找個人聊聊這件事的極限狀態。
「其實我最近……」
沒多久之後,那場惡夢中開始出現有人遭到殺害的場麵,而在夢中被殺的人,在現實世界也會跟著陷入沉眠不醒的狀態。為什麼事情會演變成這種地步呢?到底是誰引起這麼可怕的事端?這幾天他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自己總是竭盡全力努力付出,克盡職責地扮演好「好老師」的角色,所以原因肯定是出在別的地方。
現在他總算搞清楚原因何在了。一切的元凶、所有不幸的源頭就是——
「……就是你,久世綾乃!」
原本垂頭喪氣、全身顫抖不已的駒江突然揚起頭來放聲大吼。這聲吼叫嚇得離他最近的直人差點跳起來。隻見駒江表現出一股判若兩人的憎惡情緒。
「什麼……?」
無端被他點名的綾乃也是一臉困惑。
「自從你出現之後,一切全都失去了控製!如果不是你,我現在就能夠繼續當個『好老師』,事情也不會演變到這種地步!你要負起全部的責任……」
他以布滿血絲的雙眼瞪著綾乃。
「這、這……」
直人聞言不禁怒火中燒。在昨天以前,駒江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坦承自己也作了那場惡夢,如果他肯老實說出來的話,昨天晚上那場夢中大屠殺或許就不會發生了。難不成他也要把先前出手襲擊棗、害她失去意識的行動,怪罪到綾乃的身上嗎?
「作那場惡夢的人明明是你耶!跟綾乃一點關係也沒有吧!」
「你根本什麼都不曉得啊,岸杜。」
駒江瞬間又換回往常那副沉穩的教師口吻。
「我是在這個女人出現之後,才開始受到惡夢的侵擾。是這家夥把惡夢帶進我的睡眠中,是她操縱著那場惡夢……不對,應該說她本身就是那場惡夢。全班就隻有她一個人沒有作過惡夢,這就是最好的證據啊!岸杜,即便是我也早就察覺到這一點了!」
「這是因為……」
綾乃擁有不會作夢的特殊體質所致。他準備開口反駁,卻又注意到綾乃一臉不悅地噤口不語。都已經被他批評得體無完膚了,你為什麼還不肯出聲反擊呢?
「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
夢神的聲音再度傳人眾人耳中。
駒江整個人立即為之一震,接著,緩緩地轉過頭去望著門扉。
「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請打開,這扇門……」
那個聲音宛如要將整間教室填滿似的不斷傳出來。而駒江則是一臉不可思議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隻見他的手心裏不知何時竟然多出了一把白色的鑰匙。那把鑰匙不論是大小或是形狀,都跟直人擁有的黑色鑰匙一模一樣。
「啊……」
直人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隻見駒江伸手握住門把,順勢將鑰匙插進鑰匙孔當中。
「住手!」
綾乃以壓過夢神呼喚的音量放聲大吼。
「一旦打開那扇門,你馬上就會被夢神給殺害的!」
『YOMIZI』的呼喚聲戛然而止,駒江則是邊顫抖著、邊轉過身看著綾乃。一旁的直人見狀不禁鬆了口氣,因為駒江還沒有轉動鑰匙,隻是把鑰匙插進鑰匙孔罷了。
「你說謊。位於門扉另一端的,可是之前曾經跟我交往過的女孩子……她絕對不可能殺害我的,她應該會乖乖聽從我的吩咐才對……」
駒江以顫抖的語調回答,聽起來就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似的。
「我並沒有說謊,這點相信你自己應該也很清楚才對。躲在那扇門扉另一端的,才不是你的舊情人,那隻是存在你內心深處的恐懼與不安所幻化出來的實體罷了……它跟當時還活著的女孩截然不同,它並不是人類。」
他的視線不停地在綾乃與門扉之間來回飄栘。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然後以渴求幫助的虛弱聲音開口詢問。
「沒錯,所以快點把鑰匙交給我吧。」
綾乃筆直地朝他伸出手臂,駒江則是彷佛試圖從中讀取出答案一般,定睛凝視著她的白皙手掌。最後,他的目光突然恢複了平靜。
「我很害怕這場惡夢。」
駒江以一種奇特的沙啞語調說道。
「我差一點就被拖進惡夢的世界裏……」
他重新轉身麵向「非存之門」,握住白色鑰匙,緩緩將鑰匙抽出。
「我想結束掉這場惡夢……然而我現在總算察覺到一件事情。」
就在鑰匙即將拔出之前,他卻突然停手了。
「……那就是打從很久以前開始,我便身陷在惡夢世界中了……這個世界就是我的惡夢。」
(什麼?)
這句話令直人大吃一驚,隻見駒江再度將白色鑰匙完全插進鑰匙孔裏,然後上下轉動,一聲哢喳聲隨即響起。
「住手!那扇門是……」
駒江打斷綾乃的話,斬釘截鐵地說道:
「……所以,我要這場由你們所構成的惡夢納命來!」
下一秒,白色門扉便有如彈簧機關般的大大敞開,一陣夾雜著血腥味的強烈陣風從惡夢空間裏狂掃而出。
7
最先從白色門扉另一端出現的,是一隻鮮紅色的手臂。夢神輕鬆地由門後一把拙住站在門扉旁的駒江頸項,呈三角狀的尖銳利爪一下刺穿了喉結部位的皮膚。
「咕……」
悲鳴與鮮血同時由駒江的嘴裏溢出。隻見『YOMIZI』身上那套沾滿鮮血的製服發出亮光,接著便一腳踏進了現實世界。
她看著直人,臉上浮現一抹微笑。沾滿黏稠紅色液體的臉頰,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直人這才想到自己現在就站在距離夢神隻有數步之遙的危險位置。
(啊……)
那一瞬問,他隻覺雙腿發軟,而翻著白眼的駒江則在他眼前呈現全身不停抖動的痙攣狀態——『YOMIZI』以一手將他的身體高舉,輕輕鬆鬆地甩來甩去,宛如小孩子在玩膩手中洋娃娃時慣有的舉動。接著,駒江的雙腳猛然逼近自己眼前。
「咦!」
突然有個人伸手抓住直人的衣襟,就在他被對方一把拉倒在地板上的同時,駒江的身體也剛好從他頭上呼嘯而過。
「別再發呆了!」
綾乃的臉出現在一旁——原來是她救了自己。
忽然威受到一股帶刺的視線,隻見站在講台上的『YOMIZI』正定睛看著自己與綾乃。
正打算從地板上爬起身的直人與綾乃停下了動作,而在下一秒,『YOMIZI』與駒江的身體竟然從他們的視野中消失了蹤影,隨即便傳來一陣打破玻璃的聲音,她已經破窗而出、縱身躍向半空中了。
直人立刻飛奔至窗邊,剛好目睹夢神帶著駒江的身體一起落在花圃中,隨後快步往校門口衝去。校門口那邊可以看見到校的學生稀稀落落地在路上走著,夢神一手拖著駒江的身體,以另一隻手接連推倒了幾名擋住去路的學生。
她完全不理會那些被她推倒在地的學生,從容不迫地衝出了校門。
「可惡……」
再這樣下去,事情會一發不可收拾。非得快點追上他們不可——因為自己是守門之民。
當他正準備離開窗邊,不料卻聽到綾乃的叫聲:
「直人!快點過來幫忙!」
隻見她以背抵著那扇白色門扉,試圖要將它關上,不過,門關閉的速度卻顯得格外緩慢。
「你在做什麼啊!夢神……」
「不對!關上這扇門才是首要之務!」
直人頓時瞪大雙眼。隻見那扇門的周圍開始產生異常現象,整個空間彷佛遊絲般出現扭曲現象,並逐漸轉成鮮豔的紅色。
「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何會出現這種……」
「『非存之門』一旦開啟過久,現實與夢境世界就會開始互相混合……最後導致這扇門再也無法關閉。」
綾乃邊解釋著、邊咬緊牙根使勁地推著門。在她說話的同時,周圍的空間仍舊持續變化著。紅色領域轉眼間便擴散開來,門扉周邊此時看起來簡直就像是被夕陽染紅的天際一般。
「……隻要把門推回去就可以了吧?」
棗雖然也跟著緊緊壓住門邊,但門扉卻依然紋風不動。
「岸杜同學,你也快點過來幫忙吧!」
「呃,好……」
直人急忙伸出雙手搭在棗所壓住的門緣正上方部位。
「由我負責發號施令,我們再一起出力把門關上。」
棗邊說邊站穩腳步。直人與綾乃點了點頭,隻見她先大大地吸了一口氣。
「一、二、三!」
門扉遠比直人預期的還要容易推動,一下子就嵌進了門框裏。
「直人,鑰匙!」
直人連忙取出那把黑色鑰匙將門鎖上——在「非存之門」完全關閉之際,空間的異常現象也馬上跟著止息。
直人雙手撐在膝蓋上,調整急促的呼吸。不過,綾乃卻緊接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是代表『咱們走吧』的暗號。直人點點頭,隨即挺直了背杆。
「……抱歉,我們現在要去追趕『YOMIZI』,能否麻煩棗留在這裏呢?我希望你能從裏麵將教室前後的兩扇門鎖住,記得不要讓任何人靠近這扇白色門扉。」
棗用力地點點頭。
「我知道……你們兩個人也要小心一點喔。」
就在那一瞬間,直人與棗四目相交。雖然她看起來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但結果還是麵帶笑容地向他揮揮手,直人則是輕輕地揮手回應,隨即便與綾乃並肩離開了教室。
『YOMIZI』一邊感受著柏油路麵堅硬的觸感,一邊快步奔馳在馬路上。
這個世界好寬廣——真的是能夠無限延伸到任何地方。她打算任由本能引導自己不斷地往前邁進。
自從獲得自我意識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品嚐到幸福的滋味。
她發現有各式各樣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來回移動,她簡單將這些東西分成兩大類。
一種是人類、另一種則是非人類的物體。
不管吃掉多少人類都沒有關係,因為他們擁有靈魂。
至於非人類的物體就沒有食用的價值了,所以再怎麼破壞也無所謂。
有時候,體積龐大的「非人類的物體」會一邊發出噪音、一邊從她的身邊呼嘯而過。如果她沒有主動避開,對方就會手忙腳亂地拚命閃避自己。
接著,一個非人類的物體由正前方迎麵撞上,將她與拖著走的「行李」一同撞飛到路旁;而撞上她的街體也像顆陀螺一樣,在原地打轉了好幾圈之後才停下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馬上挺直上半身坐起來,指著撞飛自己的「對手」哈哈大笑。一些原本靠過來想要關心她傷勢的人類,又被嚇得紛紛往四處走避。她試著要站起身,這才發現右腳的腳踝已經完全扭轉到反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