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總覺得好像有人出聲叫著正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的自己。
置身於漆黑環境中的久世綾乃睜開雙眼,依稀可以看見倒掛於天花板上頭的日光燈罩。夜晚尚未宣告結束。
(剛剛的聲音是……?)
她認為自己並沒有聽錯,不過房裏此時一片悄然無聲。
她也不認為自己隻是作了場夢,因為她絕不可能作夢。
她從鋪在木質地板上的被窩當中挺起上半身,聚精會神地凝視著靠在牆邊的床鋪。隻見一名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全身縮成一團、躺在床上。那道背朝著她的身影,看起來就像是正在忍受著某種痛楚一般。
少年名叫岸杜直人。雖然自己已經跟他同居將近一個月,就連晚上也是睡在同一間寢室裏麵,但他們倆既非血脈相連的家人,也不是無時無刻都不想與對方分開的戀人。隻能說他們之間有著一言難盡的關係。
「直人……?」
沒有任何回應。
綾乃緩緩挪動雙膝向床鋪靠近,接著不動聲色地窺視少年的臉龐——那張毫無緊張感可言的睡相讓她頓時鬆了口氣。這時,她又聽見那半張著的嘴巴傳出平穩的呼吸聲。
沒有發現任何異狀,害我瞎操心了一下。就在她這麼想的同時,直人的臉龐突然因痛苦而整個扭曲,一陣呻吟聲自他緊咬的牙縫間溢出。
綾乃的雙眼立刻如同潑了水似的越發雪亮。看來自己剛才果然沒有聽錯。直人全身如同木棒般僵直,兩隻手也緊握成拳。她見狀立刻以自己的雙手輕輕裹住他那持續顫抖個不停的雙單。
(……惡夢開始侵擾他了。)
綾乃就是為了應付這種狀況,才會跟直人睡在同一個房間。他有時會因為惡夢侵擾而夜不成眠,而綾乃所肩負的其中一項職責,就是減緩惡夢對他的傷害。
一陣輕微的聲響自綾乃唇畔溢出,那是遠比少年的呻吟還要尖銳澄澈的聲音。起初隻不過是毫無變化的單一音色,後來逐漸有了高低起伏。旋律隨之形成,音色的的種類也開始變得多彩多姿。
她靜靜地哼起了一首歌。
這是一首隻有極少數人能夠繼承的歌曲,具有鎮壓前來侵擾人類的惡夢的效果。不過綾乃已經不太記得歌詞所蘊涵的意義了。
唱著唱著,直人僵直的身體逐漸放鬆下來,再度安然躺臥於被窩之中。呼吸也跟著平穩下來。
綾乃這才鬆了口氣。接下來,他應該能夠一覺到天亮才對——不過,她立刻又氣呼呼地嘟起嘴唇,彷佛是在對感到安心的自己發脾氣一般。
「……記得要好好感謝本小姐啊。」
她以沙啞的聲音輕聲嘀咕著,並伸出食指輕輕彈了直人的額頭一下。隻見雙眼依然緊閉的他微微皺了下眉頭。雖然綾乃接著又靜靜觀察一段時間,但看來他已經完全進入熟睡狀態了。
綾乃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自己的被窩。
有件事讓她十分在意。近來直人作惡夢的次數愈來愈頻繁,呈現出來的痛苦模樣也愈來愈嚴重。即便有自己陪伴在身旁,也無法完全抑製住惡夢對他造成的影響。
(為什麼呢?)
她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卻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她相信惡夢絕不會糾纏他一輩子。因為這是「懲罰」,目的是為了補償他在很久很久以前所犯下的過錯。
所以,遭到惡夢侵擾的現象總有一天會正式結束。
綾乃躺在早已變冷的被窩中,再度轉過頭注視著床鋪。
她本人再清楚不過的,唯有一件事。
那就是當侵擾直人的惡夢結束時,自己也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往後應該也永遠沒有機會與他見麵才對。
「最近——由於發生了不少駭人的案件——所以放暑假的期間——還請各位同學務必注意自己的安全唷——」
2年D班的導師笠原慧子站在講台上宣布著。她那慢條斯理到極點的聲音,聽起來著實有種「反正我有說就好」的敷衍感。雖然她似乎並不怎麼關心,但絕大多數的學生對她也沒有感到不滿。隻見每個人不是隨手將剛剛拿到的通知單或講義塞進書包裏,就是忙著跟朋友聊天打屁,或者玩著自己的行動電話——總而言之,根本沒有人在專心聽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今天不僅是飯見川高中舉行結業典禮的日子,同時也是第一學期最後一次開班會。
「呃——九月分時,會為各位舉辦第一次的三方麵談——請各位同學務必記得在返校日的時候——將剛剛發下去的畢業誌願調查表繳交回來。」
笠原也不管學生們到底有沒有專心在聽講,隻是一個勁地繼續宣布。
她去年才剛結束教育實習,原本是這個班級的副班導。由於身為班導師的駒江已經「失蹤」了整整二個月之久,於是學校便臨時指派她擔任班導師一職。一般老師碰到這種狀況,相信都會覺得壓力很大吧。不過眾人一點部不擔心她會被壓力擊垮,因為她麵對班導這份職務的態度簡直馬虎到無以複加。
「嗯——那麼,第一學期——到此可以說是正式告一段落了吧……?沒有問題吧?」
教室內頓時出現一股微妙的沉默氣氛。坐在最後一排的倉野棗雖然是少數有在聆聽宣布事項的學生之一,不過她還是在經過一小段時間之後,才發現笠原正以求救的眼神注視著自己。看樣子,似乎是在征求她這個班長的意見。
個子嬌小的棗稍稍伸直上半身,確認講台上沒有任何東西。這表示該發的資料已經發放完畢了。姑且不論大家是否真的有聽進去,但說明事項應該也全都宣布完了才是。
「嗯,大概沒有問題吧。」
她一開口回答,笠原隨即鬆了口氣似地點點頭。
「這樣啊——那就沒問題囉。」
「別連這種小事都問要學生好不好……」
坐在隔壁的男同學忍不住嘟噥了一句。他的長相沒什麼特色,一臉睡眼惺忪的模樣。兩人的目光一交會,棗便急忙移開視線。她還不太習慣這名男同學坐在自己的隔壁。
飯見川高中有在段考結束後調換坐位的慣例,個子嬌小的棗幾乎不曾坐到中排以後的位置,總是被安排坐在沒人想坐的講台正前方那個位置。這次由於跟其它事情扯上關係,導致她坐到了最後一排。
「那麼,班會結束。大家再見~~」
笠原邊打嗬欠邊丟出這句話以宣布班會結束,接著便徑自轉身離開教室。整間教室頓時變得鬧哄哄的,直人立刻起身走到教室最前麵。
「綾乃!」
他一叫出這個名字,整間教室立刻陷入一片鴉雀無聲的狀態。隻見最前排的位置,有一名體型修長、留著一頭飄逸長發的少女正準備起身。她——久世綾乃連頭也不回,就這麼快步走出教室。
「啊,等一等啦,喂!」
全班同學不發一語地目送直人隨後追趕而去的背影。等到兩人都離開教室之後,所有人才像是從緊張狀態中獲得解放一般,同時歎了口大氣。
「……他們兩個到底是怎麼啦?」
坐在直人前麵位置的金發男同學開口詢問棗。他是輕音樂部的山中,跟直人處得還不錯。
「天曉得……我也是完全摸不著頭緒啊。」
直人跟綾乃是一對青梅竹馬,平常也總是一起行動。不同於臉蛋雖然可愛,行事作風卻是既強硬又目中無人的綾乃,直人總給人一種傻呼呼,又很容易受他人影響的感覺。或許是由於兩人的個性剛好互補,因此他們從來沒有吵過什麼大架。班上的同學也很自然而然的就會將他們倆人聯想在一起。
但是自從半個月前開始,綾乃的表現就變得有點奇怪,感覺她好像很生氣的樣子,而且還一直刻意回避著直人。就算直人找她講話,她也一概加以忽視;隻要直人一靠近,她便會馬上退開,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就連棗現在所坐的這個位置,其實原本也應該是綾乃的坐位才對。雖然她在換坐位時,抽中了這個位於最後一排的坐位,不過當她一發現這個位置就在直人旁邊後,便立刻跟棗交換坐位。
這股顯然不太對勁的氣氛,搞得周遭眾人也跟著提心吊膽了起來。
「原來連倉野同學也不曉得啊。」
山中開口說道,棗則是默默地點了點頭。直人與綾乃兩人都是棗的「朋友」。
就算棗詢問綾乃,她也隻是含糊其詞地帶過。然而對於兩人失和的原因,棗心裏大概已經有個底了——
「岸杜究竟追到哪裏去了啊?」
一名體格魁梧、看起來就是運動社團成員的男同學加入了對話。他名叫永田,是山中的麻吉。
「這下子午餐該怎麼辦?」
他們三人原本約好要一起吃午餐的樣子。山中從坐位上站起身,輕輕拍了拍永田的肩膀一下。
「……我猜他八成不會這麼快回來吧。咱們還是先走好了。」
兩人分別對棗簡短說了聲再見之後,便徑自轉身離開教室。逗留在教室內的學生已經不多了。棗走到綾乃的坐位旁邊,隻見她桌上放有一張印著「畢業誌願」等字樣的調查表,是剛才開班會時發下來的數據表。
(啊……)
棗伸手拿起那張表格。綾乃大概不是忘記帶走吧,棗猜想,她八成是刻意留下這張調查表的——因為對她而言,這隻是一張「沒有必要」的東西。
「小棗,妳怎麼啦?」
她猛然抬起頭來,隻見四、五名女同學聚集在教室門口直盯著她瞧。
「我們要去站前商店街那邊吃冰淇淋,小棗要不要一起來呢?」
伊丹香奈開口說道。
「對不起,我還得到社團那邊去開個會。」
「這樣啊。那等妳開完會之後,記得傳個簡訊過來喔?搞不好那時候我們還在站前商店街呢!」
「嗯,我知道了。」
等她們的身影從門口消失之後,整間教室就隻剩下棗一個人。依舊是開啟狀態的窗戶,還有排列有點不整齊的課桌椅。空空蕩蕩的教室看起來有如某種物體褪下的外殼一樣。
棗的目光停留在沒有書寫任何字體的幹淨黑板上頭。即便是現在,她依然可以清楚回想起那扇突然出現在此、又莫名其妙消失不見的門扉。
那是「非存之門」——一扇通往惡夢世界的門扉。
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擁有自我意誌,名叫「夢神」的惡夢。它們藉由將人類的靈魂拉進惡夢世界,並加以吞噬的方式來獲得成長。之後還會設法穿越連接現實與夢境世界的「非存之門」,闖入現實世界當中。
二個月前,有一個名叫「YOMIZI」的夢神現身,並鑽過浮現在這間教室裏的「非存之門」。而創造出這個夢神的元凶名叫駒江,是棗等人的前任班導師。
直人則是挺身對抗「YOMIZI」的戰士.他是一支被稱為「守門之民」的族群後裔,而他們家在這個族群當中又肩負著「守護者」的職務。據說「守護者」必須全力阻止夢神出現,並守住夢境與現實世界之間的界線。
他在綾乃與棗的幫助下,使用岸杜家代代相傳的黑色鑰匙·莫斐斯,將夢神封印在一個被視為夢神流放地,名叫的巨大惡夢中。
「YOMIZI」事件結束之後——大約半個月前,他們一行人又在惡夢的遊樂園之中,與一名叫作野木幹央的少年所創造出來的三個夢神展開戰鬥,並成功將它們封入當中。不過在這起事件落幕之後,綾乃整個人就開始變得不太對勁。
這八成跟她所隱瞞的秘密有關吧。
綾乃並不是人類,她是一名大概在十年前,自踏入現實世界的夢神。這是破壞現實與夢境世界秩序的行為,因此盡管身為夢神之王的女兒,綾乃還是受到了被逐出的懲罰。從那時候開始,她便在這個世界等待罪愆獲得赦免的那天來臨。
棗心不在焉地俯瞰著綾乃留在桌上的那張「畢業誌願調查表」。綾乃絕口不提自己未來打算在這個世界做些什麼的話題,因為她很清楚自己總有一天得重回。
(以前,我總覺得在這邊的生活對我而言根本就無關緊要。)
在半個月前的事件結束之後,她曾說過這句話。不過幼時不慎離開的她,如今早已習慣了「現實」世界的生活。她絕不可能存有情願舍棄現在的生活,隻希望能夠回到故鄉的想法才對。對她而言,那個找不到半名熟人——特別是見不到直人的世界,肯定毫無吸引力可言。
不過,直人卻遲遲未能察覺到綾乃心中的那份情感。其實直人或許也不想跟綾乃分開,但他似乎打算朝著早日送綾乃回這個方向而努力。於是棗便建議綾乃最好找個機會問問直人,看他心中真正的願望究竟是什麼。綾乃也依言跑去找直人。但在那次談話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講過一句話了。因此棗猜想八成是那次的談話出了什麼問題。
「……我為什麼不開口問問他們呢?」
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裏,棗自言自語地嘀咕著。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找綾乃問個清楚,但是她卻遲遲沒有動作。在期末考告一段落、準備更換坐位的時候,棗原本打算找綾乃好好談一談,可是綾乃卻硬是跟棗交換坐位。在她確定坐到直人旁邊的瞬間,便不經意地打消了與綾乃促膝長談的念頭。
棗緊咬著自己的嘴唇。
隻要自己介入充當和事佬,直人與綾乃說不定就可以重修舊好。她自認很善於聆聽他人的心聲,過去每當班上同學發生爭吵時,也常常出麵擔任仲裁的角色。為了讓大家和樂相處,隻要有什麼事情幫得上忙,她都希望可以盡一份心力。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樂於助人和好的人物。
如今她卻不想再做同樣的事情。
這不代表她希望他們倆就此交惡拆夥。但是,他們倆平常總是不自覺地散發出一股讓棗根本無從介入的氛圍。每當看到這一幕,她的內心就會莫名感到焦躁不安。特別是隻要直人待在綾乃身邊時,注意力就會全數轉移到她身上,時常忽略掉棗的存在——
「倉野?」
突然聽見有人出聲叫自己的名字,害棗嚇得差點整個人跳起來。隻見直人開門走進教室。現在回想起來,他的書包確實還留在教室裏麵。
「妳還沒有回家啊?」
「嗯,社團還有會議要開。不過現在距開會還有一小段時間,所以……」
他在講台前停下腳步,隨即重重地歎了口氣。
「那個……綾乃呢?」
棗姑且開口詢問。一看見他那悶悶不樂的表情,棗便立即猜想到他剛才沒能夠好好跟綾乃談一談。
「她回去了。」
直人簡短地做出回應。
「是喔。啊,山中同學他們已經先跑去吃中餐了喔。」
「我知道……剛剛永田傳了一封簡訊給我了。」
跟之前相較,他們現在的談話氣氛確實變得熱絡許多。棗覺得直人已經習慣自然而然地主動開口跟她聊天了,最近反而換成是自己在跟他交談時會覺得有點緊張。以前明明不曾發生過這種狀況啊。
「綾乃那家夥到底是怎麼搞的啊?」
直人一臉困擾地說著。看樣子,他也不曉得綾乃生氣的理由究竟是什麼。
「……倉野,妳知道些什麼嗎?」
棗搖了搖頭,接著想起剛剛山中也問過她同樣的問題。若是換成以往的自己,就算握有一些相關情報,肯定也不足為奇吧。
「這樣啊……」
現場陷入一片沉默,連腳步聲與交談聲都聽不見,感覺上好像整棟校舍裏麵就隻剩下他們兩個人而已。連自己的呼吸聲都快要傳入耳中的感覺,讓棗頓時感到坐立難安。
「妳……現在有空嗎?」
直人開口詢問。
「嗯,如果隻是一下下,應該沒關係才對……怎麼了嗎?」
「大概半個月前,不是發生過野木幹央事件嗎?我有一點關於當時的事情想告訴妳……其實我也很想說給綾乃聽,但是她一直在鬧別扭,我實在拿她沒輒。」
看樣子,好像是滿重要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直人在這半個月當中,似乎時常露出思考著什麼事情的模樣。自己原先還一直以為他是在煩惱綾乃的事情……
「……什麼事?」
「關於『紅色眼珠』的事。」
2
這個主題樂園座落在一片毫無濃淡層次可言的藍天底下。
雖然每一項老舊的娛樂設施都很勤奮地持續轉個不停,但卻感受不到任何遊客的氣息。這裏是一個在現實世界中早已不存在的地方——也就是仿照過去位於飯見町郊外的主題樂園。天堂樂園所形成的夢境世界。
在旋轉木馬旁邊的地麵上,可以看見一扇橫倒的黑色門扉。直人一邊喘著大氣,一邊拖著大象娃娃裝走向門扉。娃娃裝的頭套雖然已經掉落,但露出來的臉龐卻完全不像人類。那是一團毫無凹凸起伏的灰色塊狀物體——也就是夢神。
來到呈現開啟狀態的門扉前麵時,直人差點跪倒在地,隻覺得背部不斷傳來陣陣抽搐般的刺痛感。剛才與數名夢神交手已經使他身受重傷,他打算盡快將幾名夢神封入位於黑色門扉另一側的中。因為他知道再繼續拖延下去,自己極有可能會失去意識。
「………………………………子?」
夢神突然發出聲音,嚇得直人不由自主地鬆開手掌。由於它剛才一點反應也沒有,因此直人根本沒料到它會開口跟自己說話。
夢神維持著仰躺於地麵上的姿勢,看樣子似乎並不打算做什麼垂死掙紮。
「……你……打算怎麼處置那孩子?」
這次直人聽見原本應為嘴巴部位的圓孔,傳出了一句清晰明確的話語。
「那孩子……?」
「就是我們的兒子……野木幹央啊。」
幹央是直人妹妹的同班同學,他將自己創造出來的夢神當成家人,與它們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這個具備領袖位格的夢神,負責扮演的就是「父親」的角色。
「你……很擔心他嗎?」
直人覺得很驚訝。他一直認定對夢神而言,「父親」隻不過是一個角色罷了。而且它們也隻是為了求生存,才會利用身為人類的幹央。
「……擁有情感的夢神,並不是什麼難得一見的存在吧?」
「呃,話是沒錯啦……」
直人瞄了座落在背後的鏡子迷宮一眼,綾乃應該正在裏麵。她跑進去的目的,是為了關閉那扇連接現實世界的「非存之門」。
綾乃雖然也是夢神,卻擁有和人類同樣的情感。若單純就這層意義而言,夢神與人類或許沒有太大的差別吧。
「怎樣,你打算怎麼處置那孩子?」
夢神催促他回答。雖然從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它的語氣顯然十分著急。
此時,幹央應該是跟具備他妹妹外貌的夢神躲在這座主題樂園的某個角落才對。直人接下來準備找出他們兩人,將他身旁那個夢神也送進。可是,在完成任務之後——
「就隻有將夢神送進,算得上是我非完成不可的任務。」
直人如此回答。幹央創造出來的幾名夢神雖然奪走了多條人命,但他相信那應該並非幹央本身的心願才對。
「……除此之外,我不打算對人類采取任何行動。」
他自認已經清楚表達不準備追究的意思,夢神聞言後卻睜大那雙紅色的眼睛。
「你打算放任那孩子不管嗎……」
這陣聽起來十分驚恐的聲音,令直人感到萬分不解。
「咦?」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這件事非常重要。」
夢神接著說道。
「蹭經一度創造出夢神的人類,往後也會很容易再度受到惡夢的糾纏……搞不好有一天會再創造出其它的夢神。但那孩子下一次創造出來的夢神,並不一定會如同我們一樣,願意挺身保護他的生活與生命。」
「……所以?」
直人要它繼續說下去。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盡快帶著那孩子遠離這裏。這是個夢境與現實很容易混雜在一塊的地方,對容易受到惡夢影響的人類而言,這個地方實在太過危險了。」
直人總算搞清楚夢神究竟想要表達些什麼。下一次出現的夢神可能會動手傷害幹央,而這個夢神很擔心它的猜測會不幸成真。
當然,身為「守護者」的直人也希望能避免這種事態發生。不過——
(……真的可以相信它嗎?)
直人無法判斷它是否真的隻是在擔心幹央的安危。搞不好它背地裏其實另有企圖也說不定。
就在直人猶豫不決之際,夢神再度以焦慮不安的語氣開口:
「我願意將我所知道關於『紅色眼珠』的所有情報提供給你以作為代價……對身為現任『守護者』的你來說,這應該算是相當珍貴的情報吧?」
直人聽到後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有個名叫「紅色眼珠」的神秘人物潛藏於這座城鎮中的某個角落,而「紅色眼珠」似乎能夠賜予夢神們力量。染上鮮紅色彩的雙眼,正是夢神們接收了這股力量的最佳證據——此外,身為前任「守護者」的直人父親·孝臣也是遭「紅色眼珠」所殺害的。
「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直人點點頭。
「我可以放心把那孩子交付給你吧?」
夢神再次確認著,它好像還無法抹消掉心中的不安。
「我答應你,絕不會讓他受到其它夢神的侵襲。」
幹央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座城鎮。等這起事件完全告一段落之後,自己應該有辦法設法勸他搬離這座城鎮才對。
「……你知道哪些關於『紅色眼珠』的情報?」
直人盡量佯裝出一副平靜的模樣。務必追查出父親死亡的真相——這是直人擔任為「守護者」時,便決定非完成不可的其中一件事情。
「老實說,『紅色眼珠』並非她的真名,那不過是個通稱……她的本質跟我們不同。無論是什麼樣的夢神,都絕對無法將她擊敗……」
夢神彷佛害怕有人偷聽一般,以很小的音量說著。明明周遭就沒有第三者存在。直人雖然無奈,還是隻得將臉頰湊到它的嘴邊。
「你所謂的不同,到底是怎麼個不同法?」
「完全不同。等你看到了就知道了。」
這句話太過含糊,直人完全摸不著頭緒。
「那她的外貌有什麼特征呢?你應該有跟她碰麵交談過吧?」
「我根本沒資格親眼見到她的容貌……我隻跟她簡短交談過幾句話而已。」
既沒見過她,也不曉得她的真名,雙方隻是簡單的交談了幾句——
「那麼到頭來,你究竟又知道些什麼呢……」
短暫的沉默。直人感受到一股猶豫不決的氣息。
「據說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有一個獲得『紅色眼珠』的夢神藏匿在這座城鎮當中。」
直人不禁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你是指這個夢神早已進入現實世界,並非隻是潛藏於惡夢當中?」
「沒錯。」
夢神回答。
「我猜她八成打算利用那名手下進行某種計劃吧……如果你決定繼續留在這座城鎮擔任守護者,那我勸你最好提高警覺。我能提供的情報就隻有這些了。」
「……妳有什麼看法呢?」
直人描述完這段交談後,開口詢問。他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裏麵與棗相對而視。
「嗯……如果真有其事的話,那我認為這確實是個大問題。但是……」
她開口回答。
「……真的可以信任它嗎?」
直人也思考過這個問題。那個夢神乃是與「守護者」處於敵對立場的存在,搞不好它隻是想要打亂自己與綾乃的行動計劃。更何況「紅色眼珠」的手下如果真的就藏匿在這座城鎮的某個角落,那麼過去就算出現過某種征兆,應該也不足為奇才對。
「可是,它給我的感覺並不像是在說謊。」
直人認為那個穿著大象娃娃裝的夢神是真心在擔憂幹央的安危。況且就當時的情況看來,它也沒有理由再說謊來欺騙自己。
(如果是綾乃的話,又會說出什麼樣的意見呢?)
利用她不在場的時候談論跟夢神有關的話題,讓直人心裏覺得怪怪的。他雖希望早點跟綾乃重修舊好,卻始終搞不清楚她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情而大發脾氣。
雖然早已習慣被綾乃的情緒牽著鼻子走,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碰到綾乃這麼長一段時間不願跟自己交談的狀況。他知道半個月前與夢神交戰之後,在醫院的那場對話是導致兩人陷入冷戰的開端。但是在他的印象中,自己並沒有說過任何可能引發爭吵的話語。隻記得兩人聊著聊著,她就突然火冒三丈,接著便起身衝出了病房——
「總之,今後還是提高警覺比較妥當。因為對方可能真有什麼可怕的企圖。」
直人說出了結論。假設真有夢神潛伏在這座城鎮的某個角落,那麼他非得盡忠職守,扮演好「守護者」這個角色不可。
說的也是……棗跟著點了點頭。
「我也會貢獻一己之力協助岸杜同學。若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忙,盡管開口喔?」
「啊……嗯,謝謝妳。」
直人一邊移開視線,一邊向她道謝。能夠聽見校內人氣排行榜前五名的美少女主動開口說願意幫忙,讓人想不高興也難。當然啦,直人也知道自己跟她不過是普通朋友,因此這句話自然也不可能有什麼更進一步的意義.
窗外傳來陣陣水聲,操場上的灑水器似乎已經啟動了。或許是有人不小心被水灑中了吧,隻聽到隨後又傳來了歡笑聲以及尖叫聲。一時之間,直人與棗兩人並肩靜靜的眺望著窗外明亮耀眼的景色。
「岸杜同學暑假有安排什麼活動嗎?」
棗彷佛自言白語似地開口說道。
「咦?……沒有啊。我大概隻會窩在家裏吧。」
他連想都沒想過要安排什麼暑假活動。況且他還得掛慮關於夢神的事,因此並不打算離開這座城鎮。他猜想綾乃的狀況大概也跟自己差不多。
「我家也是,今年沒有安排任何家族旅遊,所以我應該會一直待在鎮上。」
棗眺望著窗外的遠方。直人不禁覺得她的臉看起來好像比平常更為紅潤。
「……你明天有什麼預定行程嗎?」
她突然改變話題,問起自己的具體行程,直人頗為納悶。
「明天?沒有啊……」
「前一陣子,有個叔叔到我家來拜訪,順道給了我好多張鎮立遊泳池的門票。你看,我不是加入遊泳隊了嗎?我想叔叔給我票的原因,就是要我拿著這些票去遊個痛快吧……可是我又不可能在那種地方練習遊泳,正覺得有點困擾呢。而且又不好自己一個人去,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棗偷偷地看著直人的臉。直人則是隔了一小段時間之後,才察覺到對方是在邀請自己跟她一起去遊泳池玩。
直人的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棗換上泳裝的身影,這幅想象畫麵讓直人的心跳加速。接著他回想起來,依稀記得自己曾聽棗提過今年要買件新泳裝之類的。不曉得結果究竟如何?她真的有去買新泳裝嗎?不不不,這件事在這個節骨眼一點都不重要。
飯見町的鎮立遊泳池去年才剛改建完成,算是這一帶頗受歡迎的娛樂場所。暑假期間雖然會冒出一大堆小學生,不過也算是替貧窮的高中生提供了一個打發時間的好地點。
「呃,嗯。我是可以啦……」
直人點點頭。他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
「可是……綾乃那家夥會去嗎……」
他才剛說出這個名字,棗便一臉驚訝的睜大眼睛。
「呃?咦?妳不是也會邀綾乃一起去嗎?」
直人還以為這是棗為了讓自己跟綾乃握手言和,才特地策劃這一場活動。
「咦?啊……嗯,當然會啊。也得去邀請綾乃才行呢……我待會兒再撥電話給她看看好了。」
「不好意思,還讓妳這麼費心。」
「別客氣,這真的沒什麼啦!」
直人歪著頭疑惑不已。他總覺得棗看起來好像有點心生動搖,彷佛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要邀請綾乃的意思——
(想也知道不可能嘛。)
要是隻有他們兩人一起去遊泳池戲水,那根本就和一場約會沒啥兩樣。事實上,確實也有很多情侶們會選在暑假時一同前往鎮立遊泳池玩耍。在這一帶,鎮立遊泳池算是「身心健康」的國高中生約會時,必定會安排前往的一個地點。
就在此時,直人口袋裏傳出了簡訊鈴聲。他打開手機一看,發現是永田傳來的。永田與山中目前正在站前廣場的家庭餐廳吃午餐。
他收好手機,接著抬頭一看,正巧瞥見棗將擺在她坐位上的書包掛到肩頭。
「我差不多該去參加社團活動了。」
她露出跟往常相較感覺略為僵硬的笑容這麼說道。
「我也要去找永田他們了。」
直人走向自己的坐位——原本應該很無聊的暑假,如今確定多出了一項樂趣。
「我等一下再傳簡訊給你。」
「知道了,那明天見。」
直人停下腳步,目送棗快步離開教室的背影。
3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直人你有什麼打算呢?」
半個月前,綾乃向躺臥在病床上的直人提出了這個問題。
如今回想起來,綾乃隻覺得自己徹底選錯了切入主題的方式。若不講得更淺顯易懂一點,腦筋遲鈍的直人壓根兒就會意不過來。再加上他當時好像才剛吃完止痛藥,整個人顯得比平常更加魂不守舍。或許是受到上述因素的影響,導致他很理所當然地……
「啥?妳準備去哪裏旅行嗎?」
拋出了這麼個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
「不是啦,我是指假設我回到的話啦。」
「什麼打算喔……」
他微微皺了下眉頭。
「……我想應該不會有什麼變化才對。我大概還是會繼續待在這座城鎮吧。」
老實說,綾乃此時心中已經略微發火。她並不想聽到這種回答,不過直人基本上也算是回答了她的問題。因此奇怪的反而是提出這個問題的綾乃。
她思索著自己到底該如何發問比較妥當。
「那妳有什麼打算呢?等妳回到另一個世界之後。」
不料直人卻反過來詢問她的想法。
「這、這個嘛……就很稀鬆平常地融入那邊的生活……然後總有一天會正式繼任成為的統治者……我想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她支吾其詞地作出回應。
「妳對於自己之前住過的那個世界,到底還留有什麼印象啊?妳應該還記得很清楚吧?」
「咦……」
她對於孩提時代的事情幾乎沒什麼記憶了。隻記得自己時常獨自一人待在空曠寂寥的庭院,跟父親見麵的次數也是少之又少。隻能在數名婢女的照顧下,過著日複一日的無趣生活。
「……那裏算是個很安靜的地方吧。」
她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個答案。直人突然露出遙望著遠方的眼神,一臉正經八百的表情。
「我現在偶爾還是會想起以前住的那棟舊房子呢。」
他輕聲說道。
「我猜妳應該也還記得才對。當時我爸媽都還活著,九識阿姨偶爾會來拜訪,水穗還隻是個小女孩……怎麼說呢,那是一個最能讓我感到安心且懷念的場所……」
綾乃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仍等著他繼續說下去。直人卻突然對她露出笑容。
「相信對妳而言,一定也是個令妳感到懷念的地方吧?」
她頓時啞口無言,直人完全誤解她的意思了。他認定綾乃一心隻想要早日重返。
「你、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我對那種鬼地方……」
綾乃話說到一半便噤口不語。她絕不可以在這種時候說出氣我根本就不想回去那種鬼地方白之類的話。因為自己是統治者的女兒,本來就不應該滯留在現實世界。她在心裏這麼告訴自己。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將妳送回的。」
直人斬釘截鐵地對她說道。雖然最近幾個月以來,經常聽見他將這句話掛在嘴邊,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的她隻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隻見綾乃踹開椅子猛然起身,整張臉貼到直人的麵前。
原本一臉睡意的直人不禁睜大了雙眼。
「妳、妳是怎麼了?」
「我們都已經相處這麼久了,為什麼你還是一點都不懂啊?」
明明怒火中燒,綾乃卻覺得胸口浮現一股極其心寒的感觸。
「咦?」
「你這個笨蛋!大爛人!」
綾乃在直人耳邊臭罵他一頓之後,隨即轉過身快步衝出了病房。
防曬用的大陽傘在早已磨平的人工草皮上映出一道濃厚的黑影。
這裏是位於站前廣場上一間老舊百貨公司的屋頂。隻有數張附有陽傘的圓桌散置於屋頂的各個角落,卻不見任何點心攤販與適合小孩子玩耍的娛樂設備。
綾乃坐在一張自動販賣機旁的圓桌前,手肘拄著桌麵,陷入了沉思。除了她以外,現場找不到第二個會在這種炎熱的季節還刻意跑到屋頂上休息的客人。
自從在醫院對直人發飄以來,已經過了整整兩個禮拜的時間了。從那次之後,她就再也沒跟直人講過半句話。雖然依舊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也時常窩在同一間房裏睡覺,不過就算他主動開口找自己講話,綾乃始終維持不理不睬的態度。
再怎麼說,直人未免也太遲鈍了。其實隻要思考一下,應該就能輕易察覺綾乃真正的心意才對——不過老實說,她並沒有單方麵責備直人的意思。因為她很清楚沒說出真心話的自己其實也有錯。
與其說是生氣,倒不如說不安才是導致她一直保持沉默的主因。根據直人的行事作風,一旦她打算與直人和好,他必然會理所當然且開門見山地丟出「妳那時候到底是怎麼搞的啊?」這個問題。
如此一來,她就不得不開口說出自己真正想問的問題了。
她想知道他的心意究竟為何——他是否真的希望綾乃可以不要回去。
根據棗的說法,直人想必也很希望跟自己在一起。綾乃雖然很想相信棗說的話,不過隻要一回想起直人當時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她就感到十分的不安。他但是不猶豫的語氣斬釘截鐵地說出「我要送綾乃回故鄉去」這句話來。或許縱使自己真的離開了這個世界,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吧。
滿腦子都是這個想法的她,就這麼無所事事地度過了一天。
綾乃歎了口氣,從裙子的口袋裏麵掏出了一支棒棒糖——包裝上寫著驚豔水蜜桃口味的字樣。
對綾乃而言,棒棒糖不隻是「最喜歡吃的東西」。正如字麵所述,她一天不吃棒棒糖,就無法繼續活在這世上。因為「第一項品嚐到的現實世界的食物」會對夢神的身體構造產生影響。
而主動將棒棒糖遞給才剛來到這個世界的綾乃的——正是直人。從那之後,綾乃就一直跟他相處在一起。
綾乃一邊轉動著嘴裏的棒棒糖,一邊轉過身去看了看背後的護欄。此時,太陽正逐漸西沉,防曬用的大陽傘也已經起不了什麼遮陽效果了。
就在她心想『也差不多該離開這個地方了』,並伸手準備拿起擺在椅子上的包包之際……
(咦……?)
她頸項上的汗毛突然全數倒豎起來。有某種東西潛伏在這附近。
她提高警覺環視了周遭一圈。在這鴉雀無聲的屋頂上,她並沒有發現其它人的身影。然而現場卻明顯存在著一股某人正定睛監視著自己的氣息。這令她回想起「紅色眼珠」打電話給直人時的情景,這種感覺跟當時極為相似。
綾乃的目光落在通往電梯口的那扇自動門上。在有點肮髒的自動玻璃門的另一側,依稀可見一抹穿著黑色服裝的身影。對方的身高雖然跟綾乃差不多,但肩膀以上卻形成一片黑影,導致無法看清長相。
綾乃一邊凝視著這抹人影,一邊緩緩自椅子上站起身來。她打算先出聲叫住此人,看看對方有何動靜再說。就在她深吸一口氣之際,包包裏的手機竟突然響了起來。
綾乃整個人為之一震,腦海中清楚浮現以前透過手機與「紅色眼珠」對話時的情景。
她拿出手機,慢慢按下了通話鍵。
「…………是誰?」
接著她聲音略顯沙啞地詢問對方。
「啊,我是棗啦!」
綾乃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就在同一時間,原本充斥在屋頂上的沉重氣息也跟著悄然退去。不知不覺中,站在自動玻璃門另一側的人影也已消失無蹤。
此時隻剩她一個人獨自待在屋頂上。
「咦?妳怎麼了,綾乃?」
「嗯,剛剛……」
綾乃原本準備開口說明的,卻又突然噤口不語。
這是一件適合說給其它人聽的事情嗎?她再回頭看了一眼,隨即變得不太有把握。說不定隻是自己神經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