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沒什麼。」
她改口這麼說道。
當天晚上。
岸杜家的餐桌籠罩在一股沉悶不堪的氣氛當中。岸杜水穗一臉焦躁不耐地輪流看著默默挪動手上筷子的直人與綾乃。
水穗是小直人三歲的妹妹,她一手包辦了這個家的所有家事。即便在綾乃搬進來跟他們同居之後,這個原則依然沒有改變。雖然綾乃也具備一定程度的家事技能,不過水穗卻絲毫沒有讓出「主婦」這個職位的打算。
今晚的菜色是酸辣雞塊和紅味噌湯。這道加了手工塔塔醬的酸辣雞塊是水穗的拿手好菜之一,她個人對這道菜肴的味道也頗具自信。
但是……今天吃起來卻一點也不好吃。
原因就出在這兩人身上。或許是因為大吵一架的緣故,在直人出院之後,綾乃始終不願開口跟他交談。而近距離目睹這場冷戰的水穗,已經再也受不了了。
「我說啊……」
等三人差不多都吃完晚餐之後,水穗終於忍無可忍地對兩人開口。直人與綾乃的目光同時落到水穗身上。
「麻煩你們兩個差不多一點……晚餐都變難吃了說。」
直人與綾乃一瞬間互相看了對方一眼——不過綾乃隨即又移開了視線。
「……抱歉。」
綾乃壓低聲音說道。這句話似乎是對水穗說的,而非直人。
「我吃飽了,今天的晚餐非常好吃喔。」
接著她靜靜拉開椅子,起身準備離開廚房。
「綾乃,等一下。」
直人轉頭叫了一聲。她雖然難得在門口停下腳步,卻依舊不肯轉過身來。
「倉野有打過電話給妳吧?妳明天應該也會去遊泳池吧?」
她的手握住門把,默默站在門前麵,最後總算緩緩出聲回應:
「……我對棗說得很清楚,那就是我從沒講過『我會去』這三個字。」
丟下這句話之後,她便走回自己的房間。直人則是一邊歎氣一邊交抱著雙臂——不過一察覺到水穗的視線,他立刻急急忙忙擺出雙手合十的動作。
「我吃飽了。」
「粗茶淡飯而已,感謝賞光。」
互相客氣了一番之後,水穗隨即站起身。接著手腳利落地將三人份的餐盤迭在一起,端到廚房的流理台去。
「關於我們的事,真是不好意思啊。」
直人坐在廚房的餐桌前麵,開口對水穗說道。
「雖然我不曉得到底是哪一方不對……」
水穗則是一邊從廚房走回餐桌前,一邊出聲說道。
「但是,麻煩哥哥快點設法解決這個僵局好嗎?」
「啊,嗯……我知道了。」
直人作出了這樣的響應。
若是以前,水穗八成會丟出「請快點把那個人趕出我們家」這句話來。畢竟她一直以來都跟綾乃處不好。現在,即使講得再怎麼好聽,兩人也算不上是相處融洽。不過至少到目前為止,水穗已經願意接受綾乃搬進來住的事實。既然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她當然不希望看到綾乃引發任何糾紛。
當然啦,她始終抱持著觀望的態度。一旦發現綾乃企圖對哥哥做出什麼不知廉恥的行徑,她一定會立刻將綾乃給轟出家門。
「對了……剛才野木同學傳了封簡訊給我。」
水穗邊擦拭著餐桌,邊對直人說道。
「他在那邊過得還好吧?」
「嗯,他要我代他向哥哥問好。」
野木幹央的夢神所引發的事件,乃是導致他們兄妹倆收到這封簡訊的契機。水穗是在被拉進同班同學幹央的「惡夢」當中後,才首度得知名為夢神的異質存在。根據直人的說明,他跟綾乃兩人正在合力與夢神對抗。而綾乃也是因為必須與直人連手對抗夢神,才會決定搬過來跟他一起住的。
當然啦,水穗認為直人與綾乃並沒有對自己透露所有的詳情。特別是綾乃似乎還背負著某種複雜的隱情,但是水穗並不打算打破砂鍋問到底。她相信總有一天,兩人一定會對自己據實以告。
「……另外,我白天接到一通打來找哥哥的電話喔。」
「是誰打來的?」
「是個女的……不過她沒說自己叫什麼名字。」
直人拾起頭來。
「女的……?該不會是倉野吧?」
水穗搖了搖頭。若是棗的聲音,她一定馬上就能認出來,然而對方的聲音卻比棗還要低沉平穩一些。
「那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她隻說『請問岸杜直人先生在家嗎』,我回答不在,她就回了我一句『那我改天再打過來』。」
「會是誰呢?」
直人側頭沉思著。看來他好像是真的毫無頭緒。水穗原本還以為隻要詢問哥哥,馬上就能得知對方的真實身分。
「……會不會是電訪推銷員之類的?」
水穗並不這麼認為。自從父親過世之後,他們家就幾乎再也沒有接過這一類的推銷電話。八成是因為經銷商也知道這是個沒人負責賺錢養家的家庭吧。此外,對方會脫口說出還隻是個高中生的直人姓名,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下次如果這個女的再打來,可以幫我問一下她的聯絡電話及住址嗎?」
「……知道了。」
其實用不著直人吩咐,水穗早有這個打算。因為這個打電話過來的女生,給人一種似乎有什麼麻煩的感覺,這一點讓水穗感到十分在意。
4
一看到混濁的白色天空,直人立即領悟到自己正處於的惡夢當中。
他挺直上半身,先確認一下自己的手腳是否完好無缺。
(……四肢都還在。)
他頓時鬆了口氣。雖然途中便會清醒,但每次一墜入的惡夢當中,總是會遭受一連串不堪回首的痛苦折磨。最近能在夢中維持四肢健全狀態的次數更是少之又少。
不過今晚的夢境跟以往截然不同,周遭完全感受不到夢神的氣息。
直人站起身,想確認一下自己目前究竟身在何方。
那是一個四麵皆由老舊石壁圍繞而成的空間,眼前聳立著一座似曾相識的尖塔。看來自己似乎位於中心地帶的國王居城中。
這裏好像是城堡裏的中庭地區。或許是長期沒有保養整理的緣故吧,隻見地麵布滿了色澤暗淡的雜草。從直人目前所站的位置望過去,可以看見在遠方的牆緣附近,種有數棵弱不禁風的纖細樹木。每一棵樹的生長狀態與葉片色澤都很糟糕,就算形容它們是一片枯木林也不為過。
直人發現,位於最角落的樹木後麵藏有一扇小小的石砌便門,那扇門同時也是現場唯一的出入口。或許是四麵都遭到石壁包圍起來的緣故,導致現場的空氣十分混濁,完全感受不到一絲微風。總覺得與其說是庭院,倒不如說這裏是一座沒有加蓋屋頂的監牢還比較正確一些。
直人突然瞇起了雙眼。
總覺得這個地方有點眼熟,好像早在很久以前,自己就曾經來過這裏一樣——不過照理來說,這明明就是他第一次踏進的城堡中啊。
他走到位於「中庭」中心地帶的圓盤狀大石塊旁邊。這塊大石頭大概是被拿來當桌子使用的吧。石塊附近還可發現數根從地底破土而出、似乎能夠拿來當成椅子坐的小巧石柱。
他彎腰坐在其中一根石柱上,轉頭重新環視了周遭一圈。先前那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此時已化為近似確信的念頭。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自己為什麼會知道這個地方呢?
(算是個很安靜的地方吧。)
突然,直人的腦海浮現綾乃半個月前在病房裏說的那句話。
「啊!」
自己曾有過一次目睹這座城堡內部景致的機會——也就是在綾乃前往現實世界當時。如果自己打開的那扇「非存之門」剛好是通往這座中庭的話……
直人驚訝地彈跳起來,直接朝著正前方奔去。等抵達牆邊之後,他轉身再度環視了整座中庭一圈。
(就是這裏!)
石製圓桌位於視野中心,高聳尖塔矗立在左手邊,枯木林則座落在右手邊——突然間,他的雙手掌心再度憶起了那股沉甸厚重的觸感。當時打開那扇異常堅固沉重的門扉之後,自己目睹到的就是這幅光景。他依稀回憶起綾乃坐在那張圓桌前麵的小小背影。
之後的記憶就變得十分模糊了。直人猜想,綾乃大概就是從此處穿越門扉,不小心抵達岸杜家的吧。也或許是直人出聲叫她,主動邀她前往現實世界的也說不定。
自從得知綾乃是夢神之後,直人心中一直存在著一股罪惡感。要是自己當時沒有打開那扇「非存之門」,綾乃也不至於遭到被放逐的命運,而這個念頭正是促使直人下定決心要「送她回故鄉」的主因。
(……她過去一直都生活在這種鬼地方嗎?)
此處根本不止是安靜,而是個陰沉又寂寥的地方。這裏當真是綾乃一心想要回來的地方嗎
耳邊突然傳來了樹枝遭到踩斷的清脆聲響。直人詫異地往樹林方向望去,不知何時,便門旁邊竟出現了一名人高馬大、以一件黑色鬥篷罩住全身的男子。
「啊……」
此人乃是統治所有夢神的國王——也就是綾乃的父親。直人這才領悟到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正是這名夢神召喚自己前來的。他以前也曾讓直人做過幼年時期的夢,這次或許又是想要傳達什麼訊息給自己也說不定。
直人仿佛受到吸引一般,緩緩朝著國王走去。
夢神隱藏於鬥篷底下的嘴唇緩緩動了起來。直人屏氣凝神地等待對方即將說出口的話。
「咦?怪了?」
直人猛然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夢神之王和城堡中庭都已完全消失無蹤了。自己則是起身坐在床上,定睛凝視著眼前的牆壁。
窗外早已一片明亮。
「天亮了啊……」
結果還是沒能搞懂那個關鍵場麵所代表的意義。之王究竟想對自己說什麼呢?
「……你作惡夢了嗎?」
綾乃的聲音突然傳入他耳中。此時的她背對著直人,橫躺在盡可能與床鋪保持最遠距離的被窩裏麵。由窗簾縫隙透射而入的陽光,在木質地板上形成了一條白線。看起來有如將兩人隔開的分界線。
「不……那並不是惡夢。」
「是嗎?」
她始終不曾轉身麵向直人,但是好像也沒有要起身離開房間的意思。
「不過,是關於的夢。妳爸在夢中現身了。」
綾乃那隻穿著短袖襯衣,露在被窩外的白皙肩頭頓時猛然一震。
「他……說了什麼嗎?」
「他看起來好像有話要說,不過在他說出口之前,我就醒過來了。」
已經很久沒有跟綾乃持續聊上這麼多句話了。直人猶豫著是否該告訴她關於那座中庭的事,但最後還是決定作罷。因為他覺得綾乃八成不會喜歡這個話題。
「……妳今天會去遊泳池嗎?」
綾乃沒有回答。不過直人不願輕言放棄。那幅寂寥的中庭景象再度浮現在他的腦海中。過去坐在那張圓桌前的年幼綾乃,與此時映入自己眼簾當中的背影,已經在腦海深處重迭在一起了。直人心中不禁產生了不希望放她獨自一人的念頭。
「妳要來喔,我們會在老地方等妳。」
直人再次叮嚀道。
「……綾乃還是沒有出現呢。」
棗這麼對直人說。
兩人站在位於車站正前方的噴水池旁邊。雖然大家平常習慣約在這個地點碰麵,不過由於上方並末加裝遮陽篷,所以盛夏時節這裏總是熱得要命。
「我原本還以為她會準時現身的說……」
直人有點遺憾地說道。棗抬頭看了一眼設置於車站大樓頂端的時鍾,現在距離約定碰麵的時間已經過了快一個小時。而且一到午後時段,日照也變得愈來愈猛烈,直人從剛剛開始就不停的伸手擦汗。看樣子,他似乎不太受得了這種炎熱的天氣。
「岸杜同學,你要不要到有屋簷的地方去休息一下呢?我在這裏等她就可以了。」
棗戰戰兢兢地提出這個建議,她怎麼也無法開口說出『就我們兩個去就好』這句話。直人始終認定是他們三個要一同前往,綾乃若是再不現身的話,這場約會八成會宣告中止吧。
其實她原本就覺得自己不該有試圖去邀直人約會的念頭,這麼做等於就成了介入直人與綾乃之間的第三者。但他們兩個明明都是自己的好朋友——
「……我們兩個先過去好了。」
直人突然輕聲嘀咕著。
「咦!」
棗嚇了一大跳。
「你不打算直接回家嗎……綾乃沒有來喔?」
「現在回去也太可惜了吧,反正都已經特地來到這裏了。」
直人一邊說著,一邊踢開自行車的停車架,腳一跨便坐到坐墊上。
「況且綾乃她搞不好隨後就會直接到遊泳池來找我們啊。」
聽他這麼一說,好像也沒錯。棗隻覺得整個人的心情瞬間開朗了起來。
「嗯,說得也是。那我們走吧,岸杜同學。」
她走在直人前方,準備朝遊泳池前進。很擔心自己臉上會不會露出太明顯的笑容。
「啊,倉野。妳等一下。」
直人騎著自行車超到她前麵,隨即停了下來。
「不嫌棄的話,要不要坐我後座?從這裏走路去還滿花時間的。」
「咦……」
棗的心跳開始加速。她從來沒有被男孩子騎自行車載過的經驗,光是想象男生騎自行車載自己在路上奔馳的景象,就讓她感到十分難為情。
「可、可是……這樣我會過意不去耶。」
「沒關係啦……啊,我忘了,妳是不是對自行車很沒輒?」
棗不會騎自行車。她從小時候開始,無論再怎麼練習還是學不會——但那僅止於自己試圖騎上自行車的狀況。
「對我而言,雙乘一點都不成問題……但是,真的可以嗎?」
直人仿佛在催促她趕緊坐上來一樣,伸手輕輕拍了拍自行車的後座。
於是棗便將塑料大手提袋掛到肩頭,輕輕坐上自行車後座。近看之下,棗才發現身穿短袖襯衫的直人,背部其實比她想象的還要厚實許多。她一時不知道該抓什麼地方而猶豫了一下,然後才戰戰兢兢地伸手輕輕攀住他背後的皮帶部位。
自行車逐漸加快速度,沿著站前道路直奔遊泳池。
「……倉野,妳還真輕呢。」
麵向前方的直人不經意地丟出這句話來。
(啊……)
棗一聽之後猛然倒抽了一口氣。用不著開口詢問,她也知道直人是拿她跟誰比較。相信他至今為止一定有無數次載著綾乃滿街跑的經驗。難怪現在明明載著身為異性的自己,他卻始終表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行經有點落差的地段時,車身輕輕彈跳了一下。
「抱歉,妳還好吧?」
直人邊回頭邊詢問。
棗則是默默點了點頭,接著伸長雙臂,緊緊環抱住他的身體。
5
直人換上泳褲後,從更衣室定到了遊泳池畔。在飯見町鎮立遊泳池當中,除了正規的五十公尺泳池之外,還附有懶骨頭飄飄池以及滑水道。比起公共設施,這裏更適合稱之為一座小型主題樂園。
或許是才剛放暑假的緣故,來戲水的人還不至於多到難以下水遊泳的程度。
直人坐在擺設於五十公尺遊泳池畔的板凳上。跟擠滿了小學生的滑水道區域相比,這裏顯得安靜許多。他跟棗約好要在這裏會合。
直人將手機用毛巾包裹著,帶了進來,因為他猜想綾乃搞不好會打電話跟他聯絡。
(綾乃那家夥到底跑哪去了啊?)
她比直人還早離開岸杜家,所以直人原以為她是跑回家裏去拿泳裝。雖然他有傳了封簡訊,告訴她自己跟棗已先行抵達鎮立遊泳池,不過她仍未捎來任何回複。
「……這不是岸杜嗎?」
一聽見這陣耳熟的聲音,直人忍不住拾起頭來。
「咦?山中,你跑來這裏幹嘛?」
站在眼前的是跟自己同班的山中。他壓根兒沒料到會在遊泳池畔遇見同學。當然啦,昨天在家庭餐廳聽那邊打屁聊天時,他並沒有向山中提及自己今天要來遊泳池戲水。
「咦,原來你跟我們毫無關連,是自己跑來這裏玩的啊?未免也太湊巧了吧……我是剛剛才被永田打電話找來的。他說劍道社所有二年級的成員都要來遊泳池戲水,叫我跟著一起來。」
「這算什麼啊?山中跟劍道社應該一點關係也沒有吧?」
他平常總是窩在輕音樂社彈吉他。兩個社團的方向性根本就是南轅北轍嘛。
「我也摸不著頭緒啦。反正我剛好很閑,就一起過來囉。」
就在這時候,直人察覺到遊泳池裏麵的女孩子正偷偷瞄著山中。他那堪稱俊俏的容貌,酐上看來或許纖瘦,實際上卻十分結實的體格,確實相當引人注目。
而且直人大概也已經看出個中詳情了。包含永田在內的劍道社所有二年級成員,統統都沒有女朋友。他們肯定是在上午的練習結束之後,瞎起哄地提出了前往遊泳池泡妞的計劃——畢竟現在正在放暑假嘛。
話雖如此,這群色鬼又對自己很沒有自信。他猜山中八成隻是他們叫來扮演泡妞的誘餌角色罷了。反正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山中……你還真可憐。)
不同於搶眼的外表,山中實際上是個寡言又穩重的男孩子,相信他本人應該一點也不想泡妞才對。直人打算等事後再找機會好好責備一下永田。
「對了,岸杜是跟誰一起來的啊?」
「跟倉野囉。」
山中一瞼訝異地挑了挑眉毛。
「哦,約會是吧?」
「想也知道不可能嘛。原本綾乃也預定要跟我們一起過來。」
「結果你們兩個還是單獨前來,不是嗎?」
「話是沒錯啦……但我想倉野應該也不會當它是一場約會才對。」
「這句話是她本人說的嗎?」
直人頓時啞口無言。現在回想起來,打從剛才開始,棗的態度就顯得跟平常不太一樣。那是一種看起來好像很難為情,或者該說是不好意思的態度。之前他因為滿腦子都在想著綾乃的事,所以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自己的確是與棗單獨前來這座遊泳池戲水沒錯。
一想到這裏,直人隻覺得先前的從容彷佛作夢一般,整個人瞬間緊張了起來。在家庭餐廳那邊打屁聊天時,他並沒有向山中提及自己今天要來遊泳池戲水。
「岸杜也是被永田挖來的嗎?」
這句話更是令直人倍感驚訝。
「什麼?連永田也跑來了啊?」
「……雖然我覺得自己沒什麼資格講這種話。」
山中以一臉正經八百的表情對直人說著。
「但是岸杜,你應該多用點心思去體會身邊那些女孩子的心意才對吧?」
「咦?」
就在這時候,永田那副魁梧的身軀猛然擠進兩人之間。
「啊,找到了、找到了!告訴你們,我剛剛在那邊看到了倉野同學!她獨自一個人在那邊走來走去,果然有夠可愛的!簡直是可愛到爆.而且她真的是個名不虛傳的隱性巨乳……咦?」
他滔滔不絕地講到一半,這才微微側過頭,直盯著直人的臉瞧。
「……咦?岸杜,我有找你過來嗎?」
「水田,咱們走吧。」
「咦?為什麼啊?」
「岸杜,抱歉打擾到你了。我們先走囉。」
山中拉著永田離開了現場。
獨自留在原地的直人則是側頭感到不解。山中那番話令他耿耿於懷——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岸杜同學?」
背後有人叫了自己一聲,直人立刻回過頭去。
隻見身穿樸素競賽用泳裝的棗出現在自己眼前。她的個子雖然嬌小,手腳卻格外修長纖細,鎖骨附近留有一道淡淡的日曬痕跡。泳裝更加倍強調出她那身凹凸有致、超乎想象的迷人曲線,使她看起來充滿了女性魅力,跟平常可說是判若兩人。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這裏麵比我想象的還要寬敞,害我不小心迷了路。」
「沒……沒關係……」
由於過度緊張,直人隻能任由視線四處飄。棗則是有點困擾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
「那個……我看起來很奇怪嗎?」
怎麼可能奇怪嘛。直人連忙搖了搖頭。
「一點也不奇怪。那個,我覺得……妳很可愛。」
這句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語,讓棗聽了之後滿臉通紅。
「謝……謝謝誇獎。」
兩人就這麼忸忸怩怩地杵在原地,彼此對看了好一陣子——最後棗大概是再也受不了這股沉默的氣氛吧,隻見她突然拾起頭來,主動牽起直人的手。她那略帶沁涼的纖細手指,輕輕勾住了直人的手指。
「我、我們到那邊去看看吧。」
她帶頭領著直人朝懶骨頭飄飄池那邊走去。
懶骨頭飄飄池就圍繞在小孩專用的圓形泳池外側。隻要別把興高采烈地放聲大笑並遊過自己身旁的小學生放在心上,這裏倒也算是一座能夠悠閑戲水的經典泳池。為了追上以雙腳踢水緩緩遊動的棗,直人也跟著在水中慢慢往前遊。雖然從前麵看的時候根本無法得知,但實際上棗的背部肌膚裸露麵積遠比直人所想象的還要大上許多。
「早知道就該順便帶顆球過來玩才對。」
「嗯……說得也是。」
直人一改用仰泳姿勢,天花板的照明設備隨即照得他視野一片模糊。原本是為了避免自己一直盯著棗看,才想出這個方法的,不料他的肩膀卻突然被人扣住,整個人也順勢被壓入了水中。
「嗚哇?」
他邊口吐氣泡邊急忙從水底探出頭來,棗則是一臉笑瞇瞇地注視著他。
「妳這是做什麼啊?」
「岸杜同學,你留下太多可趁之機囉。」
她輕笑一聲後,從他身邊遊開。即便隻用雙腳輕輕踢水遊著,她的動作依然十分流暢。雖然直人看了之後相當佩服身為遊泳社成員的她,但同時也覺得任由她戲弄的自己實在蠢到不行。於是直人心生非報仇不可的念頭,拚命撥水追了過去。
(……這種狀況……果然就是所謂的約會吧?)
此時腦子裏有另一個冷靜的自己輕聲說道。之前山中說的話再度閃過腦際——你應該多用點心思去體會身邊那些女孩子的心意才對吧?其實直人並不認為自己沒意識到周遭女孩子的心意,他反倒擔心會不會隻是自己在自作多情而已。雖然現在他跟棗走得很近,但他腦子裏完全找不到『她其實很想跟自己交往』之類的想法。他始終相信,在一心希望與她交往的眾多男孩當中,一定有人比自己更適合當她的男朋友。
(咦……?)
現在回想起來,山中說的並不是「棗的心意」。他那句「身邊那些女孩子」並不隻是單指棗而已,或許連綾乃都算在內也說不定。自己確實不太清楚綾乃的心意為何。要是他能夠用心的去了解一下,這種冷戰狀態肯定不會持續到現在仍然不見好轉的跡象。
(綾乃那家夥結果還是不打算過來嗎……)
「……岸杜同學?」
棗逆流遊回到在不知不覺當中,停步佇立於原地的直人身旁。
「抱歉……我把手機丟在那邊忘記帶過來了。」
直人將手機遺留在剛剛坐的板凳上。他一說完,棗的臉上頓時掠過一絲陰霾。或許她也想起了綾乃的事吧。
「我回去那邊看一下。」
直人說著起身離開了遊泳池。
雖然直人說不用,結果棗還是跟著他一起離開遊泳池。兩人走回板凳旁時,直人的手機也剛好響起了鈴聲。
「啊,有人傳簡訊給我。」
搞不好是綾乃傳過來的也說不定。直人拿起包在毛巾裏麵的手機,打開剛收到的簡訊。
「……是綾乃傳來的嗎?」
站在他背後的棗開口詢問。
「不是,是我妹發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這封簡訊既沒有標題,就連內容也十分簡潔。
『昨天那個女的又打電話過來了。她好像很希望哥哥能馬上跟她聯絡,她叫鶇。』
這名女子大概沒有透露自己的姓氏吧。隻見簡訊後麵還附上了電話號碼。以電話號碼前麵的外縣市區碼看來,她似乎就住在飯見町。
「好像有人打電話找我……等我一下喔。」
既然對方願意留下電話號碼,就代表這八成不是一般的惡作劇電話,搞不好真的是有什麼緊急的事也說不定。於是直人撥打了簡訊上麵的電話號碼——在接通後響了幾聲之後,對方才接起電話。
『喂。』
話筒另一端傳來了頗為沉穩的女性嗓音,但直人卻對這聲音毫無印象。
「我叫岸杜直人……請問是鶇小姐嗎?」
『……是的。』
她的聲音夾帶著一絲顫抖,似乎是身體不適所導致的。
『我有事情想請你幫忙……是關於夢神的事。』
直人的手不自覺加強力道,緊緊握住手機。對方竟知道直人具備「守護者」的身分。
「妳要我幫妳什麼忙?」
接著是一片沉默,耳邊隻能聽見對方發出的微弱呼吸聲。直人回過頭去,隻見棗正一臉擔心地注視著自己。
「請問……?」
就在直人準備開口催促對方繼續說下去之際,耳邊再度響起她的聲音。
『……我想請你殺死一個夢神。』
一輛電車伴隨著轟隆巨響,沿著腳下的鐵軌呼嘯而過。
綾乃靠在沒半個人影的陸橋欄杆上頭,心不在焉地眺望著眼前的光景。雖然手機不時響起來電鈴聲,她卻始終不曾理會。
隻見她平常習慣騎的越野自行車就停放在身旁,加裝在把手前麵的前貨袋則是因為裝了泳裝與更換衣物,呈現一副快撐破的膨脹狀態。
照理來說,這時候的她應該是在鎮立遊泳池裏麵才對。
綾乃為了到底該不該赴約而煩惱了好一陣子,最後在早已超過約定時間許久之後,才動身趕往位於車站前的集合地點。她已經對於維持現狀一事開始感到不耐煩。她打算對直人說清楚,讓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以及自己究竟想要問他什麼問題。她認為隻要棗也在場,自己跟直人應該就不至於起爭執才對。
當綾乃來到可以看見站前那座噴水池的地點時,忍不住鬆了一口氣。因為她看見了他們兩人的身影,隻見他們倆正準備離開噴水池畔。
綾乃見狀,馬上踩著踏板欲衝到他們身旁——但就在距離隻剩數公尺遠的地方時,她又緊急煞車了。
他們兩個人的樣子看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棗帶著燦爛的笑容,開心地跟直人聊著天,甚至完全沒發現已經來到附近的自己。
直人好像開口邀請棗坐上自行車後座。棗則是難為情地猶豫了好一陣子之後,才坐上自行車的後座。兩人看起來根本就像是一對感情十分甜蜜的情侶。
綾乃無法出聲叫住他們,隻能靜靜目送兩人騎乘同一輛自行車離開。
「……隨便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綾乃低聲咕噥道。離開站前地帶之後,她便一直站在這座陸橋上麵。
她從掛在越野車前方的前貨袋裏麵掏出一根棒棒糖丟進嘴裏——這是一根黑巧克力口味的棒棒糖。
以往她從未好好思考過這個問題。那就是等自己回歸之後,直人與棗的關係依然會持續發展下去。直人原本就對棗抱有好感,而棗也一直很想跟直人交朋友。搞不好棗會因為某種意外,而萌生出想要跟那個爛人交往的念頭。
想怎麼發展是他們倆的事,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照理說應該是這樣才對,但……
綾乃用力啃了棒棒糖一口。
隨便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這並不是綾乃的真心話,她根本就沒辦法接受。光是想象他們兩人成為男女朋友,就讓她感到十分不快。雖然她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會這樣,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笨蛋。」
綾乃輕聲嘀咕著。連她也搞不清楚到底誰才是笨蛋了。是直人?棗?還是自己?這份難以言喻的情緒,搞得綾乃混亂不已。
在她準備掏出第二根棒棒糖的時候,周遭的天色突然變得有點昏暗。
她抬頭仰望天空,發現有一朵小小的雲彩擋住了太陽。應該馬上就會變回陽光普照的狀態才對。
這時,綾乃的雙手突然開始狂冒雞皮疙瘩。
(有人正在注視著我……)
昨天在百貨公司的屋頂上,綾乃也曾感應到同樣的詭異氣息。她環視了陸橋前後兩側一圈。
隻見一名少年彷佛刻意阻擋一般,站在陸橋上另一側的入口。對方的年紀與綾乃相彷,身高也跟她差不了多少。他穿著一件印有誇張圖案的黑色T恤以及寬筒工作牛仔褲,頭發短短的,臉上還戴著一副紅色的太陽眼鏡,藉此隱藏住自己的雙眼。
不過,綾乃比較在意的是掛在他肩上的那個球棒袋。不管怎麼看,他根本就不像是一名高中棒球員。
「你是誰?」
綾乃開口詢問對方。
「我們昨天也碰過麵對吧?」
昨天自己在百貨公司屋頂見到的那名神秘人物,八成就是這名少年。
「妳就是久世綾乃,對不對?」
他宛如拚命強忍著顫抖一般,以毫無抑揚頓挫可言的聲音說著。
「妳是夢神之王的女兒,沒錯吧?」
綾乃反射性地擺出應戰架勢。既然知悉自己的真實身分,就代表這名少年絕不是一般的人類,搞不好是跟「紅色眼珠」有合作關係的夢神。
「我的名字叫麟堂正宗。」
他將球棒袋筆直豎立在地上。綾乃一看見他打開球棒袋拉鏈,從裏麵取出某樣物體後,頓時睜大了雙眼。那樣物體的造型雖然樸素,卻是一把不折不扣的日本刀。
自稱為正宗的少年動作流暢地拔刀出鞘,以如同預告全壘打般的動作將刀尖直指綾乃。
「……是為了打敗妳而來的。」
他如此說道。
6
「……就是這裏了吧?」
直人與棗在不見半個人影的住宅區盡頭停下腳步。兩人依照自稱為鶇的女性所提供的地址,來到了她的住處。
對於對方的來曆,以及希望幫忙的內容,直人可說是一概不知。她隻在電話裏說了「我希望等親眼見到你之後,再進一步與你詳談」這麼一句話。
圍牆內可見一片長滿綠草的庭院,以及一棟兩層樓高的建築。陽台上晾著洗幹淨的衣物,另外還加裝了接收衛星電視訊號的天線。看來是一間沒什麼特別,極其平凡的獨棟住宅。
除了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某頃物體之外。
「妳覺得這會是什麼玩意兒?」
直人開口詢問。
隻見一座由石塊砌成的鳥居,矗立在原本應該是住宅大門的位置。梁柱上布滿了曾經修補過裂縫的痕跡,可見這是一座年代相當久遠的鳥居。
「會不會是這裏原本有一座神社,隻是後來才改建成住宅的?」
「……可是,屋主為什麼決定把這種玩意兒留在自家門口?」
這座鳥居跟住宅區的風格完全不搭,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惡作劇一樣。而豎立在鳥居旁邊的老舊石柱上則是刻有「飯見神社」等字樣。
「咦,我記得飯見神社不是位在別的地方嗎?」
直人側頭感到疑惑。照理說「飯見神社」應該座落在商店街的丁水田超市一旁邊才對吧。
「聽說從以前開始,鎮上就有好幾間取名為『飯見神社』的神社喔。我家旁邊有一間、站前商店街裏麵也有一間、天堂樂園的後麵也有一間……這裏會不會也曾經是其中一間『飯見神社』的所在地呢?」
「……以前的人為何要做這麼令人費解的事情啊?」
「嗯~~這點我也不太清楚……」
棗繞到石柱旁邊,眾精會神地凝視著石柱。她似乎在確認石柱上是否還刻有其它文字。
看著她認真研究石柱的模樣,直人心裏頓時萌生一股歉疚之意。照理來說,他們現在應該還在鎮立遊泳池裏頭戲水才對。身為守門之民的直人前來此地本就理所當然,棗隻是順便陪他一起過來罷了。
「倉野,真的很不好意嗯……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她笑容滿麵地搖了搖頭。
「又不是岸杜同學的錯,不用道歉啦。反正遊泳池隨時想去都不成問題啊。」
她接著又露出有點害羞的神情,補上另一句話:
「下次我們再找時間一起去玩吧。」
「呃,嗯……好啊。」
兩人一同走過入口的踏腳石,在玄關前麵停下腳步。掛在門鈐旁邊的木製門牌上寫著「麟堂」兩字,可見「鶇」或許隻是她的名字而已。
直人按下門鈐——過了一會兒,兩人聽見對講機的另一端傳出了回應聲。
『喂?』
「妳好,我是岸杜。」
『請進,大門沒有鎖……我在位於走廊盡頭的房間裏麵。』
對方很快就結束了通話。
直人忍不住心生警戒。不管是這棟房屋也好、住在裏麵的這名女性也罷,似乎都讓人覺得十分地莫名其妙。就這麼直接帶棗進屋子裏去,真的妥當嗎?
萬一這是對方所設下的圈套,不就害她身陷險境了?
「那個,倉野,妳在門口等我一下好嗎?由我先進去探查一下……」
「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棗以格外強硬的語氣回答。
「如果換成是綾乃,她一定也會跟你一起進去對不對?」
經她這麼一說,想想確實也沒錯。假設綾乃在場的話,自己肯定會產生反而希望她能跟著一起進去的念頭才對。
「但是,那是因為……」
直人一時之間無法解釋清楚。總覺得『因為綾乃是夢神』並不是導致他產生上述念頭的唯一原因。
棗徑自打開門走進屋內,直人也隻好莫可奈何地隨後跟上。
屋內一片昏暗,充斥著一股沁涼的氣息。在打掃得很幹淨的脫鞋區,可以看見幾雙男性運動鞋及涼鞋整齊的擺放在一起。看來除了這名女性之外,還有其它成員住在這間屋子裏。
直人正準備脫下運動鞋之際,忽然聞到一陣濃鬱的奶油香味撲鼻而來。
「……這個味道好香喔。」
已經搶先一步踏上走廊的棗深深吸了口氣。
「是烤點心的香味耶……會不會才剛出爐而已啊?」
直人領頭邁步前進。沿途經過了廚房和洗手間,最後終於來到位於走廊盡頭的房間,他伸手敲了敲房門。
「……請進。」
門內傳來一陣模糊低沉的聲音。直人聞言慎重地打開房門。
這是一間采光極佳的和室。隻見一名身穿白色連身裙的女性,靜靜坐在擺放於房間正中央的矮桌前麵。那頭淡色發絲與晶瑩剔透的雪白肌膚,實在讓人感受不到什麼生命力。她的雙眼則是隱藏於一副黑色太陽眼鏡底下。
對方看起來比直人與棗還要大——大約二十出頭吧。現在明明是盛夏時節,她卻用毯子蓋住自己的膝蓋,背部則是完全靠著和式椅的椅背靠墊。
「午安。」
她維持著坐姿,深深向直人與棗鞠躬致意。
「我的行動不太方便,因此沒能親自前往迎接兩位進屋……真的很對不起。兩位快請坐下吧。」
兩人隨即順著她的意,彎腰在她的正對麵坐了下來。剛剛那陣香味瞬間變得更加濃鬱誘人。不知為何,矮桌上竟擺著一個裝有大量長條狀泡芙的盤子,表皮呈現漂亮的金黃色,而塗抹於表皮上頭的焦糖奶油更是綻放出誘人的光澤。
這些點心如果是她親手做的,那代表她的手藝十分了得。直人瞄了身旁一眼,隻見棗也跟他一樣,正定睛凝視著桌上那盤點心。
「啊,兩位不嫌棄的話,請盡量享用無妨。」
她以沉穩的聲調對兩人說道。
「不,這怎麼好意思呢……我們心領了。」
棗連忙搖了搖頭。
「兩位不用客氣,反正做了很多。」
她露出一抹毫無心機的可愛笑容,頻頻勸誘著直人與棗品嚐盤中的點心。直人實在無法理解,這名怎麼看都不像是壞人——如此溫柔和善的女性,為何會跟夢神扯上關係呢?
棗遲疑了一陣子之後,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起一塊長條狀泡芙。素來對甜食很沒輒的直人也隻好跟著伸手拿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