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在邊邊輕咬了一小口之後,頓時睜大了雙眼。
「好好吃喔!這真的是手工做的嗎?」
「嗯,是啊。不過動手製作的並不是我啦……」
直人也試著咬了一口。表皮雖然薄,卻烤得十分酥脆,焦糖奶油的口感也相當滑嫩。這份長條狀泡芙或許非常好吃,但對直人而言,還是有點過甜了。
「哎呀,我竟然忘記倒飲料請兩位喝,真是不好意思。
大概是察覺到直人露出來的微妙神情吧?鶇隨即轉眼環視了周遭一圈。桌上擺著一個好像裝有飲料的水壺,看樣子她似乎是在尋找茶杯。最後她離開了和式椅,緩緩挪動雙膝靠近位於牆邊的餐具櫥。
她的親切態度雖然令人感動,但直人與棗並非為了享用點心才來拜訪的。
「呃……我想我們還是快點回到之前的話題……」
突然間,直人聽到了由鶇身上傳來一陣哢鏘哢鏘的金屬撞擊聲。她那先前始終隱藏在毯子底下的手腳,如今清楚地映入他的眼簾中。
直人為之一僵。她那纖細瘦弱的四肢上,竟然戴著附有鬥大鎖鏈的手銬及腳鐮。
「那是怎麼一回事?」
鶇低頭瞄了自己的身體一眼——
「喔,這個啊……這是用來拘禁我的道具。」
隨後一臉若無其事地這麼說道。
「是、是誰做出這麼過分的事……」
「是我自己。」
直人一聽之後忍不住張大嘴巴。這個人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
鶇轉個圈改變身體方向,再度麵向直人與棗。
接著,她摘下原本隱藏住雙眼的太陽眼鏡——露出兩顆宛如鮮血般赤紅的眼珠。
(有一個獲得『紅色眼珠』的夢神藏匿在這座城鎮當中。)
半個月前,從其它夢神口中聽來的這句話再度浮上心頭。
直人一握住自口袋裏掏出來的黑色鑰匙·莫斐斯,立刻擺出挺直雙膝的姿勢,挺身擋在棗的前方。沒想到自己與棗竟然徹底中了對方的請君入甕之計。自己實在不應該如此輕率就踏進這棟房屋的——
夢神睜大鮮紅的雙眼,細細打量著直人手中那把對準了自己的莫斐斯。
「…………哎,真是太好了。」
她鬆了口氣似的輕撫著胸口,臉上露出一抹嫣然的笑容。
「隻要使用那把鑰匙,就可以殺死夢神了對不對?」
直人對她這種出乎意料的反應感到困惑不已。從此時麵對的這名敵人身上,不僅感受不到絲毫殺意,更沒有任何的敵意,可見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與直人交戰的意思。
鶇雙膝並攏正坐在榻榻米上,抬頭望著直人的臉。
「請你殺了我吧。」
對方清脆的嗓音響遍整間房間。
「什麼……?」
「我想請你除掉的夢神就是我……我希望你能動手殺了擁有這雙駭人紅眼的我。」
那名自稱麟堂正宗的少年將刀扛在肩上,擺出架勢,一派輕鬆地走上前來,綾乃全身的神經為之緊繃。雖然對方的步伐與姿勢看起來似乎十分草率,但實際上卻精準地顧及到視野範圍內的每個角落,絲毫沒有留下任何可趁之機。
這名對手相當強悍。假設他也是夢神的話,手中缺乏象樣武器的自己絕對會吃大虧。綾乃掃視了周遭一圈,但根本找不到任何足以拿來當武器使用的物體。再加上這座陸橋又十分狹窄,導致她能回避攻擊的方位也跟著受到了限製。
對方八成是算準了這幾點,才會選擇在這裏襲擊她吧。或許打從她踏出家門的那一刻起,便遭到此人一路尾隨監視至今。
「妳現在正打算設法避開攻擊或是轉身逃離此地對吧……但是……」
正宗開口說道。
「妳這些想法全部無濟於事……接下來我會趁機對妳發動偷襲,所以妳就乖乖成為我的手下敗將吧。我剛剛講的話,妳聽清楚了沒?」
「……啥?」
對方竟然主動表明要發動偷襲,這樣還有什麼意義可言呢?但他的口氣聽起來又不像是在開玩笑,臉上的表情更是正經八百到一個不行。
此時,原本擋住太陽的雲朵飄向他處,周遭隨即像是騙人似的重現光明。正宗手上的刀身也跟著綻放出耀眼的光芒。
綾乃瞬間眼花繚亂,視野整個被染成了一片雪白。
(啊!)
不妙!在她心中浮現這個念頭的同時,自己也已經置身在對方的攻擊範圍內。隻見正宗高舉刀刃,猛然由她頭頂斜劈而下。由於這記斬擊超乎想象地快,綾乃隻得拉開距離來回避這一刀。原本停放在她身旁的越野自行車,伴隨著金屬碰撞聲被這一刀砍飛。看著橫倒在護欄前方的愛車,綾乃頓覺毛骨悚然——隻見自行車的前輪已被整齊地砍成了兩截。
「我不是要妳乖乖成為我的手下敗將嗎!拜托妳別亂躲好不好!」
綾乃心中突然產生了一個疑問。在打敗自己之後,他打算如何處置自己呢?利用現實世界的武器或許有辦法「打敗」夢神,但卻無法「殺死」夢神。因為夢神並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
正宗重新握好刀柄,再次擺出一模一樣的姿勢。
「接著我不會耍什麼小手段,也不會再手下留情,我將使出渾身解數收拾妳……妳可不準再躲了喔。不過就單憑妳剛剛那種反應,也很難躲過第二次吧……畢竟我的實力遠遠在妳之上嘛。」
綾乃已大致摸清了對方的個性。看樣子,這名少年似乎有脫口說出內心想法的習慣。
但是,這不代表自己就能因為他的習慣而占到什麼上風。這名少年具備一身真材實料的高強功夫。假如剛才那一刀是所謂的「手下留情」,那麼綾乃實在不曉得自己是否真有辦法再避開接下來的攻擊。
「你為何會鎖定我為下手的目標呢?」
綾乃開口詢問。這個夢神並非「紅色眼珠」本體,然而卻散發出一股跟「紅色眼珠」一模一樣的詭異氣息。
「……因為我身上背負著非打倒妳不可的理由。」
「理由?」
「還不就是因為『紅色眼珠』……」
少年話講到一半猛然回過神,接著忍不住緊緊皺起了隱藏於太陽眼鏡底下的雙眉。
「哼,我不會再透露更多的詳情給妳知道了!」
他用力搖了搖頭。
「妳還真是個大意不得的對手呢……不要亂丟問題給我啦,妳會害我不小心回答出來。」
截至目前為止,綾乃已經看過好幾個獲得「紅色眼珠」賞賜力量的夢神,但卻從來沒有碰到過這類型的夢神。就一個最近才來到現實世界的夢神而言,不僅反應顯得格外人性化,看起來也不像是單純裝出一副充滿人類特質的模樣而已。
這名少年當真隻是一介夢神而已嗎?
「好啦,妳準備接招吧。」
少年再度邁開步伐,縮短雙方的距離。綾乃則是急忙驅散腦中多餘的想法。想避開對方的攻擊確實難上加難——既然無法固守防線,那就隻好孤注一擲,改采主動出擊以求一線生機。
「你到底是什麼人?」
綾乃開口詢問。其實她一點也不期待對方會作出響應,但是正宗的腳步卻稍微停頓了一下。看來隻要有人對他提出詢問,他似乎就會不自覺地作出反應。
綾乃抓準這個時機,大步往前躍身而出。正宗的反應雖然在一瞬間慢了半拍,但還是立即擺出斬擊的姿勢。綾乃則是彎腰鑽進對方懷中,揮出右拳賞了他的胃部一記重擊。
「嗚!」
正宗脫口而出一聲短促的呻吟,卻不曾放開手中的日本刀。綾乃紮實地拙住他的手腕,整個人旋轉半圈,讓背部緊緊貼著對方的身體。接著動用全身的彈力,使出一記過肩摔撂倒了對方。
隻見正宗在堅硬的柏油路麵上摔成一個大字型。綾乃則是抬起腳將掉在一旁的日本刀踢到了遠處。她回頭看了前輪被砍壞的越野自行車一眼,忍不住歎了口氣。虧她一直那麼珍惜這輛愛車,如今卻……
「……妳有接觸過格鬥技的經驗對吧?」
正宗輕聲嘀咕著。或許是背部挨了重重一摔,導致他現在無法發出較大的音量。
「不過是玩玩罷了。」
綾乃沒好氣的回答。她曾在住家附近的道場學過古武術,直到國中畢業為止。當然啦,她當時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才去練武的,壓根兒沒想到這門武術真有機會發揮功效。
「我太大意了……居然忘記提防這一點。」
他一邊捂著額頭,一邊挺起上半身,臉上的紅色太陽眼鏡已經壞掉,眉毛上則流下了一道鮮血。似乎是剛才落地時,碰巧被摔破的鏡片割出了一道傷口。
綾乃不禁瞪大了雙眼。
正宗的瞳孔是稀鬆平常的黑色。另外,從額頭上流出來的鮮血也始終不見自行止住的跡象。換作是夢神的話,在這個世界所受的傷應該會立刻自動痊愈才對——
「原來你是人類啊?」
綾乃開口詢問。正宗則是利用護欄支撐住背部,吃力地緩緩站了起來。
「是啊,我本來就是人類……我又沒有說過我是夢神。」
經他這麼一說,好像也沒錯。原來隻是自己不經意的認定他是夢神而已
「可是,為什麼身為人類的你會跟『紅色眼珠』扯上關係呢?」
「我…………不……做的話……」
由於電車逐漸駛近陸橋,導致他的聲音變得很不清楚。綾乃隻好朝他走近一步,想聽清楚他說的話。
突然,正宗翻身躍起,用力踢了護欄一腳,借勢猛然撲向綾乃。他一把抓住綾乃的T恤衣領,企圖勃緊她的脖子。
綾乃倒是顯得十分冷靜,她知道自己無需對這種程度的攻擊感到驚慌失措。正當她準備以手背抽打對方臉頰,趁對方倒退之際壓低自己的身子以掙脫壓製時——
她卻突然陷入了連一根手指頭都無法動彈的狀態。一陣強烈的麻痹感在體內流竄著。
(難不成……)
綾乃以前也曾一度陷入這種全身無法動彈的狀態。她勉強挪動雙眼俯瞰了自己的身體一眼,赫然發現有一把巨大的黑色鑰匙深深刺入了心窩附近。
(……莫斐斯?)
再仔細一看,鑰匙頭部位的造型跟莫斐斯截然不同。宛如以彩色玻璃打造而成,隱約可見位於鑰匙頭另一側的景致。
「結果隻能奪走行動能力而已嗎……終究還是無法靠這把鑰匙幹掉夢神啊。」
正宗撿起被綾乃踢到遠處的日本刀,再度走回她的身邊。
「那玩意兒叫潘塔索斯。雖然不曉得有啥意義,反正它就叫這個名字。」
綾乃曾經聽過這個名字。在希臘神話中,莫斐斯有兩名兄弟。她記得他們的名字分別是叫作「潘塔索斯」以及「伊克魯斯」。
「妳剛才不是問我到底是什麼人嗎?」
仿佛不願輸給電車的噪音一樣,正宗扯開嗓門大聲說道:
「我可不是一般人類,我是『守門之民』的族群成員之一。」
綾乃不禁倒抽了一口氣。她不但未曾聽說過不屬於岸杜家一族的「守門之民」,而且也從沒想過還有其它的支派存在——更沒料到眼前這名「守門之民」竟然會與「紅色眼珠」連手來襲擊自己。
「既然鑰匙殺不死妳,那我也隻好用這個玩意兒來取妳的性命囉。」
握在正宗手上的刀刃尖端,筆直指向綾乃的頸項。
「就算是夢神,隻要一刀砍下妳的頭顱,妳也絕不可能毫發無傷……沒錯吧?」
綾乃全身開始微微顫抖著。夢神在這個世界確實不會「死」,不過綾乃的身體構造跟人類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一旦首級被砍斷,她的身體組織將無法再繼續發揮應有的正常運作技能,短時間內或許還有辦法再生,然而一旦長時間被迫維持在身首異處的狀態下,身體組織肯定會因為失去聯係力而持續分解消融,直到徹底消散於天地之間為止——
假如自己命喪於此,接下來就會輪到直人遭殃了。她相信殺害「守護者」必定是「紅色眼珠」的主要目的,也唯有這一點絕不能讓對方稱心如意。
「直人……」
僅管身上插著一把黑色鑰匙,綾乃還是脫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在通過腳底的轟隆巨響中,她的聲音依舊清晰地回蕩著。
一瞬間,原本已經舉起刀刃的正宗臉色產生了變化。隻見他的嘴角微微扭曲,似乎有某種因素使他心生動搖。
「嘖……」
他仿佛要斬斷心中迷惘似的用力搖了搖頭,隨即再度緊緊握住手中刀柄。
雪白刀鋒勾勒出一道弧線,猛然砍向綾乃如同樹木一般動彈不得的頸項。
7
被天上浮雲遮掩住陽光的庭院,突然間又恢複了原先的明亮。
「這間屋子,是專為夢神而設計的結界之一喔。」
鶇一邊眺望著窗外,一邊開口說明。直人與棗則是再度隔著矮桌坐在她的正對麵。兩人麵前分別擺著一杯冰紅茶,這是鶇剛剛為他們倆衝泡的。
「結界?」
直人反問道。鶇則是點點頭。
「從很久以前開始,犯了罪的夢神們便會被流放到這個世界來。我也是遭到流放的其中一名夢神……不過由於兩位都認識公主,因此我想應該是無須再說明這一點了才對。」
接著,她轉過頭麵向直人露出了微笑。
「請問公主是否健康無恙呢?」
直人頓了一會兒,才理解到對方指的是綾乃。因為綾乃是國王的女兒,所以鶇才會稱她為公工。
「……呃,喔……嗯,她過得很好。」
「不同於王族成員,像我這種普通的夢神,其實很難在現實世界維持自身的存在。我必須消耗龐大的力量,才有辦法生活在這個基本架構截然不同的世界當中……光是置身於現實世界,我的存在就會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愈來愈微弱。」
「妳所謂的存在變得微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棗開口詢問。鶇為了選擇適當的響應話語,抬頭凝視著天花板。
「這個嘛……就是肉體組織的聯係力會減弱,導致身體分解擴散……直接讓兩位看看實例,或許可以讓你們較快理解我的意思吧。」
她將銬著鐵製枷鎖的雙手平舉至擺滿長條狀泡芙的盤子上麵。
「請兩位仔細看看我的右手。」
直人與棗依言探出身子,注視著她的右手。
「啊……」
率先察覺到異狀的是棗。隻見她那白皙的手掌呈現半透明狀態,隔著手掌仍可看見位於下方的長條狀泡芙餐盤,五根手指頭的輪廓也微微顫抖著。
「這就是『存在變微弱』的狀態。假如長時間持續待在結界之外,或者身體受到傷害的話,我的存在就會逐漸變得微弱……最後幻化成人類雙眼無法看見的模樣。不過縱使變成那種狀態,也不代表夢神已經死亡,隻是存在變得很不穩定罷了。就算肉體密度幾近於零,意識依然能單獨殘存於這個世界……就像幽靈一樣。」
直人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變成沒人能夠看見,隻剩下意識的狀態在這世上飄蕩——光是想象就令他毛骨悚然。
「所謂結界,就是指雖然位於現實世界當中,卻具有近似夢境世界之組成結構的地點。隻要待在這類環境當中,我們就能夠維持住自身的存在。在遭到流放的期間,一般的夢神非得居住在結界中不可。因此這裏雖然是避難所,但同時也是一個形同監獄的地方。」
可以外出自由行動的綾乃似乎算是個特例。雖說是為了求生存,不過鶇在現實世界中卻隻能過著長年被拘禁在同一個地點的悲慘生活。
「此外,過去還有好幾個結界存在於這座城鎮當中……大致上都跟這裏一樣呈現出神社的形態,並交由守門之民一族加以妥善管理。我猜,如今大概隻剩這裏是最後一處尚有功效的結界吧。」
直人聞言點點頭。假設結界同時也是一座監獄,那麼她口中的守門之民一族自然也成了獄卒。看樣子,該支派跟管理「非存之門」的「守護者」所負擔的職責似乎不太一樣。
「請問,這座城鎮當中的飯見神社全部都是結界嗎?」
棗開口詢問。
「是的……雖然我隻知道分布地點,並末親自前往觀看,但我想多半不會有錯。畢竟神社的名稱本身不就帶著『夢神所在的廟宇』這樣的涵義嗎?」
棗略微抬頭看著直人的臉。那表情就好像在問說「這是怎麼回事?」一樣。直人自然也是完全摸不著頭緒。或許是察覺到兩人一臉不解的模樣,鶇又繼續說下去:
「對不起……看來我解釋得不夠清楚。其實『飯見(IIMI)』是由『IMI』這個字詞演變而成的。聽說以前『IMI』原本寫成『寢見』,是用『睡眠』與『看見』這兩個漢字組合起來的字詞。隻是這個字詞的發音與寫法經過漫長歲月的演化,變成了其它模樣,因此大家現在都改用這個單字。」(譯注:日文原文為「寢る」及「見る」。)
鶇伸指在空中寫下了一個漢字——「夢」。
「……意思就是『夢神的神社』呢!」
聽見棗的回應,鶇靜靜地點了點頭。
「夢神……據說當時好像是寫成『寢見神』。總之,大概因為那些地點是這類神祇所居住的地方,所以人們為了祭祀夢神,才興建了那些神社吧。」
直人一邊點頭,一邊專心聆聽。若她所言屬實,那就代表「飯見町」這個地名本身也具備著「夢神所居住的土地」的涵義。
「……其實我隻是把我從這戶人家口中聽來的話,照本宣科說給你們聽罷了。」
鶇說著露出了難為情的笑容。直人則是轉頭環視了房間內部一圈。
「那麼,照妳這麼說來,這裏就是『守門之民』的家囉?」
他才剛開口詢問,笑意便從她的臉上悄然退去。
「是的。現在隻剩下一名年紀跟兩位差不多的男孩子而已……他的雙親因為意外事故不幸身亡。從那之後,就隻有我們兩人住在這間屋子裏。」
守門之民與夢神住在一起——簡直就跟自己與綾乃的狀況一模一樣嘛.就連痛失雙親的遭遇也跟直人沒兩樣。
「這裏是個平和的地方。」
她彷佛在眺望著遠方景色一般,微微瞇起了雙眼。
「雖然屋外的世界有許多形形色色的人事物,想必一定非常有趣……總而言之,我還是得以不致於失去自身存在的狀況下,平安無事地在這個家中生活。可是,就在大約兩個月前,『紅色眼珠』卻突然冒了出來。」
兩個月前……剛好是直人正式繼任為「守護者」的時候。
「……是對方主動跑來找妳的嗎?」
直人至今為止所封印的那些夢神,全都宣稱是「紅色眼珠」賞賜力量給它們。因此他總覺得「紅色眼珠」彷佛是為了實現夢神心願而現身的怪物。
「是的,若隻是出現在夢神麵前,並不會讓我們產生任何異狀。然而一旦夢神滿足了某些條件,似乎就會遭到『紅色眼珠』所感染。至於究竟得滿足哪些條件,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呃,對不起……請問『感染』是什麼意思啊?」
直人忍不住插嘴發問。
「『紅色眼珠』不是會賞賜力量給夢神嗎……」
「錯了。」
鶇的聲音裏首度帶著抖音。
「事情並不是如你所想象的那麼單純。『紅色眼珠』會將自己的部分存在送進夢神體內……而它的分身會促使夢神喪失理智,感覺就像罹患疾病的人類一樣。『紅色眼珠』能夠暫時性地引發出夢神所具備的潛在能力,所以受到感染的夢神便能隨心所欲……可是它們卻必須付出精神失衡,以及再也無法控製自我的慘痛代價。」
銬住鶇雙手的鐵鏈發出了輕微的聲響。直人總算理解她先前所說的「是我銬住了自己」這句話的真正涵義。這是她為了預防自己失去理智而采取的事前防範措施。
「而且,發病症狀並不僅止於失去理智而已……還有更嚴重的後果等著它們。」
「……更嚴重的後果?」
她眼神黯淡地注視著自己的雙手。
「『紅色眼珠』的存在不止會對夢神的精神造成影響,甚至還能使肉體連帶產生變化……一旦演變到那個地步,遭到感染的夢神就真的是沒救了。」
「妳所謂肉體產生變化,是指……」
「受到感染的夢神會變成貨真價實的怪物。」
直人率先回想起來的影像,是兩個月前使全鎮陷入混亂狀態的「YOMIZI」身影。即便是看在一般人的眼中,那也已經稱得上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了。
「妳的意思是說……接下來妳可能會變成什麼模樣呢?」
直人自己都不禁產生『我怎麼會提出這種蠢問題啊』的自嘲念頭。但要他在腦海中勾勒山比「YOMIZI」還可怕的怪物,還真是有點困難。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畢竟目前我還處於精神層麵尚未完全產生變化的狀態。不過,一旦產生了變化,我猜屆時自己應該能夠很輕鬆地殺死鎮上所有的居民吧……因為引導現實世果走向混沌就是『紅色眼珠』最大的心願。」
她的語氣雖平淡,反而挑起了直人的不安。即使無法想象眼前的她真的會變成「怪物」,不過她心中八成存在著一股隻有當事人知道的確信意念吧。
「……『紅色眼珠』到底是什麼東西?它的確是夢神吧?」
直人提出疑問,鶇則是微微側著頭。
「我想……應該是夢神沒錯,不過實際上我也不太清楚,畢竟我連它長什麼模樣都沒見過。我在夜半時分沉睡之際,它就這麼突然出現,又突然自我眼前消失……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它跟我們截然不同。我猜我們一般的夢神八成都對付不了它。」
她的說詞跟野木幹央創造出來的夢神所說的話,有著十分奇妙的相似處——兩者都是提到它是個本質與夢神不同的存在,也是淩駕於夢神之上的存在。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鶇也很懼伯「紅色眼珠」。
「……我的話大概就到此告一段落吧。」
她一說完,隨即定睛直視著直人的雙眼。
「我希望你能徹徹底底地殺了我……當然啦,如果隻是讓我自身的存在擴散蒸發而『消失』的話,其實我也能憑一己之力完成,隻要走出結界就可以了。可是如此一來,我的精神將殘留於人世,日後搞不好會因為某種意外事態而導致身體變回原狀。身為『守護者』的你,必定能完全除滅夢神……」
「妳、妳先等一下。」
直人連忙打斷對方的話。打從先前通過電話之後,他就一直對此事感到耿耿於懷。
「我並沒有能力殺死夢神啊。」
「什麼……」
鶇頓時倒抽了一口氣。
「守門之民不是原本就具備消滅夢神的力量嗎?」
「據說……存在於現實世界的人事物,無法殺死屬於夢境世界的存在。」
她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你真的無能為力嗎?」
「呃,嗯。至少我是這麼聽說的啦……」
「這樣我會感到很困擾的……」
鶇垂頭喪氣地回答。
「……難道妳就不能直接回去嗎?」
直人開口詢問。如果隻是打開通往的門扉,他隨時隨地都辦得到。雖然不清楚回到是能否能助她擺脫「紅色眼珠」的魔掌,但這麼做總比喪失生命要來得好。
「我不能這麼做。」
鶇搖了搖頭。
「遭到流放的夢神即便重回,也隻會被視為罪加一等……一定會立刻被遣回現實世界來。想要阻止我,唯一的方式大概就是殺了我。」
直人突然覺得不太對勁。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害怕死在別人手上,相較之下,她反而還比較懼怕自己真的變成一頭「怪物」。
「妳又是由誰口中得知『守門之民能夠殺死夢神』這項情報的呢?」
「是阿正他……」
阿正是誰啊?直人微微側頭,一臉疑惑。鶇則是有點難為情地羞紅了臉。
「那個,跟我住在一起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叫作正宗,就是他告訴我的。他說他好像曾聽過守門之民擁有這股力量,不過連他自己也不太確定就是了……」
這真是一項超級馬虎的情報。名叫正宗的這名少年理當也繼承了「守門之民」的血統才對,不過他也有可能跟直人一樣,並末被完全告知一族的相關事情。
「那個,我有個小小的問題想要請教一下。」
原本在一旁聆聽兩人對話的棗靜靜開口發問。
「妳說『紅色眼珠』是在大約兩個月前主動跑來找妳的。可是,妳卻直到昨天才試圖與岸杜同學聯係……請問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呢?」
鶇一時間動也不動地愣在原地。她定睛凝視著自己那雙呈半透明狀的手掌好一會兒,最後才緩緩開口說道:
「起初我要求阿正動手殺了我,可是,他好像也不曉得殺死夢神的詳細方法……後來他說他會盡力找出能夠救我的方法,要我千萬不可以輕言放棄……而我也因此被他說服了。」
兩人大概早已過著形同家人般的生活了吧。相信日後縱使得知「方法」,這名少年也絕對不可能下得了手。
「大約三天前吧。我在整理置物間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一把老舊的鑰匙。我才把鑰匙拿給他看,他便突然麵露凶光,轉身就衝出家門。嘴裏還嚷嚷著:隻要使用這個玩意兒,應該就可以殺死『紅色眼珠』才對……」
(……鑰匙?)
直人腦海裏閃過了一個念頭。接著,他把一直握在手中的莫斐斯擺到矮桌上。
「是像這樣的鑰匙嗎?」
「是的……雖然形狀有點不一樣,但看起來十分相似。」
原來如此……直人想著。原來在這個家裏也擁有一把類似莫斐斯的鑰匙啊——一直以來,他始終認定這世上就隻存在著一把莫斐斯。
「請問,這把鑰匙真的無法殺死夢神嗎?」
「不行……這把鑰匙所能完成的事情……就隻有解放夢神所吞噬的人類靈魂,以及打開通往的門扉而已。」
話雖如此,鶇還是以一副不死心的表情凝視著鑰匙。直人開始感到有點坐立難安,便將鑰匙收進了口袋裏。
「那麼,那名少年在衝出家門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縱使找到了鑰匙,但就這麼突然衝出家門,未免也太亂來了。更何況直人並不認為「紅色眼珠」的藏身之處會如此輕易就被這名少年發現。
「他一直到傍晚的時候才回來,隻說了一句「這把鑰匙果然殺不了它』……」
想也知道嘛——直人心中早已得出這個結論——接著又注意到另一件事。
「咦?照這麼說來,豈不是代表他曾經見過『紅色眼珠』嗎?」
「這點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始終不肯告訴我……從那天起,他幾乎每天都會出門閑逛。就算回到家裏,臉上也總是掛著一副可怕的表情……我感到愈來愈不安,於是便開口問他,他卻隻回了我一句『一切都是為了救鶇姊啊』。我們一直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因此我再清楚不過,他正打算采取某種不妥的行動。一想到他很有可能為了救我而遭遇危險,我就……」
鶇的鮮紅雙眼泛起了淚光,一滴淚珠悄然滑落。看來她是下定決心,要在那名叫正宗的少年鑄下大錯之前,以選擇死亡的方式讓自己不留痕跡地自他身旁消失。
直人不發一語地緊咬著嘴唇。
明明個性與外貌都截然不同,但鶇的身影卻莫名地與綾乃重迭在一起。如果她所言屬實,「紅色眼珠」真能如同疾病般侵襲夢神的身體,那麼綾乃當然也有遭到「感染」的危險。
假設今天換成是自己站在正宗的立場,大概也很有可能會采取同樣的魯莽行動吧。直人實在無法認定此事與自己毫不相幹。
(設法幫助這兩個人吧。)
直人暗自下定了決心。
「他本人沒有提過自己到底打算做什麼嗎?」
「對於此事他始終絕口不提……啊,不過……」
她從連身裙的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到了直人與棗的麵前。
「這張紙放在他昨天穿的那套衣服裏麵。我感到有點在意,所以就把它收起來了……」
兩人探頭看著那張紙。雖然隻是一張便利商店的購物收據,不過背麵以潦草的筆跡寫下了一行字。正宗八成是用這張收據來代替便條紙吧。
背麵所寫的這行文字乃是鎮上某戶人家的住址。而且門牌號碼就在直人住的公寓附近——
直人臉上頓時浮現一抹緊張的神色。
「岸杜同學……這是……」
棗似乎也發現到了。那行文字寫的正是綾乃家的住址。
(那家夥有危險!)
「倉野,我們走!」
直人連忙站起身,接著轉身衝向了玄關。
8
在騎自行車趕往綾乃家的途中,直人幾乎不發一語。
即便後座的棗開口跟他交談,他也隻會拋出心不在焉的回應,最後連棗也跟著陷入了沉默。
直人的表現跟往常截然不同,他不隻是擔心綾乃的安危而已。從剛才聆聽鶇說明個中緣由開始,他就顯得有點反常了。
身為夢神的鶇渾身散發出一股跟綾乃有點相似的氛圍。棗猜測直人心中必定產生了『如果綾乃也遇到了同樣的危險』之類的想象,才會如此著急。
(……假如是我發生了什麼意外,他也會像這樣為了救我而到處奔波嗎?)
棗驅散了腦海中的念頭。這件事現在根本就無關緊要。
兩人騎乘的自行車隨著緊急煞車停在綾乃家門口。隻見身穿華麗橘紅色連身裙的久世虹子站在門口,正準備打開手中的陽傘。他們這才想起,今天是她所經營的那間「九識☆女士占卜館」的公休日。
「唷,你們倆怎麼跑到這裏來啦?」
她邊笑著邊開口跟他們交談。
「雖然我不曉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年輕人騎車不該騎這麼快……」
「阿姨,綾乃在家嗎?」
直人跨下自行車,出聲向虹子詢問道。
「綾乃?」
虹子微微側著頭。
「剛剛……其實應該是兩小時之前的事情了吧,她從你家公寓回來過這裏一趟。不過我聽她說隻是回來拿泳裝而已,所以隔沒幾分鍾就出門囉。」
「什麼……」
棗與直人忍不住麵麵相覷。既然回家拿了泳裝,就代表綾乃當時正準備跟著一同前往遊泳池,然而她最後卻沒有出現在約定會合的地點。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啊?)
現在回想起來,今天棗發簡訊給綾乃之後,始終沒有收到任何的回複。以往從沒發生過這種情況。早知道就該更深入思考這個反常現象的意義才對。
「阿姨最近有沒有在這附近看見什麼奇怪的家夥呢?我想對方的年紀應該跟我差不多。」
虹子立刻換上一副相當不愉快的表情。
「哦,你說那小子啊?」
她開口說道。
「大概從前天開始,有個小子就一直鬼鬼祟祟地在我家附近晃來晃去。他留著一頭短發,看起來就是一副不太聽話的模樣……由於他的行徑實在太過礙眼,所以我便開口喊了他一聲聲,結果他馬上就轉身溜走囉。」
那個人八成就是麟堂正宗吧。沒想到他真的來過這裏。
「……等等,直人你完全沒聽說過這回事嗎?」
「咦?哪回事啊?」
「我明明有提醒過綾乃啊……我跟她說家裏附近有跟蹤狂出沒,要她自己小心一點。」
直人的肩頭猛然一震,接著緊緊抿住那毫無血色的嘴唇。他現在對於自己最近始終沒有找機會好好跟綾乃聊天一事感到相當後悔。
「對了,我昨天在站前廣場也曾瞥見那小子的身影喔。這臭小子到底是什麼人啊?」
「阿姨,謝謝妳。」
話一說完,直人立刻掉轉自行車頭的方向,他打算前往站前廣場。在棗縱身跳上後座的瞬間,直人已經用力踩下了自行車的踏板。
自行車很快便轉了個彎,騎進車輛無法通過的小巷道。看樣子他似乎準備抄快捷方式。自行車由兒童公園正中央橫越而過,行經渠道後,來到了電車鐵軌旁邊的道路上。
棗一邊緊緊抓住直人的腰際,一邊偷偷窺視著他的臉。他的神情顯得十分認真嚴肅,甚至完全沒察覺到棗正在注視著他。他現在一定滿腦子都在思考著『究竟該怎麼做才能找到綾乃的下落』吧。
隻是因為平常總是被綾乃牽著鼻子走,才會變得比較不引人注目,但實際上直人也是個意誌力十分堅強的人。隻要觀察單獨一人采取行動的他,就能明確體會到這一點。之前棗被拉進「YOMIZI」的惡夢中時,他也曾冒著危險出手救了自己一命。要不是意誌本來就很堅強,相信他絕不可能接下「守護者」這項吃力不討好的職責。
突然間,自行車發出尖銳的煞車聲並停了下來,棗的額頭差點順勢撞上他的背部。
「綾乃!」
直人一邊跳下自行車,一邊放聲大叫。
(綾乃在哪裏啊?)
因日照蒸汽而顯得視野搖晃的道路上不見任何人的蹤影,然而直人卻提腳踩上水泥製的柵欄,試圖跨越到另一側去。
「岸杜同學,你這是……」
棗話還沒說完,隨即倒抽了一口氣。隻見一名留著淡紅色長發的少女,正頹然倒臥在鐵軌旁邊的砂地上。身上穿的T恤以及牛仔褲都染上了大片的鮮血。
「啊……」
倒臥在那裏的少女正是綾乃。
已經跨越到柵欄另一側的直人,連忙伸手扶起渾身癱軟倒地的少女。棗一邊越過柵欄,邊轉過頭確認著鐵軌的前後兩側,卻遍尋不著任何可疑人影。實在無法理解綾乃為何會倒臥在這種地方……
麟堂正宗佇立在陸橋上。至於手中所握的日本刀則被一層血脂掩住了鋒芒。
「……差一點就可以將她解決了。」
內心的想法總是會在不經意間脫口而出,這是他從小就有的習慣。如今還得煞費苦心才能瞞住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鶇,以免被她發現自己的意圖。因為每次隻要她一開口詢問,自己總是差點就說溜嘴。
「鶇姊……」
他輕聲嘟噥著。當時,就在他準備給綾乃最後一擊的瞬間,綾乃脫口叫出了「守護者」的名字——不知為何,正宗竟將那畫麵看成了叫著自己名字的鶇。
「我不是說過一定要確實砍斷她的首級嗎?」
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模糊的女性嗓音。正宗的視線絲毫沒有動搖,因為他很清楚開口跟自己交談的人是誰。
「就是因為你心生躊躇,才沒辦法一刀砍死她。」
「這又不是我的錯……是這把鑰匙害的吧。」
他從柏油路麵上撿起那把黑色鑰匙。潘塔索斯的外形已經變得跟先前使用的時候截然不同了。愈是靠近鑰匙前端的部位,看起來就愈接近仿佛溶解於空氣當中的透明狀態,而由中心點附近至最前端這一截則是已經完全消失。就在即將砍斷綾乃首級的瞬間,鑰匙的前端部位突然消失,導致整把鑰匙從她胸口掉了出來。
「……跟莫斐斯比較起來,潘塔索斯不但功能不夠完全,就連形態也很不穩定,根本就不是能夠用來殺死夢神的玩意兒。你自己不也親身體驗過了嗎?」
她夾雜著嘲諷訕笑了數聲。
「妳很囉嗦耶。這點小事我早就知道了啦。」
正宗語氣暴躁地打斷她的嘲笑。
綾乃趁著身體重獲自由的同時,縱身跨越陸橋護欄往下跳。由於剛好有一輛電車行經陸橋正下方,她便降落在電車車頂,順利回避掉這場殺身之禍——
「你確實有打算要解決她吧?」
「……廢話。」
正宗出聲回答,暗自咬緊了牙關。雖然『差一點就可以將她解決了』是真心話,不過他同時也產生了『幸好沒有真的砍死她』的念頭。畢竟對方跟自己無冤無仇,他其實一點都不想要傷害她。
可是,自己身旁有一個無論如何都要守護到底的人。
為了保護這個人,要他做什麼部在所不惜。
「我才要問妳呢。妳真的會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吧?」
「當然了。」
「真的假的?」
他又不經意地說出了真心話。
對方並末作出任何響應——縱使是這種來路不明的合作對象,目前也隻能勉強相信她的說辭了。
「……總之,隻要我下次確實將她解決掉就行了吧。」
正宗扛起日本刀,邁步離開了現場。
「妳隻管靜靜等著看好戲,『紅色眼珠』。」
他這麼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