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8)(2 / 3)

蘆花壓根不相信他能辦成,便決定通過她在湖東建立的渠道去搞盤尼西林。直到年終,也沒有消息,而於而龍開始發燒了。看來,蘆花隻得親自去一趟,她囑咐長生好生照護,臨走時握住於而龍滾燙的手,安慰地說:“你放心,好生等著我,再晚,三十年夜也會趕到家,咱們一塊過年。”

一個疼痛和發燒的傷員,年節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她該走了,長生告訴她已經劃來了一條小船。但是,蘆花又坐在於而龍的身邊,替他把被子掖好,然後說:“等我回來吧,二龍,多少年總是咱倆一塊守歲的,對不?想一想,自打大水漂來那年起,一直到今年,從來也沒分開過年,是不是?”

確實是這樣,於而龍點點頭,命運的紐帶,使他們不離不分地共同度過十七個春節,即使她那年去抗大分校學習,以為她準會留在學校過年了。三十晚上,到了掌燈時分,等了會兒,不見她影子,諒是回不來了。這時,支隊開聯歡晚會,整個駐地充滿了歡樂的氣氛——哦,人與人的關係,是那樣融洽,團結,和諧,一致,現在回想起來,真如古人追念葛天氏之民那樣無憂無慮的生活,而變成一種精神上的向往和渴慕了。於而龍到屋外的寒風裏,替值勤的戰士站崗,讓他進屋去暖和會兒,跟大夥一塊熱鬧。突然間,一個女戰士出現在於而龍的麵前,英姿勃勃地敬了個禮,威武而又調侃地說:“報告隊長,我回隊過年來了。”

“啊!蘆花!”

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然而,於而龍很快鬆開了。因為那時候,好多人對他們之間的情感是持非議態度的。但蘆花卻久久不肯撒手,明亮的眸子閃爍著熱烈的青春活力,飽滿的胸部洋溢著動人的美和純真的愛。

於而龍開玩笑地:“是偷著溜回來的吧?”

她自豪地,嫵媚地,透著喜滋滋地說:“陽明政委特批的,讓我回隊和你一塊過年!”

“和我?”於而龍想不到陽明同誌真會開玩笑。

她嬌嬈地一笑,臉頰泛起一陣紅潮:“你呀!真是個呆子!”說著朝屋裏走去,不一會兒,就聽見戰士們的鼓掌聲,在哄她唱歌。果然,她張開喉嚨唱了,唱著她在抗大學來的抗日救亡歌曲,一支接著一支,嘹亮的歌喉,充滿了豐沛的感情,和強勁的力量。也許想把歌聲送到門外站崗的那個“呆子”的耳朵裏吧?她高聲地唱,而且歡樂地唱。

“你笑什麼?”蘆花應該走了,長生又來探了探頭,但她好像特別依戀地坐近了些,可能從他疼痛的麵容裏,看出一絲笑意,便附身朝他詢問。

“我想起有一年,三十晚上你從抗大回隊,唱歌的事情了。”

“是嗎?”她也笑了。

於而龍說:“現在,你怕沒心思唱了!”

“誰說的?等著,等我回來好好給你唱——”她站起來,走出窩棚,還回頭深情地看他一眼:“二龍,等我回來一塊過年!”

——一塊過年!不錯,蘆花,我們是一塊過了個年,可那是生死異路,永遠訣別的年啊!

於而龍在思索:現在已經弄不清,蘆花為什麼急急忙忙,甚至不惜拿出那珍貴的五塊鋼洋,作為腳錢,坐老晚的船趕回沙洲?那她自己那條船呢?又被誰駕走了呢?

如果說,老晚的話是可信的,蘆葦裏響了一槍,那麼倒和當時的現場完全符合了。長生朝槍響的地方趕去,那特務已被蘆花一槍打死了,連掙紮的過程都沒有。而蘆花自己也中彈倒下,槍彈是從後背穿進去的,她趴在那兒,當時,還是相當清醒的,似乎要對長生說些什麼,但說不出話了。

特務身邊隻發現一支大號勃郎寧,一直以為蘆花是被這支手槍打死的。起初,大家也有點懷疑,她怎麼會是從後背被擊中的呢?但人們,包括那位博學多才的王緯宇,展開了最豐富的想象力,後來,慢慢地給合理得頭頭是道了。

據他們分析,蘆花在往回走的過程中,特務開槍射擊,然後,她奮力堅持著轉回身擊斃了那個壞蛋。當然,如果不是勞辛從老晚那裏聽來新的情況,於而龍一直也相信她倒會那麼英勇地消滅敵人的,但老晚說得確鑿不移,蘆葦裏響了一槍,那麼肯定是有第三者了。

不祥的槍聲在他腦海裏響起,砰!砰!他眼前頓時黑了。

一聲清脆,一聲喑啞,他曉得出事了,而且預感到會產生不幸似的,掙紮地爬起。隨後,是長得令人難耐的靜寂,於是他更加不安,連忙拖著沉重的身子,沉重的腿,和一顆格外沉重的心,爬到了窩棚門口。冬天,沙洲的草木要稀疏些,他一眼就看見長生背著蘆花,踩著未化淨的殘雪,朝窩棚快步走來。

看到通訊員慌不擇路的樣子,他的心涼了。於而龍是個不大知道畏懼的漢子,但在那一刻,他意識到,最可怕的禍事臨頭了,真是恐懼得發抖了。

他立刻完全絕望了,蘆花不止一次經曆艱險,也不止一次麵臨死亡威脅,但從來不相信她會被死亡所征服,總抱著她一定能生還的信心和希望。可是,她說大年夜一定趕回來而沒回,在黑沉沉、陰慘慘的初一早晨,在遠處迎神的鞭炮和慶賀的鑼鼓聲裏,於而龍絕不是迷信,他知道不會再有奇跡。蘆花,和他十七年相依為命的蘆花,要永遠離開他了。

她安詳地躺在窩棚門口,也就是眼前這棵苦楝樹底下,熱血無法控製地流著,濕透了她的舊棉襖,染紅了她身旁的沙土,直到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心髒停止了跳動,蘆花短促的一生,就這樣終結了。

指導員在死前肯定是有許多話要講的,可以看出她那失血而蒼白的嘴唇在哆嗦,然而,她什麼也來不及說了,因為失去了說話的能力。終於,最後一次睜開了眼睛,依舊是那樣明亮,依舊是那樣清澈,看了一眼於而龍。大概在她生命的終止時,能有生死與共的親人守在身邊,使她感到慰藉吧?她微微地露出一絲笑意,緩緩地,寧靜地,合上了那雙美麗的眼睛,告別了人世。滿是創傷,腫脹未消的手掌鬆開了,幾瓶盤尼西林滾在了被她鮮血洇遍的沙土上。

於而龍從不相信命運,但不禁向蒼天呼喊:老天,這樣的懲罰,是不是太嚴峻,太殘酷了?

聽起來沮喪的鑼鼓、泄氣的鞭炮,還在遠處斷斷續續,有氣無力地響著,他和蘆花就這樣在一塊過了年。

一個淒慘的訣別的年……黑壓壓的雲層,令人窒息地覆蓋在冬天的石湖上空,長生去找衛生員了,隻剩下於而龍一個人,守著像是恬靜地安睡著的蘆花。對,還有鵲山老爹陪伴著,那山頭未融的積雪,使得它更像一位須發蒼白的老者,在同情地俯瞰著他們。

鵲山依舊,可三十個年頭飛也似的過去了。

於而龍也老了,又回到石湖。但是,蘆花呢?她在哪裏?老林嫂扶著苦楝樹站起,遞給於而龍那把鐵鍬,揉了揉已經哭不出淚水的眼睛:“有那傷心難過的工夫,還是把蘆花的墳壘起來,把石碑豎起來,她也該跟我們大夥一樣,可以挺直腰板,站起來啦!”

“啊?”

她指著於而龍跟前的那塊稍稍隆出地麵的土丘說:“挖吧!二龍!趁著黑夜,我就把蘆花的骨頭,從三王莊一塊一塊地收拾好,偷偷地埋在這塊土包裏。我想,這塊地方,除了我,誰也找不到,再說,蘆花在這兒,生養過蓮蓮,救活過你命;也是在這兒,咽了最後一口氣。我琢磨,她會喜歡這棵苦楝樹給她做伴的。”

“老林嫂……”於而龍扔掉鐵鍬,一把拉住白發蒼蒼的候補遊擊隊員——不,真正遊擊隊員的手,激動萬分地說:“我的老姐姐嗬……”

“二龍,記住吧!記住那位老爺子的話,天不會坍,黨不會垮,壞人一時當道,終究成不了氣候。”

“誰?”

“就是幫我把那塊石碑,弄到這兒來的老爺子,說是個紅軍呢!”

於而龍明白了,他該是江海提到過的,被大石頭壓得最後咯血而死的長征戰士。十年,有多少這樣的好同誌,離開了社會主義的中國,這不是淚,這不是血,這是悲劇,這是共產主義運動史上的悲劇,這是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人,都應該防止它再現的悲劇。

血不會白灑,淚不會白流。“伸冤在我,我必報應。”

審判日總有一天要來到的。曆史的罪人,逃不脫人民最終的裁決!路易十六不是被人民送上斷頭台的嗎!

“挖吧!二龍!石碑就在浮土底下,江海昨晚說啦,豁出再低十年頭,再彎十年腰,也要把蘆花的石碑立起來。”

一鍬下去,那塊殷紅色的石碑露了出來,於而龍彎下腰去,用手把沙土撥拉開,一會兒,那顆五角星映入了他的眼簾。

這時候,老林嫂打開那個包袱,取出紙錠,在墓碑旁邊燒化著。

微微的火光,繚繞的紙煙,像一層薄霧,團團裹住了於而龍。

——蘆花呀!我早就該來看望你的,原諒我吧!當然你對你的二龍,有什麼不能原諒的呢?可我,卻不能原諒自己,倒不是因為我沒能擋住潑在你名字上的汙泥濁水,也不是因為我找不到那個開黑槍的壞蛋,這些雖然屬於你我之間的事情,實質上是和階級的命運,黨的命運,國家的命運相關連的。但我,已經不是你心目裏那個二龍啦!我離開火線太久啦!是的,我不能再當自由哥薩克啦!

現在,那個曾經翻江攪海的於而龍活了,任何力量都擋不住他,他恨不能馬上站到“將軍”麵前:“周浩同誌,給任務吧!”

他多麼渴望著一場戰鬥啊!

想到這裏,便把那些沙土,重又扒拉好,把那塊石碑覆蓋住,心裏在默默地向那個長眠在新居——同他一樣,也被趕出了老房子的蘆花祝願著:“再見吧,蘆花,你放心地安息吧!春天已經來了,這塊土地一定會裝點得更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