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未來世界(一)(2 / 3)

現在傳媒上批判《我的舅舅》,調門已經很高了。有人甚至說我借古諷今,這對曆史學家來說,是最可怕的罪名。這還不足以使我害怕,我還有一些門路,有些辦法。但我必須反省一下。這次寫傳記,我恐怕是太投入了。但投入的原因可不是我舅舅——我對他沒什麼感情。真正的原因是小姚阿姨。小姚阿姨當時正要成為我舅媽,但我愛她。

夏天我們到河邊去遊泳時,我隻顧從小姚阿姨的遊泳衣縫往裏看——那東西實在嚴實,但也不是無隙可鑽,尤其是她剛從水裏出來時——所以很少到水裏去,以致被曬塌了好幾層皮,像鬼一樣的黑。小姚阿姨卻曬不黑,隻會被曬紅。她覺得皮膚有點癢時,就跳到水裏去,然後水淋淋地上來,在太陽底下接著曬。這個過程使人想到了烹調書上的烤肉法,烤得滋滋響或者起了泡,就要拿出來刷層油或者是糖色。她就這麼反複泡製自己的皮肉,終於在夏天快結束時,使腿的正麵帶上了一點黃色。我對這些不感興趣,隻想看到她從水裏出來時背帶鬆馳,從泳衣的上端露出兩小塊乳房,如果看到了就鼓掌歡呼。這使她每次上岸都要在肩上提一把。提了以後遊泳衣就會鬆馳下來,連乳頭的印子都沒有了,這當然是和我過不去的舉動。她走到我身邊時,總要擰我一把,說道:小壞蛋,早晚我要宰了你。然後就去陪我舅舅。我舅舅總是一聲不吭,有時候她也膩了,就來和我坐一會兒,但是時時保持警惕,不讓我從她兩乳之間往裏看;並且說,你這小壞蛋,怎麼這麼能讓人害臊。我說:我舅舅不讓人害臊?她說不。第一,我舅舅很規矩。第二,她愛他。我說:像這麼個活死人,你愛他什麼?不如來愛我。她就說:我看你這小子是想死了。假如姚老師愛上初一的男生,一定是個天大的醜聞。她害怕這樣的事,就拿死來威脅我。其實我也知道這是不可取的事,但還是覺得如此調情很過癮。

我舅舅被F扣在派出所,在那裏坐了很久。值班的警察伸著懶腰跑到這間房子裏來了一趟,斜著眼睛打量了他一眼,說道:這家夥幹什麼了?他以為我舅舅是個露陰癖,還建議說,找幾個聯防隊員收拾他一頓,放走算了。F說:這一位是個作家。警察聳聳肩說,這就不是我們管的事了。他又說:困了,想睡會兒。F說,那就睡去吧。警察說:這家夥塊頭不小,最好把他銬起來。F說:怎麼能這樣對待人家呢。警察就說:那我也不能去睡。出了什麼事,我可負不起責任。F就從抽屜拿出一副手銬來,笑著對我舅舅說:你不反對吧。我舅舅把雙手並著一伸。那位警察拿了銬子,又說:還得把他鞋帶鬆開,褲帶抽掉。我舅舅立刻鬆掉鞋帶,抽掉褲帶,放在地上。於是那位警察給他戴上手銬,揀起皮帶往外走,嘴裏還說:小心無大害。F說道:把門帶上。現在房間裏隻剩了他們兩個人了。

現在該說說我自己長大以後的事了。出於對未遂戀情的懷念(小姚阿姨是學物理的),我去考了北大物理係,並且被認為是自北大建校以來最具天才的學生,因為我隻上到了大學二年級,就提出了五六個取代相對論的理論體係。當然,讓不讓天才學生及格,向來是有爭論的。等到本科畢業時,我已經不能在物理學界混了,就去考北師大的曆史研究生。眾所周知,時間和空間是理論物理研究構想的對象,故此學物理的人改行搞曆史,也屬正常。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或者按師姐師兄們的話來說,掉進了屎(史)坑,後來以一篇名為《始皇帝羸政是陰陽人》的論文取得了博士學位,同時也得到了曆史學家的執照,一張信用卡,還有一輛新車的鑰匙。除了那張執照,其它東西都是出版公司給的,因為每個有照的曆史學家都是暢銷書作家。這時候小姚阿姨守了寡,每個周末都給我打電話,讓我去,還說:阿姨給你做好吃的。我總是去的,但不是去吃東西(我正在減肥),也不是去緬懷我舅舅,而是給她拿主意。第一個主意是:你的彈性太差了,去做個隆乳手術吧。第二個主意則是叫她去整容。每個主意都能叫她痛哭一頓,但是對她有好處。最後她終於嫁到了一個有錢的香港商人,現在正和繼女繼子們打遺產官司。不管打贏打輸,她都將是個富婆。這個故事的要點是:學物理隻能去當教師,這是世界上最倒黴的差事;當商人的老婆就要好得多。當小說家也要倒黴,因為人家總懷疑你居心叵測;當曆史學家又要好得多。還有一個行當是未來學家,不用我說你就能想到這也是好行當。至於新聞記者,要看你怎麼當。假如出去采訪,是壞行當。坐在家裏編就是好行當。用後一種方法,最能寫出一片光明的好新聞。

我舅舅和F在派出所裏。夜裏萬籟無聲,我舅舅沒有了褲帶,手又銬在一起,所以衣服鬆塌塌的,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或者空了一半的布口袋。F往後一仰,把腿翹到桌子上,把臉隱藏到黑暗裏,說道:別著急。現在公園關了門,放你你也出不去。等明天吧。我舅舅點點頭,用並在一起的手從口袋裏掏出煙來,叼在嘴上,想了一想說:我想抽支煙。F說:抽吧。我舅舅說:沒有火。F用腳尖踢踢桌上的火柴,說:自己拿。我舅舅把煙取下來,放到手裏一握,煙變成了碎末。F見到後,想道:我忘了他沒有褲帶;然後起身拿了火柴走過去,從他口袋裏取出香煙,自己吸著了,放到我舅舅嘴上,說道:你不要急躁嘛。我舅舅應道:是。然後她手裏拿了那盒煙說:我也想抽一支。有沒有你沒咬過的?我舅舅雙手捧著煙,搖了搖頭。這個樣子像隻耍把戲的老狗熊。F看了笑了一笑,伸手揪揪他的頭發,說道:頭發該理了。然後挑了一支我舅舅咬得最厲害的煙來吸。這種情況說明,她問我舅舅有沒有沒咬過的煙,純粹是沒話找話。

現在我想到,這個女人為什麼要叫F。F是female之意。同理,我舅舅應該叫作M(male)。F和M各代表一種性別取向,這樣用恰如其分。F穿了一雙鹿皮的高跟靴子,身上散發著香水味,都是取向所致。我舅舅坐在凳子上像隻耍把戲的老狗熊,這也是取向所致。包圍著他們的是派出所的房子,包圍著派出所的是漫漫長夜。我所寫到的這些,就是曆史。

我說過,我寫的都是曆史,曆史是一種護身符。但是每一種護身符用起來都有限度。我必須注意不要用過了份。小時候我和小姚阿姨調情(現在看來叫做調戲更正確),覺得很過癮;這是因為和女同學約會、調情都很不過癮。那些人專會說傻話,什麼“上課要認真聽講”,“互相幫助共同進步”之類,聽了讓人頭大如鬥,萬念俱灰。我相信,籠養的母豬見了種豬,如果說道“咱們好好幹,讓飼養員大叔看了高興”,後者也會覺得她太過正經,提不起興致來;除此之外,我們畢竟還是人,不是豬,雖然在這方麵還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小姚阿姨比她們好得多,遊泳時,她折騰累了,就戴上太陽鏡,躺下來曬太陽,把頭枕在我舅舅肚子上。看到這個景象我馬上也要躺倒,把頭枕在她肚子上,斜著眼睛研究她飽滿的胸膛,後來我就得了很嚴重的內斜視,連眼鏡都配不上。我們在地下躺了個大大的Z字。有時候有位穿皺巴巴遊泳衣的胖老太太經過,就朝我們搖頭。小姚阿姨對此很敏感,馬上欠起身來,摘掉眼鏡說:怎麼了?對方說:不好看。她就說:有什麼不好看的?他們都是男的嘛。這當然是她的觀點,我認為假如有三位女同性戀者這樣躺著就更加好看——假如她們都像小姚阿姨那麼漂亮的話。

小姚阿姨其實是很正經的,有時候我用指尖在遊泳衣下凸起的地方觸上一下,她馬上就說:想要活命的話,就不要亂伸爪子。這種冷冰冰的口氣觸怒了我,我馬上跳到水裏去,潛到河底去。那裏的水死冷死冷,我在那裏伏上半天,還喝上幾大口;然後竄出水來,往她腿上一躺,冰得她慘叫一聲:喂!來製製你外甥!那個“喂”,也就是我舅舅,爬起來,牙縫裏還咬著一支煙,一把撈住我,舉起來往水裏一扔,有時候能丟出去七八米遠。在這個混蛋麵前,我毫無還手之力。謝天謝地,他被電梯摔扁了,否則我還會被他摔到水裏去。

我舅舅在派出所裏吸了一口煙,噴出來時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個長久不吸煙的人乍抽起來總是這樣的。他還覺得胸口有點悶。F在椅子上躺好了,說道:我要睡了。天亮了叫我。就一聲不吭了。我舅舅吸完了那支煙,側過手來看表:當時是夜裏三點。他長出了一口氣,用手把頭抱住,直到第二天早上人家把他放出去。那天夜裏的事就是這樣的。

我現在是曆史學家了,有關這個行當,還有進一步說明的必要。現在我們有了一部曆史法,其中規定了曆史的定義:“曆史就是對已知史料的最簡無矛盾解釋”。我記得這是邏輯實證論者的說法,但是這部法裏沒有說明這一點。一般說來,賊也不願意說明自己家裏每一樣東西是從誰那裏偷來的。從定義上看,似乎隻能有一部曆史,所有的曆史學家都該失業了。但是曆史法接著又規定說:“史料就是:1,文獻;2,考古學的發現;3,曆史學家的陳述”。有腦子的人都會發現,這個3簡直是美妙無比,你想要過幸福的生活,隻要弄張曆史學家的執照就行了。現在還有了一部小說法,其中規定,“小說必須純出於虛構,不得與曆史事實有任何重合之處”,不管你有沒有腦子,馬上就會發現,他們把小命根交到我們手裏了。現在有二十個小說家投考我的研究生,但我每年隻能招一個。這種情況說明,假如我舅舅還活著,肯定是個倒黴蛋。說不定他還要投考我的研究生哩。

小姚阿姨至今認為,她嫁給我舅舅是個正確的選擇,她說這是因為我舅舅很性感。我說,他性感在何處?她說,你舅舅很善良,和善良的人做愛很快樂。我問:你們經常做愛嗎?她說:不經常。想了一下又說:簡直很少做。除此之外,什麼是善良她也說不大清楚。這種情況說明她智力有限,嫁給商人或者物理學家尚夠,想嫁給曆史學家就不夠了。

F也覺得我舅舅性感,但是這種性感和善良毫無關係。她有時想到我舅舅發達的胸大肌,緊縮著的腹部,還有那個發亮的大刀疤——那個刀疤像一張緊閉著的嘴——就想再見到他。除此之外,她還想念我舅舅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無聲地下垂的生殖器,她覺得在這些背後隱含了一種尊嚴。這種想法相當的古怪,但也不是毫無道理。在工作的時間裏,她見過很多張男人的臉,有的諂笑著,有的激憤得脹紅,不論是諂笑,還是激憤,都沒有尊嚴;她還看到過很多男性生殖器,有的被遮在叉開的五指背後,有的則囂張地直立著;但是這兩種情況都沒有尊嚴。相比之下,她很喜歡我舅舅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所以她常到山道上去等他,但是我舅舅再也不來了。

後來我舅舅再也沒去過那個公園,因為他覺得提著褲子的感覺不很愉快。但是他一直在等F大駕光臨。他覺得F一定會去找他,這件事就這樣簡單地過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就呆在家裏等著。他們就這樣等來等去,把整個春天都等過去了。

夏天快過完時,小姚阿姨決定了和我舅舅結婚。這個決定是在我舅舅一聲不吭的情況下做出的。每天早上她都到我們家裏來等我舅舅,但是我舅舅並不是每天都來。等到早上快要過去時,她覺得不能再等了,就和我一起出去買東西。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高一個頭,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我還會長高呢。結果事實不出我所料,我現在有一米九十幾,還有點駝背。當時我穿了一雙塑料拖鞋,小背心和運動短褲,跟在小姚阿姨的背後,胳臂和腿都特別髒。她教訓我說:小男孩就是不像樣。女孩子在你這個歲數,早就知道打扮了。我很沉著地說:你們那個性別就是愛虛榮。這種老氣橫秋的腔調把她嚇了一跳。我記得她老往女內衣店裏跑,還讓我在外麵等著。等到在快餐店裏歇腳時,她才露出一點疑慮重重的口風:你看你舅舅現在正幹什麼?我說:他大概在睡覺。聽了這話,小姚阿姨白淨的臉就有點發黑,她惡狠狠地說:混帳!這種日子他居然敢睡覺!這是一條重要經驗:挑撥離間一定要掌握好時機。我舅舅當然可能是在睡覺,但是那一天他必然是覺得很不舒服才在家睡覺的。我又順勢說到我舅舅在想當作家前是個數學家,這兩種職業的男人作為丈夫都極不可靠。小姚阿姨聽了這番話,沉吟了半晌,然後緊緊連衣裙的腰帶,把胸部挺了挺說:沒關係。一定要把他拖下水。小姚阿姨是個知識婦女,這種婦女天生對倒黴蛋感興趣,所以是不能挽救的了。

初夏裏,F來找我舅舅時,穿著白底黑點的襯衣,黑色的背帶裙子,用一條黑綢帶打了一個領結,還拎了一個黑皮的小包,這些黑色使我舅舅能認出她來。我舅舅住在十四樓上,樓道裏很黑。他隔著防盜門,而且一聲不吭。直到F說:我能進來嗎,他才打開了防盜門,讓她格登格登地走了進來——那天她穿了一雙黑色的高跟皮鞋——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徑直走進我舅舅的臥室裏,往椅子上一坐,把包掛在椅子上,說道:我來看你寫的小說。我舅舅往桌上一瞥,說道:都在這裏。桌子上放滿了稿紙,有些已經發棕色,有些泛了黃色,還有些是白色的。從公園裏回來以後,我舅舅就把所有的手稿都找了出來,放在桌子上,她就拿了一部在手裏。我舅舅住的是那種一間一套的房子,像這樣的房子現在已經沒有了,臥室接著陽台,門敞開著。F拿著稿子往外看了一眼,說道:你這套房子不壞。我舅舅坐在她身後的床上,想說“房子是我弟弟的”(我還有一個舅舅在東歐做生意),但是沒有說。他想:既然上門來調查,這件事她準知道了。後來她說:給我倒杯茶,我舅舅就到廚房裏去。F趁此機會把我舅舅的抽屜搜了一下,連鎖著的抽屜也捅開了。結果搜出了一盒避孕套。等我舅舅端著茶回來時,她笑著舉這那東西說:這怎麼回事?我舅舅愣了一下,想說:“這是我弟弟的”(這是實情),但是想到出賣我小舅舅是個卑鄙的行為,就說:和我抽煙一樣。這話的意思是說我舅舅不抽煙,口袋裏也可以有香煙。但是F不知聯想到了什麼,臉忽然紅了。她把避孕套扔回抽屜,把抽屜鎖上,然後把鑰匙扔給我舅舅說:收好了,然後就接過那杯茶。這回輪到我舅舅滿臉通紅:從哪裏冒出這把鑰匙來?這當然是從她的百寶鑰匙上摘下來的,算是個小小的禮物吧。

我家住在一樓,所以就像別人家一樣,在門前用鐵柵欄圍起了一片空地作為院子。我們住的樓房前麵滿是這樣的空地。有人說,這裏像集中營,有人說像豬場,說什麼的都有。但我對這個院子很滿意。院子裏有棵臭椿樹,我在樹下放了一張桌子,一個白色的甲板椅,經常坐在那裏冥思苦想。在我身邊的的白布底下遮著裝修廁所剩下的瓷磚和換下來的蹲式便器。在便器邊上有個小帳蓬,有時我在裏麵睡上半夜,再帶著一身蚊子咬的大包躲到屋裏去。這是一種哲學家的生活。有人從來沒過過哲學家的生活,這不足取。有人一輩子都在過哲學家的生活,當然也是沒出息的東西。那一年我十三歲,等到過了那一年,我對哲學再也沒有興趣。在那棵樹下,那張椅子上,我得到了一些結論,並把它用自己才認識的符號記在紙片上。現在我還留著那些紙片,但是那些符號全都認不得了。其中一些能記得的內容如下:每個人的一生都擁有一些資源,比方說:壽命,智力,健康,身體,性生活;有些人準備把它消費掉,換取新奇、快樂等等,小姚阿姨就是這樣的;還有人準備拿它來賺點什麼,所以就斤斤計較,不討人喜歡。除了這兩類人,還有別的種類,不過我認為別的種類都屬笨蛋之列。我非常喜歡小姚阿姨那類人,而且我又對她的肉體非常的著迷;每當我想到這些事,那個茄子把似的小雞雞就直挺挺的。但是這種熱情有幾分來自哲學思辨,幾分來自對她肉體的遐想,我就說不清楚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我對哲學的愛好並不那麼始終如一。我想孔夫子也有過類似的經曆,所以他說:予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未見”當然包括自己在內,他老人家一定也迷戀過什麼人,所以就懷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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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我十三歲時,十分熱衷於小姚阿姨的身體。我甚至想道,假如我是她就好了。這樣我就會有一頭黑油油的短頭發,白晰的皮膚,穿著連衣裙,挺著沉甸甸的乳房跑來跑去。這最後一條在我看來是有點累,不過也很過癮。當然,我要是她,就不會和我舅舅結婚。我認真想過,假如我是小姚阿姨,讓誰來分享我美好的肉體,想來想去,覺得誰都不配;我隻好留著它,當一輩子老處女。那年夏天,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很多包,都是我在院子裏睡時叮的。夜裏滿天星星,我在院子裏十分自由,想什麼都可以。一個中國人如果享受著思想自由,他一定隻有十三歲;或者像我舅舅一樣,長了一顆早已死掉、腐爛發臭了的心髒。

我還說過,現在我有一張護身符——我是曆史學家,曆史可不是人人都懂的。有了它,就可以把想說的話寫下來,但它也不是萬能的。假如我年紀小,就有另一張護身符。眾所周知,我們國家保護婦女兒童。有些小說家用老婆、女兒的名義寫作,但這也有限度,搞不好一家三口都進去了。最好的護身符是我舅舅的那一種。心都爛掉,人也快死了,還有什麼可怕?再說,心髒就是害怕的器官;它不猛跳,你根本不知道怕。我沒見過我舅舅怕什麼。

F看我舅舅寫的小說,看了沒幾頁就大打噴嚏。這是因為我舅舅的稿子自從寫好了,就沒怎麼動過,隨著年代的推移,上麵積土越來越多。我不喜歡我舅舅,但是既然給他作傳,就不得不多寫一些。這家夥學過數學,學數學的人本身就古怪,他又熱衷於數學中最冷門、最讓人頭疼的元數學,所以是古怪上加古怪。有一陣子他在美國一個大學裏讀博士學位,上課時愁眉苦臉地坐在第一排拿手支著臉出神,加上每周必用計算機打出一份paper投到全係每個信箱裏,當然被人當成了天才。後來他就覺得胸悶氣短,支持不住了。洋人讓他動手術,但是他想,要死還不如死在家裏,就休學回家來。後來他就住進了我小舅舅的房子,在那裏寫小說;當然也可以說是在等醫院的床位以便做手術,不過等的時間未免太長了一點。他自己說,等到把胸膛扒開時,裏麵準是又腥又臭,又黑又綠。但是直到最後也沒人把他胸膛扒開,所以裏麵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在上個世紀,誰要想動手術,就得給醫院裏的人一些錢,叫作紅包、或者勞務費、或者回扣,我個人認為最後一個說法實屬古怪,不如叫作屠宰稅恰當。我舅舅對早日躺上手術台並不熱心,因為上一次把他著實收拾得不善,所以他一點錢都不給,躲在房子裏寫一些糟改我小舅舅的小說。

F看著那些小說,打了一陣噴嚏之後就笑了起來。後來她就脫掉高跟鞋,用裙子裹住臀部,把腳翹到桌子上,這樣就露出了裹在黑絲襪裏的兩條腿。她還從包裏拿出一小瓶指甲油,放在桌子沿上;把我舅舅的手稿放在腿上,把手放在稿子上麵,一麵看,一麵塗指甲。這是初夏的上午,外麵天氣雖熱,但是樓房裏麵還相當涼,後來她塗好了指甲,又分開了雙腿,把我舅舅的稿子兜在裙子裏,低著頭看起來。後來,她又從包裏掏出了一包開心果,頭也不回地遞到了我舅舅麵前,說:你幫我打開。我舅舅找剪子打開了開心果,遞給她。她把袋口放到鼻子下聞了聞,又把袋子朝我舅舅遞了過來,說道:呶。我舅舅不明其意,也就沒有接。“呶”了一會兒之後,她就收回了袋子,自己吃起來。與此同時,我舅舅坐在床上出冷汗。假如有個穿黑衣服的人坐在我辦公室裏,把我的電腦文件一個一個地打開看,我也會是這樣。盡管如此,他還是發現那女人的牙很厲害,什麼都能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