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未來世界(二)(1 / 3)

第四章 未來世界(二)

現在該談談F在我舅舅那裏時發生的事了。他去給她倒了一杯開水,放在桌子上,然後還站在門口。F用餘光瞥見了他,就說:老站著幹啥,坐下吧。我舅舅就坐在床上,兩手支在床沿上。後來F的右手做了個招他的手勢,我舅舅就坐近了。F換了個姿式:翹起腿,挺起胸來,左手拿住手稿的上沿,右手搭在了我舅舅的右肩上,眼光還在稿紙上。你要是看到一個像我舅舅那樣肌肉發達皮下脂肪很少的男子,一定會懷疑他吃過類固醇什麼的。我敢和你打賭說他沒有吃,因為那種東西對心髒有很大的害處。F覺得我舅舅肩膀渾圓,現代力士都是這樣,因為脖子上的肌肉太發達。她順著他肩膀摸過來,一直摸到脖子後,發現掌下有一個球形的東西,心裏就一愣:怎麼喉結長在這裏?後來又發現這東西是肉質的,就問:這是怎麼了?我舅舅也愣了一下才說:挑擔子。有關這件事,我有一點補充:我舅舅不喜歡和別人爭論,插隊時挑土,人家給他裝多少他就挑多少。因此別人覺得他逞能,越裝越多。終於有一次,他擔著土過小橋時,橋斷了,連人帶挑子一起摔進了水溝裏。別人還說他:你怎麼了?連牲口都會叫喚。總而言之,他就是這麼個倒黴鬼。但是他的皮膚很光潔。F後來把整個手臂都搭在他脖子上,而我舅舅也嗅到了她嘴裏瓜子香味。我已經說過,我舅舅從來不吃零食,所以不喜歡這一類的香氣。

現在可以說說我舅舅的等待是什麼意思了。他在等待一件使他心髒為之跳動的事情,而他的心髒卻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器官,先是受到了風濕症的侵襲,然後又成了針刺麻醉的犧牲品,所以衰老得很快。時代進步得很快,從什麼都不能有,到可以有數學,然後又可以有曆史,將來還會發展到可以有小說;但是他的心髒卻衰老得更快。在1999年,他幾乎是個沒有心的人,並且很悲傷地想著:很可能我什麼都等不到,就要死了。但是從表麵上看,看不出這些毛病。我舅舅肌肉堅實,皮膚光潔,把雙手放在肚子上,很平靜地坐在床上。F抬起頭來看他的臉,見到他表情平靜,就笑吟吟地說:你這人真有意思。我舅舅說:謝謝——他非常的多禮。然後她發現我舅舅的脖子非常強壯,就仔細端詳了一陣他的脖子。她很想把自己的綢帶給我舅舅係上,但是不知為什麼,沒有那麼做。

小姚阿姨說,我舅舅很愛她,在結婚之前,不但親吻過她,還愛撫過。她對我說,你舅舅的手,又大、又溫柔!說著她用雙手提起裙子的下擺,做了一個兜,來表示我舅舅的手;但是我不記得我舅舅的手有這麼大。我舅舅那一陣子也有點興奮,甚至有了一點幽默感。我們一家在動物園附近一家久負盛名的西餐館吃飯時,他對服務員說:小姐,勞駕拿把斧子來,牛排太硬。小姐拿刀紮了牛排一下,沒有紮進去,就說,給你換一份吧。把牛排端走了。我們吃光了沙拉,喝完了湯,把每一塊麵包都吃完,牛排還是不來。後來就不等了,從餐館裏出來。他們倆忽然往一起一站,小姚阿姨就對我媽說:大姐,我們今天結婚。我媽說:豈有此理!怎麼不早說。我們也該有所表示。我跟著說:對對,你們倆快算了。我舅舅拍拍我的腦袋,小姚阿姨和我媽說了幾句沒要緊的話,就和我舅舅鑽進了出租車,先走了。我感到了失戀的痛苦,但是沒人來安慰我。沒人把我當一回事,想要有人拿我當回事,就得等待。

F把我舅舅的脖子端詳了一陣之後,就對他說:往裏坐坐。我舅舅往裏挪了挪,背靠牆坐著。F站了起來,踢掉了高跟鞋,和我舅舅並肩坐著,磕了幾粒瓜子之後,忽然就橫躺下來,把頭枕在我舅舅肚子上。如果是別人,一顆頭發蓬鬆的腦袋枕在肚子上,就會覺得很逗,甚至會感覺非常好。但我舅舅平時連腰帶都不敢束緊,腹部受壓登時感到胸口發悶。他不敢說什麼,隻好用放在腹部的手臂往上使勁,把她托起一點。因此他胸部和肩膀的肌肉塊塊凸起,看起來就如等著健美裁判打分,其實不是的。F先是仰臥著,手裏捧著一些稿紙,後來又翻身側臥,把稿紙立在床麵上。這樣她就背對著我舅舅,用一隻手扶著稿子,另一隻手還可以拿瓜子。在這種姿式之下,她讚歎道:好舒服呀!我認為,我舅舅很可能會不同意這句話。

我很喜歡卡爾維諾的小說《看不見的騎士》。這位騎士是這樣的,可以出操、站隊,可以領兵打仗,但是他是不存在的。如果你揭開他的麵甲,就會看到一片黑洞洞。這個故事的動人之處在於,不存在的騎士也可以吃飯,雖然他隻是把盤子裏的肉切碎,把麵包搓成球;他也能和女人做愛,在這種情況下,他把那位貴婦抱在懷裏,那女人也就很興奮、很激動。但是他不能脫去鎧甲,一脫甲,就會徹底渙散,化為烏有。所以就是和他做過愛的女人也不知他是誰,是男是女,更不知他們的愛情屬於同性戀還是異性戀的範疇。你從來也看不見F打嗬欠,但是有時會看到她緊閉著嘴,下頜鬆弛,鼻子也拉長了,那時她就在打嗬欠。你也從來看不到她大笑,其實她常對著你哈哈大笑,但是那種笑隻發生在她的胸腹之間,在外麵看不見。躺在我舅舅肚子上看小說時,她讓我舅舅也摸摸她的肚子,我舅舅才發現她一直在大笑著(當然,也發現了她的腹部很平坦)。這一點很正常,因為我舅舅的風格是黑色幽默。由於這種笑法,她喝水以後馬上就要去衛生間。她笑了就像沒笑,打了嗬欠就像沒打,而不存在的騎士吃了就像沒吃,做了愛就像沒做。我舅舅也從來不打嗬欠、不大笑、也不大叫大喊,這是因為此類活動會加重心髒負擔。他們倆哪個更不存在,我還沒搞清楚。

小姚阿姨對我說,那個F是你瞎編的,沒有那個人吧。我說:對呀。她馬上正襟危坐道:你在說真的?我說:說假的。她大叫起來:混球!和你舅舅一樣!這個說法是錯誤的,我舅舅和我一點兒都不一樣。其實小姚阿姨和其他女人一樣,一點都不關心真假的問題;隻要能說出你是混球就滿意了。當時我們在她的臥室裏,小姚阿姨穿一件紅緞子睡衣,領口和袖子滾著黑邊,還係著一條黑色的腰帶。她把那條腰帶解開,露出她那對豐滿的大乳房說:來吧,試試你能不能搞對。等事情完了以後她說:還是沒弄對。到了如今這把年紀,她又從頭學起理論物理來,經常在半夜裏給我打電話,問一些幼稚得令人發笑的問題。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一輩子學兩次理論物理。

現在該繼續說到我舅舅和F了。我舅舅坐在床上,手托著F的頭,漸漸覺得有點肌肉酸痛。他又不好說什麼,就倒回去想起原數學來。這種東西是數學的一個分支,也可以說是全部數學的基礎,它的功能就是讓人頭疼。在決定了給我舅舅作傳以後,我找了幾本這方麵的書看了看,然後就服了幾片阿斯匹林;這種體驗可以說明,我舅舅是因為走投無路,才研究這種東西。一進入這個領域,人的第一需要就是一枝鉛筆和一些紙張。那些符號和煩瑣的公式,光用腦子來想,會使你整個腦子都發癢,用紙筆來記可以解癢癢。但當時的情況是他得不到紙和筆,於是他用手指甲在大腿的皮膚上刻畫起來。畫了沒幾下,F就翻過身來說:幹什麼呀你!摳摳索索的!我舅舅沒有理她,因為他在想數學題。F翻回身去繼續看小說,發現我舅舅還是摳摳索索,就坐了起來,在我舅舅喉頭下麵一寸的地方咬了一口。但是她沒有把肉咬掉,隻是留下了一個牙印。然後她就往後退了退,看著我舅舅瞪大了眼睛,胸前一個紫色的印記在消退,覺得很有意思。然後她又指著我舅舅的右肩說:我還想在這兒咬一口。我舅舅什麼都沒說,隻是把右肩送了過去。她在那裏咬了一口,然後說:把手放在我肚子上。我舅舅就把手放在那裏,發現她整個腹部都在抽動,就想:噢,原來這件事很逗。但是逗在哪裏,他始終想出來。

F對我舅舅的看法是這樣的:塊頭很大,溫馴,皮肉堅實(她是用牙感覺出來的),像一頭老水牛。小姚阿姨對他的看法也差不多,隻是覺得他像一匹種馬;這是因為她沒用牙咬過我舅舅。那天晚上他們倆坐出租車回到家裏,往雙人床上一躺,小姚阿姨把腳伸到我舅舅肚子上。我已經說過,我舅舅的肚子不經壓,所以他用一隻手的虎口把那隻腳托起來。小姚阿姨把另一隻腳也伸到我舅舅肚子上,我舅舅另一隻手把她的腳托了起來。人在腿乏的時候,把腳墊高是很舒服的。小姚阿姨感覺很舒服,就睡著了。而我舅舅沒有睡著。當時那間房子裏點著一盞昏黃的電燈,我從外麵趴窗戶往裏看,覺得這景象實屬怪誕;而且我認為,當時我舅舅對螃蟹、蜘蛛、章魚等動物,一定會心生仰慕,假如他真有那麼多的肢體,勻出兩隻來托住小姚阿姨的腳一定很方便。而小姚阿姨一覺醒來,看到新婚的丈夫變成了一隻大蜘蛛,又一定會被嚇得尖聲大叫。我覺得自己的想像很有趣,就把失戀的痛苦忘掉了。

現在該說說我自己了。我失戀過二十次左右,但是這件事的傷害一次比一次輕微,到了二十歲以後就再沒有失戀過,所以我認為失戀就像出麻疹,如果你不失上幾次,就不會有免疫力。小姚阿姨的特殊意義,在於她排在了食堂裏一位賣餡餅的女孩前麵。她知道了這件事以後,還叫我帶她去看看;買了幾塊餡餅之後,我們倆一齊往家走。她說道:有胡子嘛。那姑娘上唇的汗毛是有點重,以前我沒以為是個毛病,聽她一說,我就痛下決心,斬斷了萬縷情絲,去單戀高年級的一個女孩,直到她沒考上重點高中。要知道我對智力很是看重,不喜歡笨人。這些是我頭三次失戀的情形。最後一次則是這樣的: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個女孩迎麵走來,很是漂亮,我就愛上了她。等我走到她身後,嗅到了一股不好聞的味兒,就不再愛她了。小姚阿姨說我用情太濫、太不專。我說,這都是你害的。她聽了叫起來:小子,我是你舅媽呀!現在我叫她舅媽她就不愛聽了,這說明女人在三十歲時還肯當舅媽,到了四五十歲時就不肯了。

有人說,卡彭鐵爾按照貝多芬《第五交響樂》的韻律寫了一本小說,到底這本小說是不是這樣的,隻有貝多芬本人才能作出判斷,而他寫這本書時,貝多芬已經死了。我舅舅的全部小說都有範本,其中一本是《邏輯教程》。那本書的78頁上說:

1·真命題被一切命題真值蘊涵;

2·假命題真值蘊涵一切命題。我舅舅的小說集第78頁上也有他的一段自白:在一切時代都可以寫好小說,壞小說則流行於一切時代。以上所述,在邏輯學上叫作“真值蘊涵的悖論”,這一段在現在的教材裏被刪掉了,代之以“…”,理由是宣揚虛無主義。我舅舅的書裏這一段也被“口”取代,理由也是宣揚虛無主義。像這樣的對仗之處,在這兩本書裏比比皆是,故而這兩本書裏有很多的“…”和“口”。他最暢銷的一本書完全由“口”和標點符號組成,範本是什麼,我當然不能說出來。它是如此的讓人入迷,以致到了人手一本的地步,大家都在往裏填字,這件事有點像玩字謎遊戲。F讀這些小說時,其中一個“口”都沒有,這就是我舅舅流冷汗的原因。但是F並沒有指出這些不妥之處,可能是因為當時她已經下班了。到天快黑時,F跳了起來,整整頭發,走了出去。我舅舅繼續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直到聽見汽車在樓下打著了火,才到窗口往下看。那輛汽車亮起了尾燈、大燈,朝黑暗的道路上開走了。他慢慢爬了起來,到廁所裏擦了一把臉,然後回來,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讀,可能是本數學書,也可能是本曆史書,甚至可能是本小說。但是現在我舅舅已經死了,他讀過了一些什麼,就不再重要了。在讀書的時候,他想像F已經到了公園裏,在黑暗的林蔭道上又截住了一個長頭發的大個子。那個人也可能拿了個空打火機,可能拿了一盒沒有頭的火柴;或者什麼都沒有拿,而是做出別的不合情理的舉動。被她截住後,那人也可能老老實實,也可能強項不服。於是F就用渾厚的女中音說道:例行檢查,請你合作啊!“合作”這個詞,在上個世紀被用得最濫了。起初有一些小副食商店被叫做“合作社”,後來又有合作化等用法,當然在大多數情況下,是要你束手就擒之意。最後演化為甜蜜、nice的同義語,是世紀末的事。F的工作,就是檢查每個人是否合作。我舅舅想,也許她會發現一個更合作的人,從此不來了。這樣想的時候,心裏有點若有所失。但這是他多心,很少有人比他更合作——換言之,很少有人比他更甜蜜、更nice,因為他是個沒有心的人。

因為我說我舅舅是個很合作的人,有讀者給報紙寫信說我筆下有私。他認為我舅舅根本就不合作,因為他把“真值蘊涵的悖論”偷偷寫進了小說裏。我懷疑這位讀者是個小說家,嫉妒我舅舅能出書。但我還是寫了一篇答辯文章,說明我舅舅不管寫了什麼,都是偷偷在家裏寫;而且他從來不敢給報紙寫信找曆史學家的麻煩。這樣答辯了以後,就不再有人來信了。這種信件很討厭,眾所周知,現在數理邏輯正在受批判,官方的提法是,這是一門偽科學,這如上世紀初相對論在蘇聯,上世紀中馬爾薩斯《人口論》在中國一樣。再過些時候,也許會發現沒有數理邏輯不行,就會給它平反。在這之前,我可不想招來“宣傳數理邏輯”的罪名。

我舅舅生活的時代夜裏路燈很少,晚上大多數窗口都沒有燈光。他點了一盞燈看書,就招來了一大群蚊子、蛾子,劈劈啪啪撞在了紗窗上。後來他關掉了燈,屋子裏一片漆黑,隻剩下窗口是灰蒙蒙的,還能感到空氣在流動。雖然住在十四樓上,我舅舅還是感覺到有人從窗口窺視,隨時會闖進來。他想的是:假如有人闖了進來,就合作。沒人闖進來就算了。想完了這些,他躺下來睡了。

小姚阿姨說,我舅舅在新婚之夜也很合作。那天晚上她一覺醒來,看到屋裏黑洞洞,就爬起來開燈。燈亮了以後,發現我舅舅坐在床頭在甩手。她覺得這樣子很怪,因為她不知道我舅舅一直用手托著她的腳,故而血脈不通,兩手發麻。因為她臥室裏安了一盞日光燈,那種燈一秒鍾閃五十下,所以她看到我舅舅有好多隻手,很是怪誕。後來我舅舅甩完了,那些手也消失了,隻剩下了兩隻,但她還是覺得我舅舅很陌生。據我所知,有些女人在初次決定和某男人做愛時,對他會有這種感覺,小姚阿姨就是這些女人裏的一個。她對我舅舅說:去洗洗吧。我舅舅進了衛生間,等他出來時,小姚阿姨沒往他身上看,也進了衛生間,在那裏洗了一個淋浴,穿上她那套水紅色的內衣內褲,走了出來。這時候我舅舅已經關上了大燈,點亮了床頭燈躺在床上,身上蓋了一條毛巾被。小姚阿姨走過去,拉起那條毛巾被,和我舅舅並肩躺下。後來我舅舅說道:睡罷。然後就沒了聲息,呼吸勻靜,真的睡著了。小姚阿姨想起我媽過去說過的話:“我弟弟可能不行”,原來她已經把這話忘掉了。但是她還是決定要有所作為。等我舅舅睡熟以後,她悄悄爬了起來,關上了台燈,自己動手解下了胸罩,揭開了毛巾被,騎跨到我舅舅身上,像一隻大青蛙一樣;把臉貼在我舅舅胸前那塊冷冰冰的地方,也就是心髒的所在;然後也睡著了。小姚阿姨給不少人講過這件事。有些人認為,“合作”應當男女有別,一個男人在新婚之夜有這種表現,不能叫做“合作”。在這種時刻,男人的合作應該是爬起來,有所作為。在這方麵,我完全同意小姚阿姨的意見:合作是個至高無上的範疇,它是不分時刻,不分男女的。它是一個“接受”的範疇,有所作為就不是合作。

那天夜裏天氣悶熱,我舅舅很難受。他覺得胸悶氣短,脖子上流了不少熱汗。午夜時下了一場雨,然後涼爽很多,我舅舅就在那時睡著了。他醒來時,窗外已是灰蒙蒙的,大概有四點鍾光景。雖然是夏季,這時候也很冷。朦朧中,他看到F站在床頭,頭發濕漉漉的,正把裙子往書架上掛。然後她轉過身來,我舅舅看到她把襯衫的前襟係住,露出黑綢內褲,而黑色的絲襪正搭在椅子上。並且伸了個懶腰——手臂沒有全伸開,像呼口號時那樣往上舉了舉——打了個嗬欠,鼻子皺了起來。我舅舅知道F打嗬欠別人是不應當看到的,所以他覺得事情有點不對了。然後F就撩起我舅舅身上的毛巾被爬到床上來,還用肩膀拱拱我舅舅說:往裏點。我舅舅當然往裏縮了縮——換言之,他把身子側了側,F就背對著我舅舅躺下了。我舅舅認為,F可能是在夢遊,或者下班時太困、所以走錯了路。這兩種情況的結果是一樣的,那就是F並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不知道我舅舅是誰。而且我舅舅不能斷定F在夢遊,故而也不能斷定提醒她一句是不是冒犯。假設你是個準備合作的人就肯定會同意,不能斷定對方是否在夢遊,是人生在世最大的惡夢:假如你以為對方睡著了,而對方是醒著的,你就會有殺身之禍,因為你不該汙蔑說對方睡了;假如你以為對方是醒著的,而對方睡了,也會有殺身之禍,因為你負有提醒之責。我舅舅僵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後來F用帶了睡意的聲音說道:你身上有汗味,去洗洗吧。我舅舅就輕輕爬了起來,到衛生間淋浴去了。

那天早上我舅舅洗冷水淋浴,水管裏的水流完了之後,出來的是深處的水,所以越洗越冷,他的每一個毛孔都緊閉起來。因此他陰囊緊縮,雙臂夾緊雙肋。他關上水龍頭往窗外看,看到外麵灰茫茫的一片。然後他從衛生間出來,看到F在床上伸展開四肢,已經睡熟了。

二十一世紀心理學最偉大的貢獻,就是證明了人隨時隨地都會夢遊,睜著眼睛進入睡夢裏,而且越是日理萬機的偉大人物,就越容易犯這種病。這給我們治史的人提供了很好的工具,很多重大曆史事件都可以用這個理論來解釋。人在夢遊時,你越說他在夢遊,他就會沉入越深的夢境,所以必須靜悄悄地等他醒來。但是有時實在叫人等不及,因為人不能總活在世界上。

你在這個世界上活得越久,就越會發現這世界上有些人總是在夢遊。由此產生的溝通問題對心髒健康的人都是一種重負,何況我舅舅是一個病人。我舅舅坐在椅子上,而F在睡覺,襯衫上那個黑領結已經解開了,垂在她肩上。那間房子裏像被水洗過一樣的冷,並且迷漫著一股新鮮水果才有的酸澀味。起初周圍毫無聲響,後來下麵的樹林裏逐漸傳來了鳥叫聲。F就在這時醒來,她叫我舅舅站起來,又叫他脫掉內褲,坐到床上來。我舅舅的那東西就逐漸伸直了,像一根直溜溜的棍子。F向它俯過身去,感到了一股模糊不清的熱氣。她又用手指輕輕地彈它,發現它在輕輕顫動著。F舔舔嘴唇,說道:玩罷。然後就脫掉上衣。這時候我舅舅想說點什麼,但後來什麼都沒有說。

我舅舅的傳記登在了《傳記報》上,因為上述那一段,受到了停報三天和罰款的處分。為了抵償訂戶的損失,報社決定每天給每戶一筒可樂。總編說,我們已經被罰款了,這可樂的錢不能再讓我們出。我本可以用支票或信用卡來支付買可樂的錢,但我借了一輛小卡車,跑遍了全城去找便宜可樂。最後我終於找到了一種最便宜的,隻差三天就到保質期。最讓我高興的是:這是一種減肥可樂,一點都不甜,隻有一股甘草味。中國人裏沒人會愛喝,而我恰恰是要把這種東西送給中國人喝。這種情況說明我不想合作,心裏憋了一口氣——眾所周知,我們從來都是從報社拿稿費,往報社倒貼錢的事還沒有過——但我不能不合作,因為是我的稿子導致報社被停刊,假如不合作,以後就不會有人約我稿了。在這種情況下,我感到很是氣惱、難堪,整整一天都是直撅撅的。因為這種難得的經曆,我能體會到我舅舅當時的感覺。他赤身裸體坐在床上,背對著F,周圍空氣冷冽。F弓起身來,把臉貼在他大腿上,眼睛盯著他的那玩藝兒,這使他感到非常的難堪;而那玩藝兒就在難堪中伸展開來,血管賁張。不管怎麼說吧,別人沒有看到我的難堪,而我舅舅卻在別人的注視之下;因此他麵色通紅,好像很上勁的樣子。其實假如F不說“玩罷”,他就要說“對不起”,“sorryforthat”之類的話了。直到最後,他也不知那樣子是不是合作,因為從下半截來看,他是一副怒氣衝衝,強項不服的樣子,這不是合作的態度;從上麵看,他滿麵羞愧,十分靦腆,這樣子又是十分合作的了。就是在幹那件事時,他也一直感到羞愧難當,後來就像挨了打的狗一樣在床上縮成一團。好在後來F沒有和他再說什麼,她洗了個冷水澡,穿上衣服就走了。對於我舅舅傳記的這個部分,《傳記報》表示:您(這是指我)的才氣太大,我們這張小報實在是無福消受;再說,明知故犯的錯誤我們也犯不起。這是從報社的角度提出問題,還有從我這麵提出問題的:您是成名的傳記作家,又是曆史學會會員,犯不上搞這樣直露的性描寫——這是小說家幹的事,層次很低。但是我舅舅幹出了這樣直露的事,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這些都是曆史事實。不是曆史事實的事是這樣的: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結了婚後,就回到他原來住的房子裏,找出一台舊打字機,成天劈劈啪啪地打字。小姚阿姨叫我去看看他,但我不肯去。這是因為小姚阿姨在我心目裏已經沒有原來的分量了。後來她答應給我十塊錢,這就不一樣了。騎車到我舅舅那裏,來回要用一小時。在十三歲時,能掙到十塊錢的小時工資,實在不算少。我認為,十塊錢一小時,不能隻是去看一看,還該有多一點的服務,所以就問小姚阿姨:是不是還要帶句話去。她就顯得羞答答的,說道:你問問他怎麼了,為什麼不回家。我的確很想記著問我舅舅一句,但是到了那兒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