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我舅舅寫傳記,事先也做過一些準備工作,不是提筆就寫的。比方說,我給他過去留學時的導師寫過信,問我舅舅才情如何。那位老先生已經七十歲了,回信說道:他記得我舅舅,一個沉默的東方人,剛認識時,此人是個天才,後來就變得很笨。我再寫信去問:我舅舅何時是天才,何時很笨。他告訴我,我舅舅初到係裏當他研究生時是個天才,後來回中國去養病,就變笨了;經常寄來一些不知所雲的paper,聲稱自己證出了什麼定理,或者發明了什麼體係。其實這些定理和體係別人早就發現了,這老先生說,你舅舅怎麼把什麼都忘了?開頭他還給我舅舅寄些複印件,告訴他,這些東西都不新鮮了;後來就不再搭理我舅舅。因為我舅舅的發現是逆曆史潮流而動的,換言之,他先發現高級的和複雜的定理,再發現簡單和原始的定理,最後發現了數學根本就不存在;讓人看著實在沒有意思。考慮到收信人是他所述那位先生的外甥,他還在信尾寫了幾句安慰我的話:據他所知,所有的天才最後都要變成笨蛋。比方說他自己,原來也是個天才,現在變成了一個“沒了味的老屁”。這段話在英文裏並不那麼難聽,是翻成中文才難聽的。如此說來,從天才變老屁是個普遍規律,並且這個事件總發生在男人四十多歲的時候;具體到我舅舅這個例子,發生在他和小姚阿姨結婚前後。這件事也反映到了他的小說裏,結婚前他寫的小說裏“口”很多,婚後“口”就少了,到他被電梯砸扁前幾個月,他還寫了一篇小說,現在印出來一個“口”都沒有。當然,這也要看是什麼人,從事什麼樣的事業。有些人從來就證不出最簡單的數學定理,寫的小說也從來就不帶“口”,還有些事業從來就顯不出天才。女人身上也有個類似的變化,從不穿衣服更好看,變到穿上一點更好看。這個事件總發生在女人三十多歲的時候。當然,這也要看是什麼女人和什麼衣服,有些女人從來就是穿上點好,有些衣服也從來就是穿了不如不穿。原來我打算以此為主題寫寫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但是有關各方,包括上級領導、《傳記報》編輯部、還有我舅舅小說的出版商都不讓這樣寫,他們說:照我這個邏輯,大家不是已經變成了老屁,就是從來就是老屁;不是已經變成了“遮著點”好,就是從來都是遮著點好。現在四十多歲的男人和三十多歲的女人太多了,我們得罪不起。因此我就寫了我舅舅和F這條線索。誰知寫著寫著,還是通不過了。早知如此,就該寫小姚阿姨。作為我舅舅的遺孀,她一點都不在乎我把我舅舅寫成個老屁。對於這件事,她有一種古怪的邏輯,根據這種邏輯她說:這麼一來,我們就扯平了。
我說過,我舅舅很年輕時就得了心髒病。醫生對他說:你不能上樓梯,不能嗆水,不能抽煙喝酒,不能……,有很多不能;其中當然包括不能做愛。但是大夫又說:隻要你不想活了,想幹什麼都可以。領導對我們說:隻要你不出格,寫什麼都可以。這兩句話句式相似,意思卻相反,想活和出格的意義完全相悖。所以我舅舅一旦不想活了,就可以幹一切事,而我們不出格,就什麼都不能寫。我舅舅一直很想活,所以假如哪天回家時看到電梯停了電,就在樓下等著。到天黑時還不來電,他就叫一輛出租車到我家來,和我擠一張床。我那張床一人睡還算寬敞,再加上一條九十公斤的壯漢,地方就不夠了。因為這個原故,新婚之夜他對小姚阿姨說,睡吧。第二天早上他醒來時,看到小姚阿姨睡在他懷裏,當時她有一對純天然、形狀美好的乳房,身體其它部分也相當好看。我舅舅看了以後,馬上就變了主意,不想活了。他立刻奔回家來給自己料理後事,把沒寫完的小說都寫完,並且搜羅腦子裏有關數學的主意,把它們都寫成論文投寄出去。這些事幹得太匆忙,所以小說沒有寫好,論文也帶有老屁的味道。他這個人獨往獨來慣了,做這些事的時候,忘掉了、或者根本就不會想起要和小姚阿姨打個招呼。後來他倒是托我告訴小姚阿姨,他忙完了就回去。我回去以後總是忘記把這話告訴小姚阿姨。所以她現在懷疑,這段時間裏,我舅舅在和F做愛,天天雲雨不休。那位F穿了一件白底帶黑點的襯衫、一條黑裙子,脖子上係著黑綢帶,內衣是黑色的。小姚阿姨告訴我說,她從來不穿黑色的內衣,因為覺得太不正經。這一點我倒沒有想到。總而言之,我舅舅再回到小姚阿姨那裏時,頭頂已經禿了,皮膚變成了死灰色,完全是個老屁的模樣。他要求和小姚阿姨做愛,小姚阿姨也答應了,但是覺得又幹、又澀、又難為情,因為“你舅舅那個大禿腦袋像麵鏡子,就放在我胸口上!”
小姚阿姨告訴我這件事時,我在她家裏。我說道:不對呀。你說過,我舅舅是個善良的人,和他做愛很快樂,現在怎麼變成了又幹又澀呢?她就把自己的拳頭放在嘴裏咬了一口說:我說過的嗎?我告訴她時間、地點、上下文,讓她無法抵賴。這是我們史學家的基本功。不過,時間地點上下文都可以編出來。她說:不記得了。又說:就算說過,不能改嗎?我對後一句話擊節讚賞,就說:你別學物理了,來學曆史吧。我看你在這方麵有天才,我招你當研究生好了。她愣了一下說:你說話可要算話呀。這話使我又發了一陣子愣,它說明女人沒有幽默感,就算有一點,也是很有限。其實我並不想招她當研究生,而且今年上麵很可能不讓我招研究生——我已經出格了。
現在該說說我出格的事了。有一天早上,我收到一張傳票,讓我到出版署去一趟。到了那裏,人家把我的史學執照收去打了一個洞,還給我開了三千元的罰單,讓我去交錢。因為執照上已經有了三個洞,還被停止著述三個月,並且要去兩星期的學習班。此後每天都要去出版署的地下室,和一幫小說家、詩人、畫家坐在一起。有一位穿黑皮茄克的女孩子坐在主席位子上,手裏拿了一根黑色的藤棍,說道:大家談談吧。新來的先談。你怎麼了?我羞答答地說:我直露。她砰地一聲把藤棍抽到卷宗上,喝道:什麼錯誤不能犯,偏要直露!你是幹啥的?我說:史學家。她又砰地抽了一下桌子,說道:史學家犯直露錯誤!新鮮啊。以為我們不查你們嗎?我低聲下氣地檢討了一陣子。等到午餐時間,我和她去吃飯,順便把給她買的綠寶石項練塞到她包裏。她笑吟吟地看著我,說:小子,不犯事你是不記得我呀。我當然記得她,她是個真正的虐待狂,動起手來沒輕沒重。如果求別人有用的話,絕不能求她;但我的執照上已經有了三個洞,不求不行了。我說:我想考張哲學執照。她說:有事晚上到家裏去談吧。鑰匙在老地方……帶上一瓶人頭馬。我擦擦臉上的汗水,說道:我去。於是她站了起來,揮了一下藤鞭說:下午我有別的事。誰欺負你了,告訴我啊。t靮P
我在學習班裏,的確很受欺負,但這不意味著我要找督察(就是那位穿黑茄克的女孩,她也是師大曆史係畢業的,所以是我的師妹)告狀。下午分組討論時,聽到了很多損我的話。有位小說家陰陽怪氣地說:我以為犯直露錯誤是我們的專利哪。還有位詩人說:這位先生開了直露史學的先河,將來一定青史留名。有位畫家則說,老兄搞直露史學,怎麼不通知兄弟一聲?讓我也能畫幾張插圖,露上一手。這種話聽上一句兩句不要緊,聽多了臉上出汗。我禁不住要辯解幾句:諸位,我寫的是我家裏的人,是我嫡親的娘舅。所以雖然犯了直露錯誤,還有些有情可原的地方。結果是那些人哄堂大笑起來,說道:以前還不知道,原來史學家幹的就是這樣的事呀!這種遭遇使我考哲學執照的決心更加堅定了。眾所周知,哲學家很少會出格,就是出了格也是宣傳部直接管,不會落到層次如此之低。
我到出版署的那個女孩家裏去,帶去了一瓶人頭馬。她住在郊區的一所花園公寓裏,院子裏有一棵櫻桃樹。每回我到她那裏去,她都要帶我去看那棵樹。那棵樹很大,彎彎曲曲的,能供好幾個人上吊之用,看到它,心裏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晚上花園裏黑森森的,一棵老樹一點都不好看。看完了那棵樹回到客廳裏,她讓我陪她玩一會兒,還說:輕鬆一下。咱們是朋友嘛。最早一回“輕鬆”時,我是前俄國海軍上將波將金,這個官兒著實不小;但她是沙皇葉卡婕琳娜。所以我要單膝下跪去吻她的手,並且帶來了一個蛋糕,說是土耳其蘇丹的人頭。她讓我把它全吃下去,害得我三天不想吃飯。上一回她是武則天;我是誰就不說了,免得辱沒了祖宗——總而言之,我奏道:臣陽具偉岸,她就說:拿出來我看看——就這個樣子也叫偉岸?搞得我很難堪。這一回她不過是個上世紀的女紅衛兵,紮了兩條羊角小辮,身穿綠色軍裝,手舞牛皮武裝帶,而我穿了一件藍色中山服,頭上戴了紙糊的高帽子。她大喝一聲道:你們這些知識分子,三天不打,皮肉就發癢啊。我則哭咧咧地答道:思想沒改造好——噢!錯了,回小將的話,思想沒改造好嘛。她說:那就要先觸及你的肉體,後觸及靈魂。你可有不同意見?我說:小的哪裏敢。她說:胡扯。“小的”是什麼時候的話,虧你還是史學家。我還真不知該說些什麼(紅衛兵哪有打人前問被打者意見的?),隻好說:就算我罪該萬死,你來砸爛狗頭好了。然後她就說:去!刷廁所!我去刷洗了廁所、廚房,回來的時候四肢酸痛,遍體鱗傷。奇怪的是她好像比我還要累,但要把我背上的淤傷算在內,也就不奇怪了。後來她往沙發上一躺,說道:和曆史學家玩,真過癮!二十世紀真是浪漫的世紀,不是嗎?但我實在看不出它有什麼浪漫的。假如讓我來選擇,我寧願當波將金。這就是說,我以為十八世紀更加浪漫。但我也不想和督導大人爭。
後來我就是哲學家了,這件事是這麼發生的:我交了一篇哲學論文,通過了答辯,就得到了哲學博士學位;憑此學位,就拿到了哲學家的執照,前後花了兩個月的時間。考慮到出版署執照處文史督導,也就是我師妹給我打了招呼,這個速度還不算太快。但假如沒有人打這個招呼,我就是亞裏士多德以來最偉大的哲學天才了。我現在有兩張照,一張是粉紅色的,上麵有三個洞。另一張是大紅色的,嶄新嶄新,也沒有洞,像處女一樣。從皮夾裏拿出來一看,感覺真好。但我要時刻記住,我不是武則天,不是葉卡婕琳娜,也不是紅衛兵。從本質上說,我和我舅舅是一類的人。雖然我舅舅拿不到執照,我能夠拿到執照,但我拿到了執照,也隻是為了在上麵開洞。用督導大人的話來說,這就叫賤。我和我舅舅一樣,有一點天才,因此就賤得很。
《傳記報》來約我把我舅舅的傳記寫完,並且說,我想寫啥就寫啥,他們連稿都不審了。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說:同樣一件事,如果你說是小說家的虛構,問題就很嚴重;假如說成曆史事實,問題就輕微,但還是有問題。假如你說它是高深的隱喻,是玄虛的象征,是思辨的需要,那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在第一種情況下,你要回答:你為什麼要虛構成這樣,動機何在,是何居心,簡直一點辯解的餘地都沒有。在第二種情況下,你固然可以辯解說這件事真的發生過,人家也可以把眼一瞪,說道:我覺得這種事就不該發生!在第三種情況下,則是你把眼一瞪,說道:要我解釋為什麼這麼寫?我解釋出來,你能聽懂嗎?很顯然,這最後一種情形對作者最為有利,這也是我拚命要拿哲學照的原因。報紙關心這些事的原因是:作者出了問題,報紙也會被停刊、罰款。所以我舅舅的傳記又開始連載時不叫人物傳記,而叫哲理小說了。讀者反應還不壞,有人投書報社說,狄德羅寫過《拉摩的侄子》,現在我們有了《我的舅舅》,實在好得很。還有人說,不管它是人物傳記也好,哲理小說也罷,總之現在又有得看了。討厭的是哲學界的同行老來找麻煩,比方說,有一位女權主義哲學家著文攻擊我說:《我的舅舅》描述的實際上是一個父權製社會下個人受壓製的故事,可惜這個故事被歪曲了。那位舅舅應該是女的(這樣她就不是我舅舅,是我的姨媽),而F應該是男的(這樣他就不叫F,叫作M)。這真叫扯淡,我舅舅是男是女,我還不知道嗎。有一個公開的秘密想必你也知道了:大多數女權主義哲學家,不管她叫菊蘭也好,淑芬也罷,淨是些易裝癖的男人,穿著高領毛衣來掩飾喉結,裙子底下是一雙海船大小的高跟鞋,身上灑了過量的香水,放起屁來聲動如雷;搞得大街上的收費廁所都立起了牌子:哲學家免入。你可以說我舅舅是數學家、小說家,但不能說他是哲學家;故而不管他所處的社會是不是父權社會,他都是男的。當然你也可以說,他不過湊巧是男的罷了。
說到我舅舅是男的,我就聯想到我的哲學論文。眾所周知,我是免了資格考試去拿哲學博士的,這種情況非常的招人恨。學位委員會的人勢必要在答辯時給我點顏色看,故而做什麼論文十分關鍵。假如我做科學哲學的論文,人家就會從天體物理一直盤問到高深數學,稍有答不上,馬上就會招來這樣的評語:什麼樣的阿貓阿狗也來考博士!學兩聲狗叫,老子放你過去。我做的是曆史哲學論文,結果他們搬出大篆、西夏文、瑪雅文來叫我識,等到我識不出來時,他們就叫我自殺。我賴著不肯死,他們才說:知道你有後門我們惹不起。滾罷,讓你通過了。從以上敘述可知,哲學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相關學科。女權主義哲學其實是最好的題目,隻要你男扮女裝到學位委員會麵前一站,那些女委員都會眼前一亮。再說,除了花木蘭、樊梨花,她們也真盤不出什麼了。這種情況可以說明現在女權主義哲學家為什麼特別多。我師妹也勸我做女權主義哲學,她說在這方麵朋友多。我寧願忍辱偷生,也不肯扮作女人。雖然我已說過,身為婦女兒童,不管是真還是假,都是一個護身符。還有一個最管用的護身符,那就是身為低智人。
我舅舅和F熟了以後,就常到F家裏去作客,有時候他是臭老九,有時候他是波將金,有時他是猶太人;F有時是紅衛兵,有時是女沙皇,有時是納粹。在我的故事裏,他始終也沒有變成老屁,始終保持了一頭黑油油的頭發和沉鬱的神情。這和曆史不符,但我現在是哲學家,另有所本。所謂沉鬱的神情,實際是創造力的象征。這是生命的一部分。我說我舅舅到死時還保有創造力,這也與事實不符。其實,在這個意義上,生命非常短暫。有的人活到了三十歲,有人活到了四十歲。有的人根本就沒活過。我們知道,海明威在六十歲上感到自己喪失了創造力,就用獵槍把腦子轟掉。川端康成在七十歲上發現自己沒有了創造力,就叼上了煤氣管。實際上,從喪失了創造力到自己覺察到,還要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兩位實際死掉的時間要早得多。
我現在還保有創造力,有關這一點,小姚阿姨是這麼說的:你有點像你舅舅,就是比他壞得多。而我那位作督察的師妹有另一種表達方式:一見到就想揍你一頓!眾所周知,挨揍不是什麼好滋味。她為什麼那樣的愛揍我是一個謎。她的頭發有點自來卷,膚色黝黑,總愛穿黑色的內衣。她還有件夏天穿的縐紗上衣,是白底黑點的,領子上綴了一條黑絲帶。說實在的,我就怕執照出毛病,但還是出了毛病。我給我師妹打電話,她說:連哲學照你都給弄上了洞,本事真不小啊!說吧,這一回你想要什麼照?我說:這回什麼照都不想要。你能不能介紹我到出版署工作?她沉吟了一陣說:師哥,你可要想好了。你要是在我們這裏工作,寫什麼是都方便。但是出了毛病,就要往腦袋上打洞了。我說:打就打。晚上我到你那裏去,要不要再帶瓶人頭馬?這件事告訴我說,所謂創造力,其實出於死亡的本能。人要是把創造力當成自己的壽命,實際上就是把壽命往短裏算。把吃飯屙屎的能力當作壽命,才是益壽延年之妙法。
我和我舅舅不同的地方是我有點駝背,皮膚蒼白,胸前隻有一些肋骨,沒有肌肉。這是很不體麵的,所以我加入了一個健身俱樂部,到那裏去舉啞鈴,拉拉力器。練了一天,感覺肌肉酸痛,就再也不去了。夏天我也到海濱去過,在那裏的沙灘上曬太陽,不過我又沒耐性在沙灘上躺太久。所以我的皮膚還是像一張白色的無光紙。唯一像我舅舅的是那杆大槍,我師妹見了這個模樣就捂著嘴笑起來說:師哥,你真是逗死了——快收起來吧。我不是我的舅舅,我師妹也不是F。我覺得她有點喜歡我,因此很放鬆,嘻嘻哈哈的,再加上她老叫我“收起來”,所以什麼事也搞不成。因為這個原故,後來我就沒當成出版署的公務員,也沒當上我的師妹夫,這後一種身分又稱“出版署家屬”,非常好的護身符。我還拿著打了兩個洞的哲學家執照鬼混——用它還能把我舅舅的故事寫完,以後怎麼辦,再想辦法吧。
我被取消了身分,也就是說,取消了舊的身分證、信用卡、住房、汽車、兩張學術執照。連我的兩個博士學位都被取消了。我的一切文件、檔案、記錄都被銷毀——紙張進了粉碎機,磁記錄被消了磁。與此同時,我和公司(全稱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公司)的錢財帳也兩清了——這筆帳是這麼算的:我的一切歸他們所有,包括我本人在內;他們則幫我免於進監獄。公司的人對我說,假如把你移交給司法機關,起碼要判你三十年徒刑,還可能在你頭上打洞,但是我們也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這說明我們的工作沒做好。他們給了我一個新的身分,我的名字叫M,我有一張蹩腳中學的畢業文憑,讓我在一個建築公司當工人,還給了我五塊錢——考慮到我在銀行裏的五十萬塊存款都將歸公司所有,隻給這一點錢真是太少——然後開車送我去新的住處,有一樣東西不用他們給,就是我的新模樣。安置以前我有一點肚子,甚至可以說在發胖,現在已經尖嘴猴腮了。
有一件事必須補充說明,我現在犯的不光是直露錯誤,還有影射錯誤,因而萬劫不複了。這後一條錯誤是公司的思想教育研究會發現的。我絕不敢說公司這樣檢舉我,是為了擴大自己的營業額。我隻是說,有這麼一回事。
這個故事到此就該重新開始: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有一個M,他是個又瘦又高、三十歲的男子,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色絲襯衣,一條黑色的呢料褲子,一雙厚底的皮鞋,鑽進了一輛黑色的大汽車(這輛汽車和殯儀館的汽車有點像,並且也被叫作送人的車),前往東郊一個他不認識的地方。有兩個穿黑衣服的男子陪他同去,並且在汽車後座上不斷地敲打他的腦袋,拍打他的麵頰,解開他襯衣的領扣,露出一小片蒼白、削瘦的胸膛,說一些尖酸的話,但是意在給他打氣。後來汽車在一座上世紀五十年代建成的舊磚樓前停了下來,同去的人在他後背上推了他一把說:你到了,並且遞給他一張窄行打印紙,說:該記著的事都在上麵。M從車上下來,走了幾步,拍了一下前門,司機把玻璃放下來。M說:能給我幾支煙嗎?司機取出一個煙盒,往裏看了看,說道:還有六支。遞給他,並且問道:還有事嗎?M搖搖頭,轉過身去,汽車就從他身後開走了。
此時天色將暗,舊樓前麵有很多亂糟糟的小棚子。因為天有點涼,M打了一個寒噤。然後他就走到那座舊樓裏去,爬上磚砌的露天樓梯。那張打印紙上寫著“407”,也就是四樓七號。走廊上一盞燈都沒有,所以也看不出哪裏是幾號。於是他隨手敲了一家的房門,門開時,一個小個子女人用肩膀扛住門扇。M想,我應該讓她看個清楚,以免她不信任我,就一聲不響地站著。從敞開的門裏,傳來一股羊肉燉蘿卜的氣味。據我所知,M既不喜歡吃羊肉,也不喜歡吃蘿卜,所以他對這股氣味皺起了鼻子。那女人看清他以後讓開了門,把頭往裏一擺,M就走進去。這間房子裏很熱,因為有個房間裏生了火。她用手一指說:往裏走,給我看著孩子,飯一會兒就得。M就朝裏麵走去,繞過了破舊的冰箱、破爛的家具,走進一間尿味撲鼻的房間,這裏有兩個小床,床上躺了兩個嬰兒,嘴裏叼著橡皮奶嘴,瞪著眼睛看著他。M想道,你們千萬不要哭,哭起來我真不知怎麼辦好。這間房子裏點了一盞昏黃的燈。那個女人在廚房裏說:你會做飯嗎?M說,不會。她又問:會不會鼓搗電器?他想到自己過去學過物理,就說:會一點。於是她說:那還好,不是白吃飯。
在被重新安置(也就是說,被取消了舊身分,換上新身分)之前,我上過兩星期的學習班。如前所述,參加學習班原本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這回和以往不同:除了讓你檢討錯誤,還講一些注意事項。最重要的是,我們不要回到原來住的地方,也不要和過去認識的人取得聯係,假如這樣做了的話,“重新安置”就算無效,我們過去犯的錯誤也就不能一筆勾銷了。我們當然明白,這是暗示我們將住監獄。重新安置了以後,我們既沒有妻子(或者丈夫),也沒有兒女。假如原先有,公司也會替我們處理,或者離婚,或者替我們撫養。要知道我們這些人都是挺有錢的,現在一切都歸他們了。我記得講到這裏時,會場上一片不滿的噓聲。公司的代表不得不提高嗓音說:這就夠好的了,要知道在上個世紀,你們這些人不是去北大荒,就是去大戈壁,而現在你們都安置在北京城裏!作為一個史學家,我不用他提醒我這個。我隻關心重新安置了以後,活不下去怎麼辦。公司的代表回答說,假如大家都活不下去,就會產生新的治安問題。他們不會讓我們活不下去的。我們會有新的家庭,新的妻子或者丈夫,這些公司會安排。我認為,我未來的妻子是什麼樣的,最好現在就形容一下。但公司的代表認為,這不是我該、或者我配關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