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一支煙吸著,望那佛地的亭台樓閣被暮靄吞沒了。夜半,他去看法事,觀超度,聽誦經,心境十分的岑寂,也十分的恐怖不已。星光下的廟堂庭院,隻可以看清屋脊與樹冠的輪廓。燭光中的人影與哀吟的梵語,使他感到有一種森嚴中的沉靜和美妙中的不安。
疑為夢境,疑入陰間,夢又不醒,夜又漫漫。他落寞異常,獨自在黑暗中用腳探路,終於摸見了顯通寺的大門,望見屋脊與樹冠間透出的幽藍微亮的天際了。驀地驚飛了一雙鳥,撲楞楞地在夜空中旋動。像這佛地的靈魂,攫住了他一顆為之脆弱的心。
他對自己鎮定地說,你是在佛的懷裏,不必怕什麼。僅管你不是虔誠的教徒,而佛法無邊,佛是寬容的,佛是不計較凡人的無理之念的。快回去吧,做一個好夢。
看來,此行是看不到佛光了。佛光在海拔三千米的北台之巔,呈半橢圓形,七彩紛呈,光圈裏會映出你的影子,你招手,影子也招手。
佛水一百零八級石階。
人世間的一百零八種煩惱。
按佛教的說法,我是將象征煩惱的石階踩在腳下了。這是五台的菩薩頂。當我觀瞻山門外石階間雕刻的九龍吸水時,似乎領悟到了雲峰勝境。
龍與水,總是與佛十分親近。就在菩薩頂的文殊殿,鱗次櫛比的翠脊飛簷和黃琉璃瓦間的龍頭裝飾處,是有滴水循環奇景的。不論春夏秋冬,晴陰雨雪,那一處的瓦上終年滴水不止。簷下的石階,也因滴水呈蜂窩狀。這不禁使人想到淚珠。
我也擠入遊人中,聚於簷下,讓一滴晶亮透明的佛水濺在掌心。而欣喜若狂地用它抹濕眼睛,以求前景明麗。而龍泉寺所處的中台腳下,九條龍不是石階間的雕刻之物,而是九道龍一樣的山嶺。寺院由九道山嶺環抱,猶如九龍會飲,大有宏觀之美。
寺中的泉水,也不像滴水簷那麼金貴,淙淙流響,水清石潔謂之龍泉。
我謝過恩賜,用手捧起清流甜甜的飲個痛快,再抹把臉,洗個腳,滌盡旅塵和一切煩憂。這時候,我發現了泉旁的一個人,一個隻有上半身的殘廢男人。遊人的鎳幣施於泉心,也捎帶施舍於他這守泉人。他的容情神態,似對龍泉之佛是萬分的虔誠了。
我覺得新鮮而痛楚,便向他打問身世。他說,造了孽,在一個暴風雨的午後,被雷擊殘。犁地的牛也被擊中,死了。他命大,佛寬恕於他,或是在懲罰他,死不了,活不旺,整日在這龍泉旁祈禱,贖罪。佛也便養活了他,龍泉陪伴了他殘缺的人生。
我不忍再聽他闡釋下去,遂丟下幾枚鎳幣,匆匆走開。我但願他的真誠不是戲言。又去攀此寺的一百零八級石階。又去踩這裏的一百零八種人世間的煩惱。此寺的傳說,卻是以此符合誦經用的一百零八個串珠之數的。
漢白玉雕牌坊上,坐著端莊的佛,飛騰著八十九條龍。多麼潤滑無瑕,精美之至!
似乎極和諧,那守泉人的木魚兒敲得叮叮當當響,如同龍泉流水的吟詠,傳了過來。
懸空
這古寺假如是座落在平地上的,肯定很庸俗。正緣於它懸空而築,如崖間飛虹,若壁上嵌雕,浪人徐霞客驚讚它為天下巨觀。
因懸空而欲飛去。
因懸空而令人疑是神之所為。
懸空寺,上載危岩而下臨深穀,倚在恒山翠屏的斷崖間,活像一雙欲將棲息而還未收攏起羽翼的燕子。或許是要彈一下巧爪,一瞬間,又將掠著峽穀裏的氣流滑翔而去。
它的這一奇妙的動作,輕輕地凝固了一千四百多年的悠悠歲月。
這座古寺的建造,所運用的力學原理,在建築史上恐怕是無前例可援的。四十間樓閣殿宇,半插分梁為基,巧借岩石暗托,以岩代木,以木附岩,有機地構製為一個虛實相生的空中古刹。
其造形驚險出奇,布局也高下錯落。於對稱中見變化,分散中有聯絡,背崖依翕,別出匠心。且又險中求險,妙中求妙,本身已居於空中,還要於危樓上再築淩雲飛閣,雖處絕地千尺峭壁上,殿宇外仍設有三麵環廊。
以奇險為樂趣,棄平穩為安之理,正中了浪跡山水的遊客旅人之心態。
這便遠遠地奔來,鑽天窗,觀石窟,走屋脊,看碑碣,如遊曆童話世界。這便苦苦地涉臨,跨棧道,賞山色,攀懸梯,步曲廊,樂於迷宮之境以得神怡。
罷了,可以沿懸空橋扶欄前去,百米之外,即恒山水庫壯景。石壁是人造的,橫天而立,也懸起一個綠水涵映青山的仙境。泄水洞的瀑布,終日飛瀉於寺旁,疑為天然之物。而古寺與巨壩,曆史與現實,和諧於爭奇鬥險的主調,形成一方特殊異樣的天地。
懸空橋,則勾通著昨天與今天。
有遊人在棧道盡頭的危閣上觀景,忽聽誰人在辨認碑上的古詩:“危樓高百丈,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神。”便驚心駭目,如履薄冰,不敢久立了。下得寺來,路遇牧童在唱:“懸空寺,半天高,三根馬尾空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