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八章 野生地(1 / 2)

在秦嶺南麓的佛坪自然保護區,有一段神奇的林間小道。車子僅可以通到林區五隊,要去三關廟保護站領略一番,就得下狠心去走這條足足有十裏的路徑。方圓沒有人煙,沿途是輕易碰不上一個人影的。有的是老林子和永遠年輕的流水,再就是蛇,隨處可見。還有紅腹金雉和各色美麗的鳥。當然,也可能遇上黑熊、大熊貓、金絲猴、羚羊什麼的,但需要好運氣。不然,僅可以看見熊貓的糞便,也似乎覺得不錯了。這畢竟是人類拋在原始生活環境中的一條細細的繩子。令人神奇的是貼近自然的一種快慰。北亞熱帶落葉與常綠闊葉混交林帶,蔥籠而疏淡,雄渾而典雅。

其植被以苦櫧、米心水青、女貞、棕擱和茅栗為多,也常見有麻棟與馬尾鬆。古木同竹林的和諧,樹叢與草坪的依傍,構成潮濕、溫暖而平和的一方世界。隻是那些樹幹以至樹枝梢部的青苔,那些踏去可以陷了腳踝的蘚斑,使人如入遠夢,感到了此地的寂寞與孤獨。這裏是野生地。植物任其生長繁衍,在生存競爭中求得自然之形態。古木腐爛了,落葉化為土了,其營養又通過草本的血液循環顯出自然界的生機。流水極潔淨,因河床呈各種色調,數丈深的幽潭可以一服望穿。太陽躲躲閃閃於林表之上,光亮卻映襯在每一處角落。鳥兒是稀疏的,偶爾有幾聲鳴唱,使此境愈是僻靜。也有動物相食的皮毛遺於路邊,讓人想象曾經過去不久的戰爭在此發生。而大熊貓一類瀕危動物,這些在地球上已經存活了三百萬年的物種,正麵臨六十年一遇的竹子開花的饑荒,在這最後一塊棲息地與命運作殊死的抗爭了。看來,無論植物或動物,它是逃不脫自然規律之魅力的。而人類的創造,在這塊野生地上,除了用彎刀割出的這條小道外,似乎是一個空白。這是曆史的疏忽。僅就這條小道而串起的地名,什麼涼風啞、廟梁子、蒸籠場、火地壩,什麼牌坊溝、騾馬店、三關廟,皆是棲息過人群的地方。凡有地名的路途均是開闊地或溝叉交彙處,有著石基構成的村鎮遺跡,當然是歸於參天古林子的領地了。留下來的有石牆,更明顯的是一壘壘石砌的墳墓。

石頭活著,且有靈魂縈繞。路人不留心,是不能發現這些遺跡與其它林子的相異之處的。三關廟保護站的一位鄰居,姓何,有七十幾的高齡了。他自幼流落此地,以打獵、挖藥、伐木為生,如今有三輩人了。他聽老年人講過古勝,說此地至涼風埡曾是條騾馬官道。沿途的蒸籠場曾有幾百戶人家,有當鋪商號,多以特產紅樺製作的蒸籠木器聞名秦嶺南北。另有火地壩、牌坊溝、廟梁子則別具典故,而保護站所在地的三關廟原為大廟宇,至今隻剩下一尊半掘自地下的佛像了。這一帶開發於何時,已無從稽考,衰落時間約在清代光緒年間,是說連年大旱,人們唯一糊口的洋芋“瞎”了,不得不另覓生地的。從此便人稀路荒,成為被遺忘的角落,亦淪為野生之地了。是人離開了這方土地,草木才得以繁茂,大熊貓一類稀有物種才得以生息於此。據說,每五公裏林區有一隻大熊貓活動,它的領地也夠闊的了。春冬季,它多沿峽穀邊的小坪、小灣及小盆地停息,其地勢向陽避風,地形崎嘔,水量充足,竹類叢生,隱蔽度較大。到了夏天,林間幾乎在一米之外的視線被遮擋,在氣溫與食物上對於它的生存是愜意的。而大熊貓在近年的厄運,無疑使它感到了生存的困惑。它和它的祖先,都沒能逃脫生境的煩擾。它正經曆著它們物種的第五萬次來自自然的挑釁。而恰恰在這時候,人類則向它伸出了來自生命界的溫暖的手。在保護站,為數不多的人們耐著荒僻之境的寂寥,在熟悉著守護著這方寶地。他們出山爬坡鑽林子,同植物動物為伴,探索著這裏的奧秘。他們遠離人群了,卻是為著貼近人群而艱辛地生活著。從那人群簇擁的地方鑽到山裏來的流民,是一些獵取者,施放各種套子於林間,窺視著奔跑的麝,或鹿,或麂,或羚羊,也許有熊貓、金絲猴被擒。對於這些林中強盜,保護站的人們則是一切生命的守護神。善與惡的較量,成為自然保護區的一個充滿詩意和哲味的話題。保護站周圍的十多戶人家,也在逐步認識自然保護的意義。他們算是從蒸籠場、火地壩、牌坊溝方向被自然界驅趕到最邊緣的人群了。他們固守著人的立足之地,不肯作一寸讓步了。同時,這裏也成為該縣該鄉該村最邊遠的居民區了。他們寂寞,因為接觸老林外邊來的人們,而使其向往人群簇擁的大世界。但他們更多的是充實,充實於生養他們的熱土。他們在認識熱土的奇妙時,把握著自身的位置。祖祖輩輩以狩獵、伐木為生計的路斷了,卻得到了自然保護站上的經濟扶助,以養蜂、種植木耳開辟新的生產形式了。動物學、植物學教授們來到這裏,同樣關注人的生存,將捐贈的衣物遠遠地從北京寄給山裏的窮孩子。人與自然的溝通,人與人的溝通,在這裏是多麼明顯!大千世界中的各種生命,在這裏趨於理解,趨於和平。盡管,還有著難以避免的衝撞與困惑。如今,從涼風姬至三關廟這條小道,依然沒有人煙。四十裏寂沉的林間小徑.喧鬧的大自然的合唱,令路人沉思與感愴的生命之路。人,是自然之子。自然,因為人類的創造而呈顯存在的意義。自然保護的事業,當是人類在征服自然過程中的覺醒。不是嗎,人類為建立現代文明付出代價,在向大自然攫取資源的同時,也是在向人類自身挑戰。為求得生態平衡,這條神奇的小道所連結的野生地,想來該是親近的,無比親近的。《光明日報》一九八七年八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