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七章 漢江源記(1 / 3)

期待

急於去尋訪她,可以說是近年間縈繞我心頭的一件美事。盡管她是我在結識故鄉的漆河和涇渭以至黃河長江之後才同她親近的。但連我自個兒也弄不明白,她為什麼使我這般的懷戀不已。她叫漢江,一條橫貫陝西南部的美麗的江。三千裏流程,三幹裏長長的詩句,三千裏遠遠的愛歌。她從秦嶺巴山間走過,走過若幹個世紀,仍在抽她閃亮的絲,結她靈魂的繭。太陽下,月色裏,她生命的激情不可遏止,是怎樣的源遠流長啊。我感覺到她的期待,以一種心態的對應。她期待了三年兩載,也許,整整十個一百個世紀。期待有這麼一天,我涉於她的故鄉,孩子似的觸摸著她神聖的肚臍。

終於這麼成行了,朝著漢江的源頭。向西,繼爾折向東南,我想象著她源頭的種種風景。列車上的失眠,又每每不能使我的夢兒早早潛入她的空間。但一經上路,對於她的空間的吐納,在心理的深層就不再是一種恐慌,一種莫可名狀的惆悵。不再是山高水遠的理想式的秋水伊人,不再是求之不得的苦惱與懊喪。她召喚追求無限的人兒,召喚外傾型的探索性格,她說她擁有一個值得信賴的空間。不必“急反顧以流涕兮,哀高立之無女”。漢江源就在腳下,而時值春月,有油菜花一樣絢爛的晨光很快將我融化了。

我想,一條河就是一個生命,一個大自然的嬌兒。同時,她也屬於人類,屬於去造訪她的我自己。也算尋根吧,我去覓漢江之源。

漢江源,也準在期待一個奇妙的和聲。有期待,就有充實的生活,即使這種期待是沉鬱的,憂傷的也好。這許是一次魂靈的溯源,或者是想從一條江河的開始獲取意識更新的啟迪罷了。一個生命在生長著,卻不知其起根發苗,該是多麼可悲。攫取某個契機,便擁抱了整個世界漢江哦,你能告訴我這些玄秘的所在嗎?

大安

一看見漢江,我就在心底情不自禁地祈禱著她的大安。奇妙的是落腳的地方竟是大安鎮。我感歎此地的這般稱謂,也為自己的此行而慶幸。

大安,這是多麼吉祥的一個字眼啊。

我念叨著它的名字,又同時是傳統而現代的親切的問候。乳白色的雲霧所纏繞的山巒,流動著春陽的闊大的空穀,以及黃銅般的油菜花田園和人顏似的橢圓狀桃花樹,都在應著我的搭訕而問安。

細細的漢江,正從這安然的天地間悠悠滑過。

鎮子上,瓦屋是恬靜的,街巷是閑適的,連人跡雞鳴狗咬也似乎和氣低語。寂寂的店鋪,主人們隔著空街對視著,拉著話,或幹脆在貨攤旁對弈抹牌。街口的一副台球,被幾個青年男女打出輕響。窈窕女子,用高跟鞋的鐵質叩響了正午的太陽。而高挑於綠柳梢頭的鳥籠裏,飛出了畫眉的啁啾,驚醒了老入疲憊的白日夢。大安,我異鄉的小鎮。春日的漢江,悄悄從鎮子之間流逝著漫長的歲月。

我信步朝江邊走去。白色的灘頭,布滿了紛呈的彩石。一個孩子從後院閑散地走到灘上,揀一塊彩石看看,順手扔掉,又往前邊去。他的母親同少婦們洗衣浣紗,揉搓著溫寒的江水。水很綠,很藍,是墨綠與鈷藍的色調,滲和著呈顯於厚厚的魚草之上。

灘裏,便晾了鮮亮的衣裳。也有晾了麥子的,是用扁竹籃盛了麥粒在水中淘過,鋪在了圓的蒲籃和方的葦席上、用五指耙劃了山的水的田的地的模樣。遠處,晾曬幾隻牛,一個仰在那裏的牧人。有人在砸石子,響聲驚不走白的鴛鴦,黑的烏鴉,和不知名的小鳥。彼岸江堤上,背著背簍的男人或女人,不時匆匆地佝僂著腰來了去了。你從獨木橋上走過去,他從列石上跳過來,車從大橋上來去,巨大的鐵路橋上有火車不時去來。在水之上,一切,都流動著。那當是無數條別一種的江水。

江水為經,道路為緯,大自然同生活在交錯著運行。問洗衣女,江水源頭在哪裏,說在水流來的方向。問小孩.小孩不知,去問他的爺爺了,轉回來說,源頭在山裏。問水,水絮說著,卻不懂水的語言。

鎮上人很少知道蟠塚山,那漢江的源頭。隻知道是江水源於東平山,也叫漢灣山的。有水流動,就可以溯源而上,不就能抓住這個巨大生命的臍帶了嗎?當我下榻於鎮頭的客店,傾聽窗外夜籟之聲的時候,卻怎麼也捕捉不到漢江的音響。但我是明顯地領悟到她的氣息,她的氛圍,她的魂靈的存在了。我已置身於江邊,置心於她的源頭之地域,這個大自然的嬌兒已完全將我摟抱在她的溫懷中了。如果說,大安為漢江源頭第一鎮,那這當是她的童真時代,她的豆蔻年華。這個美妙的江邊的小鎮,在問候我晚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