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峪河依舊在流淌,山民依舊在岸邊播種收獲。這一帶的林間,隻是多了一個關於匆匆過客的記憶,其調子很惆悵。這廢墟可以是一處文化遺址,但眼下還嫌太年輕稚氣,似乎很荒唐。
佛坪
佛坪是秦嶺南麓的一個小縣份,去年春上我曾走過一趟。縣小是由於人口稀少,人少了,便宜於自然界的繁衍廣延,使這裏成為秦巴地域間的一塊野生保護區。大熊貓、金絲猴、羚牛一類瀕危動物,就在這最後的一處生態環境裏棲息著。愈是進化程度很高的人類,愈能理解到這一方世界的可珍可貴。盡管這裏的人們還比較閉塞於當今的外部社會,在默默的生活著,給人以世外桃源之感。
欲尋覓佛坪的史跡,找來一本縣誌翻翻,便走進了別一種情景奇異的林子。縣誌說,秦嶺由秦州來,入佛坪境,橫亙西北,又東南經寧陝、商州入藍田,古雲八百裏秦嶺是也。史記說,秦嶺為天下大阻,但畢竟有蜀道的傳奇,以至牽起了此地間的一條條迂曲的古徑,當旅人自古長安南登秦嶺,回首望去,漢闕青門已十分遠了,憂思中的商山藍水會添幾許異鄉客的淚水呢?悠悠煙景,飄繞兩邊的意緒,無論是蜀客還是秦人,總不免在這裏斷了愁腸。駱穀道凡六百五十二裏,曲八十四盤,留在這裏的漢唐詩文則多是一個“愁”字。
再說此地崖高澗深,鄉地遼闊,路極盤纖,蛇徑嵯峨,使這裏更顯出地荒人野,豐草古林。也許,自古以來,人類就沒能征服這塊大自然的領地,隻不過漸漸探入進來,或長或短地住些年月,又陸陸續續走開,將它交付給大自然。由於林幽穀暗,地廣人雜便易於滋生伏莽。境內夏無酷暑,冬極嚴寒,三、四月積冰消融,至八月又霏霏下雪。如僅憑種地,是不能養活家口的,得依靠狩獵、挖草藥和伐木為生計,在莽莽林間拓一塊生存空間。
如今,正因為它的荒僻曠野,而保留了天然的植物和動物的生態場。這裏未被人類所開拓領取,也同時避免了一種人為的破壞,使稀有的植物和動物繁衍生息下來。當然,這裏的人們得忍受一點委屈,得遲到中心保護區的外圍,徹底改變習慣性的生產相生活方式,以利於野生地的生態環境。山民們放下了獵具,開始栽植木耳,養殖蜜蜂,林子裏不再有槍聲。
佛坪,從荒涼走向文明。曆史曾在這裏腳跟不前,卻直插捷徑,變蠻荒為神奇了。
小妞
我們在保護區深處的小站上,與巡山工閑聊。說起上次來這裏的一位女記者,跑到附近山民家裏訪問,還認了個幹女兒的事,覺得蠻有意思。我們路過這僅有幾戶人家的小村子時,便去看望那個小妞。
開始見到的老人,是小妞的爺爺,他精通這遠古官道上下的曆史,說林深處曾有過個熱鬧的小鎮,因地氣陰森,天災人禍,都已斷了人跡。他們這幾戶人家,當是佛坪最邊沿的村子了。老人小時候跟父親來此地謀生,搭一間草屋,拓一塊山地,備一個背山貨的背架,在這裏落了腳。到現在,已有六十年光景,看來得把屍骨埋在這深山老林子了。
小妞的父親到山外去當過幾年兵,回到山裏,把土蜂箱改為洋蜂箱,使鄉鄰為之驚奇。小妞的母親是個地道的山裏女人,三十歲上下,卻已是滿臉油黑,布滿辛勞留給的皺紋。小妞不足十歲,斷斷續續認過幾個字,而這裏就沒有正經學校,要上學得到三十裏外的村子裏去。小妞長得很機靈,福份不淺,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結識了城裏來的女記者,認她當了幹娘。
自來到這個世界上,小妞以為這世界便是周圍的密密的林子。林子之外仍是密密的林子。冬天下了雪,她常看見大熊貓在屋後尋食,以為滿世界都有這可愛的動物。她羨慕山外來的人,想著山外會有一個天堂。她起先見了幹娘,躲在母親身後,偷偷地笑個不停。很快相幹娘親近起來,還被幹娘帶到保護站上住過一晚上,想跟幹娘一起到城裏去。之後,父親賣了蜂蜜,攢夠路費。便帶了些山貨,領上小妞去城裏看幹娘了。先是跑了足足三天的山路,跑著跑著就坐下來哭,怎麼也走不出山去。看見許多人。許多房子了,才剛剛到鎮上。又坐汽車、火車,三天後來到
個花花世界,找到了幹娘。她想在城裏上學,又怎麼可能呢?小妞看到公園裏把大熊貓關在籠子裏,她就想哭。
我們見到小妞,問她對城裏的印象,隻說好象做夢。隻能說,她到過城裏才會做有關的夢。她問我們認識他幹娘嗎?要和我們一起走。她的爺爺在一旁嗬嗬笑著,他恐怕也是小妞這麼個年齡走進山裏來的。出山同進山一樣不容易。再有六十年,小妞會怎麼樣回顧一生的經曆,這問題使我們都不禁感傷之至。
背夫
我對他的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一副憨笑。起先是在一戶山民的火塘邊烤火,我一擰頭便看見了那一副憨笑。他倚在門檻外,稀奇地朝這兒張望。向導對他說,我是查戶口的,卻並末嚇唬住他。向導請他坐到火塘邊來,我順手遞上一根煙,他顫顫地接過去,撿一根柴禾點燃,低著頭狠狠吸著。
我說,剛才在村口看見他挑水,是在鄰家住嗎?看來,向導對他很熟,戲言說,他八成是給那寡婦挑水,好混一頓飯吃,可別再弄出風流事來,挨打損財就不合算了。他還是憨笑著,沒有搭腔。他起身走後,向導對我說,這漢子是個流民,是這一帶有名的背工,三天兩頭去鄉裏背東西,為自然保護站代購吃的用的,人有好苦力,也老誠,總是憨笑著。
所說的風流事在這漢子身上,和他的職業一樣在這一帶有名聲。是說漢子曾在一戶山民家幫短工,趁這家男人不在,與人家女人睡到一起去了。事情是女人的公公發現的,挨了一扁擔,頭青麵腫,還作為“私了”的條件被罰了一百元錢。有人說,此事完全在於公公從中日鬼,想謀算漢子的血汗錢,究竟和人家女人睡了沒有,還在兩可之間。但總有過這麼一檔事,誰也不曾深究過。
翌日,途經大古坪自然保護站,站上派了一位背工為我們背行李。臨上路時,我看見站在門外的正是那漢子。他麻利地拎過行李,捆在他的背架上,同行的站上工作人員也把一包東西摞到上麵。我提了提份量,至少有六、七十斤。他憨笑著,彎下腰去背起背架就虎步踏踏地先上路了。攀上十裏白馬坡,再翻五裏山梁,之後是三十裏的林中長澗,我們空手趕路,也是汗水淋漓,氣喘籲籲,而背夫負重而行仍不落伍,真令人有點不忍心。
據說這漢子是鎮巴人,到這一隅僻地已有好幾年時間了。他為何來這兒受苦?是逃犯嗎?是這兒比他的故鄉更好活人嗎?沒有誰知道其中的秘密。這裏易於流民生存,自古有之。而背東西以斤計價,背一百斤東西,行半百裏路,才可以掙到五塊錢。這實在是一個苦差事。何況在這莽林中,腳下的路細得象繩子,且坎坷不平。可在他的臉上,怎麼就沒有一絲沉重的表情呢?而且不曾說過一句話。
《羊城晚報》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