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一章 林間小語手杖(2 / 3)

林間有各種各樣的路和橋,若將其視為有感知的生命,它們便是一群性情各異的哲人。

茅道

通往自然保護區的路,是用彎刀割開的。在這條路上人跡稀少,路間的竹筍和灌木叢依照自己的生命特征生長著,想要淹沒路麵,攔截住往來的人們。隔上一段時間,就不得不割一回路,以保持林子內外的溝通。

這便形成了莽莽林區間的一條茅道,一條窄窄的曲線縫隙。它更像一條纖細的草繩兒,繞來纏去,過嶺翻溝。牽起了這裏的三關廟、大古坪等幾個自然保護站。也有居住在這裏的為數不多的山民,從這條茅道上去看林子外邊的世界。

茅道多沿穀道延伸,循著地形而設,簡陋得沒有太費勁的修整。當然,也少不了遇水搭橋,遇崖鑿階。小河上是鐵索吊橋,小溪上是獨木椽子,泉水間則置幾塊礅石。絕崖間鑿有棧道,木石相依,藤條便是柔韌晃忽的扶手。玄乎處,幾個鑿石腳窩便是懸崖上的途徑。

在這條野徑上,保護站人員及山民們出入林子,都不會是空手空腳。山貨和生活用品,全憑兩個肩膀一隻背簍,且又是百十裏地。有一位憨實漢子,體格如同木樁,黑茬胡須,麵容悍野,在這裏當了背工。百十斤東西在肩,虎步如飛,一般人空手也趕不上趟。報酬以斤論價,每斤五分錢,他一趟可以掙到五塊,卻無人眼紅這血汗錢。

每一條溝岔山梁上的巡山道,除了野獸飛禽光顧之外,隻有保護站的巡山工才將腳印嵌在這荒徑上。這細小茅道也隻有林間的黑熊、鹿子和金雉之類知曉,再莫過於老巡山工對它的熟稔了。也許還有林中的強盜和那些設置圈套捕殺野物的山外人,在這茅道上尋找罪過。雪天雨天,滯重的竹枝會擋住去路,巡山工常帶了手棍敲打著一路前去。

這裏是大自然的富饒之壤,是野生保護動物的棲息地,是一塊寶貴的原始生態環境。人類的足跡和道路,在這裏應該是悄然的。作為現代人們的生活條件,這裏的一切很落後。這種落後,似乎與周圍的植物動物較為和諧。而自然生境的保護事業,卻是整個地球整個人類追求文明的醒悟。要是這裏通了公路,通了電,物質充塞,人群簇擁,就失卻了此地的神聖意味。開拓,在這林間隻能是保護設施和研究層位的強化提高,而不要抹去這美妙的荒僻。

在這個意義上,茅道是永遠的,也是詩意的。就用那新月一樣校好的彎刀,割開與自然的隔阻,收獲的必然是無限生命之禾。

新墳

曾經在什麼年月,這深深的林子裏還住過人家,爾後這裏又回歸了自然荒蠻。在腐爛了的古樹旁,依然可以找到石砌的屋基和古人留在這塊土地上的石壘墓塚。沒有誰能說得清墓的主人以及他們的故事,卻也令人懷念。

在三關廟自然保護站的開闊地上,有一座新墳。墳前的小鬆樹隻有盈尺高,矮矮的居於草叢間。茅道旁有一條細白小徑通向墳塋,看來是常常有人去拜遏它的。其墳塚恐伯是世界上最天然而藝術的寄放死者骨灰的標誌。它原是一塊有棱有角的灰色巨石,許在某一次地殼運動時它就擁有了這麼個位置,嵌在沙石地裏,像海中的冰山,隻將峰巔露出地層表麵。人們在巨石的額部鑿了洞,安放了骨灰,用一塊小石碑砌了洞口,在碑上刻下了死者的生平。

碑文是這樣寫的:“曾周(1964—1985)北京大學生物學係1985年應屆畢業生。在保護大熊貓的研究工作中,於1985年4月17日在三星橋附近不幸遇難,為科學事業獻身。北京大學生物學係、佛坪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立”。

一個2l歲的年輕而美麗的靈魂安息在這裏。四野蒼茫,林風呼嘯,當拜遏者佇立墓前時會無限感愴。按說,此處高山流水,幽林環抱,該是一個生命最美滿的歸宿之地了。而灰色巨石所構成的新墳,總使活著的人看見它時就會憂傷不止,異樣地沉痛。

自然保護站的人們,因為這座新墳而感到了多一個夥伴的慰藉,但其孤獨卻會因此而甚之。他們知道,死者是中國熊貓專家的得意門生,是怎樣英俊天才的一個小夥子。他整天爬山鑽林子,研究大熊貓的生存狀態。也唱歌,吹口琴,打球,同他們開玩笑。那天晚上,他追蹤一隻大熊貓,在林間迷了路,結果不幸墜崖而死。那是擁抱的姿勢。

據說,死者的父親是一位歸國華僑,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係,爾後被打成右派,其妻也受到政治迫害。曾周一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一個不幸的孩子。父母養活不了他,就把他寄放在姑母家,受了不少淒苦。他發憤讀書,以汕頭第一名廣東第三名的優異成績考入大學,做起研究大自然的夢來。他也曾報考研究生,想出國留學,命運卻使他永遠滯留在這秦嶺深處的莽莽林間。一個生命,真正溶入了自然。

這新墳,當是一個自然之子的紀念碑。若幹年後,也會有來訪者倚著墳前的古樹,站在人類的角度,悼念這永遠年輕而美麗的靈魂。

廢墟

逆著小峪河沿穀道走去,天空愈是開闊豁亮,山間的林子也漸漸稀疏,小峪河彙入嘉陵江上遊,水流低處有人類自古以來開發的生活區域,接近源泉處就甚為荒僻。但這小峪河的上遊,因為開闊也居住著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在這裏的山民。也許,山民與周圍的林子還是和諧的,他們以此為熟土,耕作在岸上灘上,對偌大叢林的損害還是輕微的。有限的利用森林資源,不至於破壞了生態平衡。但這一帶所裸露的畸形地貌卻使人感到了荒僻之外的蒼涼。

這種蒼涼感,主要來自一座廢墟,——座年輕的廢墟。初看。會以為是夢幻,這深山裏怎麼會有如此奇觀的建築群呢?仔細窺探,原是一座廢棄了的現代小城。有帶陽台的家屬樓,有白色的高大廠房,有醫院、學校、俱樂部格局的建築物,如今卻空空如也,沒有了一個人影兒。低處房子的門窗被磚頭封閉,靠河的樓房塌陷了,橋梁傾倒在河床上。已淪為無人之境,沒有了人的蹤跡,草木就從建築群之間的空地上生長出來。奪回了它們的領地。這情形,比自然的荒野更怵目驚心。

也不過二十年歲月吧,一個夢想成為現實,那現實又成了一個夢。這是某項尖端科研基地,由都市遷入山中又自山中遷回都市的過程。據說科研取得了可觀的進展,而這個山野空間又畢竟歸還了原本形態,隻不過留下了這座廢墟。事實上,是—場數百年不遇的洪水浩劫了這座小城,水災的破壞卻也使這座小城裏含辛茹苦的主人實現了歸去都市的夙願。他們本是這山野的異鄉之客,心境總不如世居這裏的山民那麼自得而閑適。高度文明與自在的生命形態之間,是沒有一條捷徑可以行走的。而大自然的逼迫看似偶然的天災,卻也不乏生態規律的必然因素。或者可以證明,盲目地開發和攫取自然生態環境,人類是要付出極不合算的代價的。眼前的廢墟便是注腳。如今,這個貌似遺產實為廢物的小城,還得有人留守。太可惜了,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山民們吞不下它,交給地方企業又談何容易。也許,它會被就近利用,要麼就隻好將它交給曆史的荒野。草木和林子會吞食它,還原一個失而複得的美麗的天然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