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們進山的汽車,停在了簡易公路的盡頭。這已是秦嶺南麓的腹地,距一號朱寰鳥保護點的姚家溝還有二十多裏地,全是隱藏於林間的羊腸小路。神奇的東西,總是難以覓得。
早上從洋縣縣城出發時,急急忙忙吃了點飯。車速快,路又不好,幾個鍾頭的顛簸使人又暈眩又疲憊。同行的小陽嘔吐不止,體力不支,顯得情緒不高。汽油味加彎路真夠受的。
我們還是打起精神,踏上溝岔口的小徑,朝目的地趕去。被列為世界珍禽的朱寰鳥,如同一個什麼美麗的精靈。以巨大的魅力在吸引著我們。我們的腳步,也似乎可以感覺到朱寰鳥對知音的期待,頓時又來勁了。
向導從路邊隨手撿起一節竹杆,遞給了小陽作手杖用。說前邊要鑽林子,過小河,上坡下溝,腳底要有個閃失,用它可以支撐身子的平衡,以防摔跟頭。再說,獨自—人鑽林子,手杖是個伴兒。會消除寂寞或者恐懼,叮叮當當地一路敲著,就不感到弧寂了。遇上黑熊,或者豹子,總比赤手空拳好。
小陽拄著的這節竹杆,在沙石小徑上叮當作響,似在回應著向導的美談。當我們誰都不說話,靜靜跋涉著的時候,隻有腳步與手杖的對話,它們顯得極和諧。人生之路,少不了用手杖。
這條道的盡頭,也就不到十戶人家,包括朱寰鳥保護點在內。是他們用腳板和手杖一起,拓出了這林間小路。再朝西北方向,山勢便愈來愈高,林間更是人煙罕至,接近於秦嶺主峰了。這條道又是無盡頭的,可以從其他方向抵達某一個去處,隻是路麵近似荒蕪,是些被人們遺忘的途徑罷了。行人有獵人、采藥人與流民,要麼就是我們這些慕名而至的記者。望著路旁次生林裏的闊葉樹群與竹子相融的森森景物,想著這竹杆的手杖是多麼微不足道。
但就在我們回程的終點,已經到了公路旁的溝岔時,小陽又折回幾步,撿起了那根剛剛被拋棄的手杖。它的第一個主人一定很細心,從竹林中折下來,用刀子修整過的。這麼你使一段路,扔了,他又撿起來,又扔了,又被誰撿起來。也許就是兩頭都著地地磨損著,變得那麼齊整。竹節處已被無數人的手所撫摸,光滑而潔亮。它要是被誰拋得離路邊極遠,也就觸不到人們的體溫了。
於是,那根手杖被高高地插在路邊,等候使命。
我們乘上車與它告別,它像是失卻了綠色葉片的旗杆,令人惦念它的賜予。
石臼
石臼,是用來舂米的一種石器,可以說是極原始的。記得小時候在家鄉的村口有一石臼,俗稱“對窩”,通常到臘八節加工點麥仁才用得上它。人們加工食品的器物,已由石碾、石磨向電磨轉變,石臼愈是被冷落。
沒想到,在密林裏歇息的當兒,竟發現了草叢中的一尊石臼。這兒荒無人煙,怎會有這等東西呢?是自然形成的怪石嗎?卻明明有著人工的鑿痕,和磨損得很渾圓而光滑的內表。稍稍注意一下這石臼周圍的景況。開闊的草坪,曾作為屋基的石垛,幾棵顯老的青楓樹,就完全可以斷定此處曾有人家居住棲息過。石臼大張著口,卻不能告知歲月的記憶。但從青楓樹約摸推算,這裏的人煙已隔斷了百年以上的曆史。除石頭外,當初的一切大多不複存在了。
這使我想起剛才路上看到的另一種情景。密林中的一個老戶人家遭了火災,人走得無蹤影,留下了那片廢墟。斷壁殘垣,未燒透的大屋架支撐著一片天空。屋裏靠牆角處是一日主人備用的棺材,被火燒得不成樣子了。恐伯已經風見雨有一年半載了,屋裏地麵上的新草已有沒膝深。主人信神,無心收拾被火劫擄的家業,另謀生境去了。那石臼、石碾,依然擱置在那裏,隻是無人問津,僅僅作為某種標誌永遠存在。它要在那裏呆很長很長日子。
石臼活到今天以至遠久,但眼前的一切,卻很少使人感到它曾經棲息過這人的生命。它的主人,是打獵的,還是伐木的、采藥的?他是怎麼來這兒落腳的,又是怎麼離開這兒的呢?也許,像剛見到的情形,是火趕走了的。也許遠走高飛,另擇出路。人,曾經投入大自然的懷抱,攫取財富,繁衍生息,又在某一個早晨或黃昏,不得不把它交還給森林。
尋覓沉思著這些,我被不遠處的一個橢圓形的石垛吸引住。走上前去,如同猜想的一樣,它是一個墓塚。也就是說,這裏仍駐著人的靈魂。靈魂是空靈而玄妙的,石臼卻實實在在。
我向前走去,望著神秘的原始狀態的林子,又陷入深重的遐思中去。石臼,該是人類文化史最早的石器時代的產物吧?它伴隨人們的時間夠遠久了。人的個體和自然界的個體總在消亡著,也在誕生著,作為群體的人和自然卻生生不息。人與自然相矛盾,同時又相和諧,便構成了莊嚴的世界。石臼,是人用石頭製造的器具,它的不滅,顯示著人的進取力量。它所講述的故事,是沉甸甸的,如同它的本質。
斷橋
走到一個拐彎處,崎嶇的小徑變得平緩起來,寬寬地從崖底繞了過去。向導說,這是條新道兒,朱寰鳥站的同誌們修的。原先的路在崖頂上,走的是弓背,中間的崖溝上搭有圓木拚成的小橋。
順著向導的指點,我看不見舊路的影子,卻看見了那個小橋,已經殘損不堪的斷橋。自從有了新路,誰也不願意去光顧它。它曾經接連起一條神秘的山徑,引鳥類學家發現了朱寰鳥,發現了一個奇妙的去處。如今,它隻能存活在一些人的記憶裏。
有位搞地理的女研究生一定記得這小橋。她走遍秦嶺南北,為考察朱寰鳥所在的地域的生態環境。在一個雨夜裏憑一支手電筒爬上這條路。這需要怎樣的勇氣!這斷橋也一定記得她。
無論舊路新道兒,在這密林裏有時候一天也沒一個人走過。通向一個美妙的去處,人們在尋找這條路。路也在期待著人的足音。來訪者會依照淺顯的經驗,走新道兒而不去繞舊路。舊路荒蕪了,舊有的小橋斷了。也許,遊子歸來,更親切的依然是那條熟悉的路,那條即使斷了的小橋。
從朱寰鳥繁殖區域內的古墓碑記推想,那裏曾產生過名門望族,流民或一般山民不會有很考究的碑記傳世的。盛族們的政治地位、經濟狀況和文化教養一定是很可觀的。無庸置疑,他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與外界的聯係則是通過那條舊路,那座圓木拚的小橋。文明與荒蠻,開放與封閉,對於橋來說意義非淺。爾後,這裏寂冷了,名門的子孫不知到哪裏去了,又一批批的山民來了去了。盡管從未斷過人煙,卻遜色於墓碑所記載的盛況。
朱寰鳥的發現,使這裏遠近聞名。日本的鳥類學家,也踏上這條路,尋訪一個瀕危的物種。而朱寰鳥能在此處繁衍生息,與生態環境關係極大,但也是命運所致,有點背水一戰的味道。它們曾幾何時告別淺山,不得不向高山地帶退卻,而悲壯地活下去。幸得人類發現了它的價值,也使這片土地變得神聖起來,使這裏有了新路。
有新路,就有被拋棄的舊徑。舊徑間的橋永遠有詩意,即使斷了,愈顯得有別種美感。它使來訪者由此生發開來,去追索生命係統和環境係統在特定空間相結合的意義。人類在征服自然過程中的覺醒,走了太彎曲的路徑,多麼令人反思!斷橋,不敢忘卻的斷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