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月末,我懷著賭博般的心情,踏上了旅途。
我很清楚我惟一的賭注,就是我自己。這令我有些孤注一擲的感覺。
母親一路都很沉默。
我們出門後的第一站就惹出了麻煩。步下馬車的母親,被周圍的人群看見,引起了一陣騷動。那之後她覆起了麵紗。
天氣越來越熱,我們都換上了紗衣。有時我們在中途休息,母親總是離開人群,走到僻靜的地方獨自待著。我遠遠望著她,麵紗遮住了她的麵容,素白的孝服肥大而簡陋,然而她看起來依舊美麗如女神。
看見這樣的她,我總不免有些懷疑自己的選擇。
雖然我相信她是真的不責怪我,但我仍能體味到她的失望與悲傷。即使我看不見她的表情,然而那股悲傷之意還是透過麵紗,一直滲到我心裏。
為此我很痛苦。有時夜半也會霍然驚醒,望著驛站窗口清冷的月光,感覺心底冰涼一片。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我想母親一定也很清楚這點,所以她才那樣悲傷。
派去帝都的管家,已經在城外找好了宅邸。我沒有對母親提起,我想她其實也不會在意。或許這樣的痛苦是我必須付出的代價,但總有一天我會得到補償。這樣想,讓我平靜了許多。
車行向南,風物日漸富饒豐盛。許多景象我都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然而奇怪的是,我絲毫不感到陌生,反而有種久違的親切。回想起北荒的生活,卻變得像是客居異鄉的時光。這更加讓我相信,回帝都的選擇是對的。
七月末,我們渡過了洛水河。
越過一小片山丘,帝都城倏然出現在眼前。
深灰色的城牆,巍然矗立,蒼老,然而肅穆。它們在幾百年的歲月中巋然不動,目睹人世的滄桑變幻。不知多少人在這裏來來去去,留下他們的歡笑和血淚。有人在這裏成就了輝煌的功業,但更多的人被這裏吞噬,化為時光的塵土,湮沒在過往中。
我凝視帝都,默默地問我自己,我會屬於哪一類?
儲帝承桓
從書齋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見帝都城牆的一角。
我特地選擇了這間屋子做我的書房。這是整座白王府地勢最高的地方,天氣轉涼,風卷著枯葉吹進來,已經有隱隱的寒意。冬天來臨的時候,這裏一定很冷。但當我抬起頭,記起初到帝都時的心情,我便會振作,不致於讓自己沉淪下去。
回到帝都的次日,天帝召見了我,那是三個月來惟一的一次。
事實上我根本沒有看見他。乾安殿大而昏暗,我遠遠地跪在階下,沒有他的準許,我不能抬頭。我知道他在看著我,我能感覺得到他的目光,高遠而銳利,仿佛能夠洞悉一切,讓我隱約有種無所遁形的窘迫。
短暫的沉默之後,一個老邁的聲音在空曠的殿中響起,卻是在問他身邊的內侍:“承桓到哪裏去了?”
內侍回答:“聽說昨夜西城失火,儲帝一早就出去巡視了。”
陰冷濕寒的地氣從我膝下的青磚裏滲出來,他們說話的聲音也仿佛變得陰冷濕寒。天帝為何能在這樣一個地方忍耐數十年?
冷不丁地,聽見他問:“子晟,你在想什麼?”
我便脫口而出:“這裏太過陰寒了。”這句話一說出口,背上就滲出一層冷汗。
我的祖父卻低聲笑了起來,他說:“但這裏是天下的中心。”
我暗地裏鬆了口氣,甚至還有些慶幸,如果我方才說了謊話,或許會弄巧成拙。
然後他問了我很多問題。諸如這些年我們在北荒過得怎麼樣,我的父親得的什麼病,如何求醫問藥,臨終前說了些什麼。他問得很仔細,然而他的聲音裏聽不出有多少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