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茹從大班台後麵站起來的時候,大堂一側擺放的那些皮沙發上也站起了另一個女人。不過是剛剛入夏的季節,女人的那身打扮卻已經很清爽了,一件墨色薄紗短恤,下麵配著紫紅色的大擺裙。或許是因為衣著色調的濃深吧,所以愈發襯出女人肌膚的嫩白。那女人迎過去的時候,蘇沃野的目光為之一亮。那種目光閃亮的含意,周茹一看就明白。
女人去挽蘇沃野的胳膊,蘇沃野下意識地避了避。等他四下張望了之後,才讓女人挽住了他。
兩個人一起走向總台,做了住房登記之後,又一起走向電梯間。
電梯間的門剛剛合上,周茹立刻去了登記台。她從電腦中調出剛剛登記的資料,於是得知蘇沃野開了一個標準間,705房。他開的是鍾點房,兩個小時,從下午一點到三點,房費已經結清。
周茹能夠想象到在兩個鍾點裏,這對開房的男女會做出什麼事情。周茹是個很負責任的大堂經理,她在大堂發現了情況,就給柳琛打電話,要她立刻趕來。
柳琛是何等聰明的女人,她聽到周茹通報的消息,就將那天晚上丈夫撒謊和今天中午的事情聯係了起來。柳琛太想搞清楚真象了,她沒有絲毫的猶豫,立刻坐車趕到了“海景”。
大堂經理的大班台很寬,周茹在自己的轉椅旁邊加了把椅子,兩個女人就守在那兒耐心等待。
鍾點房是按鍾點結帳的,每超過半個小時,就要按一小時追加收費。大堂裏的電子掛鍾正要顯示午後三點鍾的時候,電梯間的門打開了,先走出來的是柳琛心愛的男人,隨後走出來的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先出來的男人稍稍放慢腳步,等著後麵的女人用加快的碎步趕上,然後那男人彎起了手臂,由那女人理所當然地挽住。兩人一邊走一邊說笑,兩個肩膀時不時地擦碰著,做著親熱的廝磨。
柳琛象橫在公路上的禁行杆,忽然攔在他們的麵前。
“哦,柳琛?”蘇沃野的臉上出現了片刻的驚訝,隨後他若無其事地伸出手,環住了柳琛的腰。“親愛的,走,咱們一起回家。”
柳琛愣了,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原本傍在丈夫身邊的那個女人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咦,那個女人呢!”柳琛四下張望,透過玻璃門,她看到那個女人正在打開一輛黑色的富康車,然後閃身鑽了進去。
柳琛不由自主地想要追出去,然而她的腰卻陷在蘇沃野的環抱之中。
“行了,回家去,我有話要給你說。”蘇沃野附在柳琛的耳邊,喃喃地低語,那情形看上去仿佛是一對相親相愛的人在悄悄地說著情話。
柳琛想了又想,還是跟著蘇沃野回了家。
還是那個家,還是那個小窩,彩電、冰箱、皮沙發,牛角虎、布藝狗、還有五彩繽紛的各種小工藝品……,這一切曾經讓柳琛感到那麼溫馨那麼舒適,此刻卻變得生硬,變得冰冷。
一種絕望和無奈的情緒從柳琛心底升起,是柳琛就要離開它們,還是它們就要離開柳琛了呢?
柳琛抿了抿嘴,她覺得口幹。要談的話題對於他們夫妻來說是艱難的,但是又無可回避。
“你今天中午,是在和那個女人幽會嗎?”柳琛目光尖銳地望著丈夫,她的嘴唇翕動著,隨時準備反駁丈夫的辨詞。
沒想到,蘇沃野卻坦然地點點頭,
“那天晚上,你也是和這個女人在一起嗎?”
“是的。”蘇沃野毫不隱瞞地回答。
柳琛哭了,“沃野,你為什麼不愛惜這個家?你知道,我們能走到一起,多不容易啊!”
……
當初柳琛與蘇沃野相愛,招致了柳琛父母堅決的反對。他們不能允許自己心愛的女兒,嫁給一個賣摩托車配件的野小子。柳琛的父母要女兒斷絕與蘇沃野的來往,母親無休無止的哭求,父親持之以恒的斥責和“開導”,壓得柳琛透不過氣。那時候,柳琛在精神上幾乎要垮掉。於是她選擇了和蘇沃野一起出走,以此做為義無反顧的抗爭。
蘇沃野在武漢的“摩托車配件城”租了一個小小的店麵,柳琛就站櫃台做著丈夫的幫手。當年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之後,開的是一家小酒店,卓文君放下身份,與丈夫一起當壚賣酒。因為卓文君的美麗,因為卓文君的風雅,那小酒店的客人特別多,那小酒店的生意格外紅火。同樣,風雅而美麗的柳琛的小店也是客人不斷,也是買賣興隆,
小夫妻倆一起操持著小店日常的事務,很辛苦,很勞累。但是他們每日相濡以沫,卻過得很幸福,很滿足。小店打烊了,貨款盤點了,晚餐吃好了,夜色深濃了,柳琛每每會抱起她的琵琶,信手低眉地撥彈。
小店臨著漢江,江水無休無止地流淌。也是楓葉荻花的秋天,也是嘈嘈切切,錯錯雜雜,四下無聲,唯有江心的秋月白著。
湧動的江水知道柳琛的心事,動人的琵琶聲裏有一種難言的惆悵。
後來,他們夫妻有了女兒慧慧。慧慧很快就會在媽媽的膝下跑來跑去了,會捧著小木碗自己吃飯。小女兒給柳琛帶來了新的快樂,也帶來了新的負擔和煩惱。慧慧身體弱,不是咳嗽發燒,就是拉肚子,常常讓柳琛疲於應對。
那天黃昏時分,柳琛下了一鍋麵條,正哄著慧慧吃飯。有幾位客戶來了,說是要買配件。不巧得很,蘇沃野外出進貨沒有回來,柳琛隻好撇下慧慧,接待客戶。那些客戶挺挑剔,看了這樣看那樣,弄得柳琛在貨架旁爬高上低的,也就有些心煩氣躁了。
慧慧幫不上忙,卻會添亂,兩歲多的孩子,喜歡圍著媽媽轉。她手裏端著小鐵碗,也想踩著凳子扒貨架。身子一歪,手裏的小鐵碗翻了,熱麵條灑在腿上灑在腳上,慧慧就哇哇地哭。柳琛又心疼又生氣,“啪”地一巴掌,打在慧慧的屁股上。慧慧索性坐在地上,哭叫著再也不起來。柳琛隻好撇下客戶,去哄孩子。那幾位客戶皺著眉頭看看眼前這個手忙腳亂的女人,說是再到別家去瞧瞧,然後轉身就走。
柳琛抱起慧慧,哄著,擦著,孩子漸漸地安靜了。
可是抽抽泣泣的哭聲卻越來越響,越來越分明──
柳琛循聲望過去,於是她在店鋪的對麵看到了一個傷心的老人。那是柳琛的母親。
後來,姥姥帶著小外孫女離開了武漢。
不久,柳琛和丈夫也離開武漢回到了吉州。姥姥和姥爺照料著慧慧,柳琛被安排到了文化宮,蘇沃野的生意也漸漸地有了新局麵。
這個家能有今天,確實不容易。
……
看到柳琛傷心落淚,蘇沃野輕輕地撫著妻子的肩膀說,“柳琛,請相信我,我非常愛這個家,非常愛你。”
柳琛顫抖了一下,抬起頭望著蘇沃野,“那你還做這樣的事!”
蘇沃野認真地說,“正因為愛你,愛這個家,所以我才這樣做。”
“我不懂,”柳琛搖搖頭,“我不理解,這是什麼邏輯。”
“柳琛,雖然你我都沒有承認,但是有一種事實,你我都必須麵對:這就是我們在日複一日的家庭生活中,彼此都感到了倦怠。你不再象當初那樣對我和我的身體興致勃勃,我也同樣難以對你保有當初那樣的興趣。”
柳琛無語。
“我想,這種越來越深的倦怠鏽蝕下去,難免有一天會蝕盡我們共同生活的興趣,使我們的家名存實亡。那情形就象餐餐的蝦皮熬白菜,難免會吃倒了胃口。”
柳琛犀利地說,“哦,你的意思是,我是熬白菜?”
“不,應該說,你也會覺得我是熬白菜。”
“唔,彼此彼此,大家都是熬白菜。”柳琛艱澀地說,“那你說該怎麼辦?”
“總是下飯館的人,才會覺得家常菜可口,”蘇沃野振振有詞地說,“我呢,不過是偶而調劑一下口味罷了。我覺得,你不應該介意。”
“嗯,我明白。你去換口味了,你很快樂,你要我不介意,”柳琛皺著眉頭,“可是如果我去調劑口味呢,你會怎麼想!”
柳琛舒了口氣,她覺得她的問題一下子就把蘇沃野打倒了。沒想到,蘇沃野輕鬆地笑了,他撫著柳琛的手,象一個博學的老師在耐心地開導他的學生。“琛,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好,我可以開誠布公地告訴你,如果你這樣做,我會很高興。”
“你,你會高興?”這回答太出乎意料之外了,柳琛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哦,我明白,你已經不在乎我了,你已經不再愛我。”
“不,這恰恰說明我非常愛你。”蘇沃野把妻子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真正愛一個人,就應該讓被愛的人幸福,快樂。如果你那樣做,我會想,你是尋找快樂去了,我應該為你高興。”
奇怪,丈夫的話似乎也有道理。柳琛頭腦昏脹起來,她無法再想下去,她不願再想下去,她無奈地苦笑著說,“沃野,你就不能不改換口味麼?你就不能不去做什麼調劑麼?”
蘇沃野想了又想,然後慢慢地說:“你要我說真話嗎?”
“當然。”
“我想,我恐怕不能。”蘇沃野認真地思索著,“一方麵不能不做,另一方麵又不能不對你欺瞞,這才是讓我最苦惱也最痛苦的情形。”
說這番話的時候,蘇沃野的神情是誠實的,他的目光清亮,象個聰明而又純潔的孩子。
柳琛的心底驀然一動,她情不自禁地抓牢了丈夫的手。“沃野,我怕,我怕你會離開我……”
蘇沃野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他又把眼睛重新睜開,深深地望著柳琛。“告訴我,你能離得開我嗎?”
柳琛想了想,肯定地說,“不,不能。”
蘇沃野了解自己的女人,他知道柳琛不會離開他。同樣,他也沒有一絲一毫想要離開柳琛的意思啊!
“琛,我們倆曾經在文君山頂發誓:此生永遠相愛。現在,讓我們重申這個誓言,永遠相守,永不分離。”
奇怪,蘇沃野的聲音聽上去切近而又遙遠,仿佛帶著悠悠的回聲。柳琛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為之一抖。
她發現蘇沃野的臉就貼在她的膝前,不知何時蘇沃野已經跪了下來。他的神情十分鄭重,看上去一點兒也不象是在做戲。
“沃野,我發誓,我不離開你。”柳琛緊緊地摟著丈夫的頭。
在極度的疲乏中,柳琛有些神誌恍惚。她思緒混亂地想,奇怪啊,本來要談的是蘇沃野的背叛,怎麼卻變成了又一輪愛的誓言?……
柳琛不願思索也無力思索了,她喃喃地說,“沃野,我覺得實在太累了,你讓我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