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沃野踩下油門,白本田一溜煙地向山頂奔去。
在山頂的那座小賓館裏開了房間,柳琛本想休息休息。蘇沃野卻說,“走吧,咱們去看看霜鳴寺。”
與當年的景象迥然不同了,如今的寺院變得時尚了許多。原本清靜的山門前開了一些賣食品和旅遊紀念品的小店,山門兩邊的大牆上居然有了“遊覽須知”和“遊覽導圖”。
一步入山門,柳琛就怔住了。她記得這裏原本是一條凸凸凹凹蒙著暗苔的青磚甬道,沿著那樣的甬道漫步,會讓人不知不覺地步入思古的幽情之中。如今這甬道不見了,代替它的是一條將想象的雜草清除無餘的水泥路。
古舊的窗扇,廊柱,飛簷,大殿……全都裝修過了,它們的色彩望上去有些過於時新,過於鮮明。隻有洗墨池還是老模樣,依舊的圓石環圍,仍舊的深水幽幽。柳琛欣喜地蹲在池邊,伸出雙手去掬那池水。這是當年司馬相如做詩做畫時洗落的墨滴麼?靈動的小黑魚從手心裏滑跳下去,搖搖擺擺地重新遊入池中。
“瞧啊,墨滴!──”
有個姑娘在旁邊喊了一聲,柳琛抬起頭,看到了那姑娘楚楚動人的一對眼睛。隨著“楚楚”的喊聲,旅遊團的人群也向池邊圍了過來,柳琛也就站起身,和蘇沃野一起離去。
他們倆一起來到了寺後的“交藤崖”。
這就是心儀文君山的年輕男女們此行必至的愛情聖地了,卓文君和司馬相如就是在這處山崖上山盟海誓,要終生相守白頭偕老的。當年柳琛和蘇沃野也曾來到這裏,完成了那個傳說中的儀式。
“交藤崖”上生滿了鬆樹和虯曲的長藤。那些青藤細軟柔韌,如果將相近的兩根青藤條各自刮去嫩皮,然後用草紮結起來,它們就會長成一體。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象征。
相傳卓文君和司馬相如這樣做過,當年柳琛和蘇沃野也這樣做了。蘇沃野四下張望著,他來到一棵鬆樹前,仔細地察看著樹幹和纏在樹幹上的藤條。
“沃野,你在找什麼?”柳琛問。
“我想找找咱們的那根藤。”
“哦,好象不是這棵鬆樹吧,我記得那一棵樹下有兩塊大青石……”
柳琛說的對,不是這棵樹,也不是這棵樹上纏著的藤。那棵樹和那根藤的身上都刻著“1+1=3”。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算式,它表達了蘇沃野和柳琛的心願:兩個相愛的人相加,會增添出一個可愛的孩子,共同組成一個美滿的小家庭。
蘇沃野看到了那邊有兩塊大青石,看到了在石頭旁邊長著的鬆樹,他立刻向那邊走過去。
柳琛卻去了相反的方向。
……
旅遊團的遊客來了,“交藤崖”上頓時顯得熱鬧起來。導遊小姐向遊客講著“交藤崖”的傳說,講著那表達愛情盟誓的儀式,遊客們便四散開來,分頭去克隆。
看著那些興致勃勃的年輕男女們,柳琛不禁想起了當年的自己。她的心裏生出許多許多的感慨,卻又一時無法理清。忽然,她看到不遠處一個姑娘正在吃力地攀爬著一棵低矮的馬尾鬆。她認出了那姑娘就是方才在洗墨池邊見過的“楚楚”,遊客們都是成雙結對而來,唯有她形單影隻。
柳琛情不自禁地向“楚楚”那邊走了過去。
“楚楚”已經爬上了那棵低矮粗壯的馬尾鬆,鬆樹的身上纏著兩根相交的長藤,藤身上係掛了一條白絲巾。山風一陣陣吹著,那白絲巾隨之飄拂不已,望上去象旗又象幡。
白絲巾上寫著字,“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柳琛看了,心裏驀地一動。哦,這是卓文君的《白頭吟》!
經過了那麼多的磨折和曆煉,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愛情該是堅不可摧的吧?然而曾幾何時,司馬相如就心底生厭,新歡別尋,要納茂陵女為妾了。這事兒弄得卓文君萬分傷心,就做了《白頭吟》以自絕。人世間的男女之情,莫非都是鏡花水月麼?
柳琛正在凝想,蘇沃野卻攤著雙手一臉無奈地走了過來。
“琛,我怎麼找不到?咱們的那根交藤呢!──”
是啊,它在哪裏,那個亙古不變的誓言?
柳琛如醍醐灌頂,心裏豁然洞明起來。或許,正因為人世間的男女之愛是變動不居的,所以一代又一代的人們才不懈地追求著永恒,追求著忠貞吧?
想到這兒,柳琛不經意地說,“找不到也沒什麼關係,那就別找了。”
“唉,它們應該在,應該──”蘇沃野顯得有些沮喪。
“算了,別這樣,”柳琛用一種安慰的語氣說,“想那麼多幹什麼?隻要它們曾經有過,曾經在過……”
蘇沃野並沒有因為柳琛的安慰話而變得釋然,那天在晚飯桌上他悶著頭喝了許多白酒。天黑透了之後,柳琛帶著琵琶和他一起又去了霜鳴寺。這是他們倆商量好的程序:同來文君山故地重遊,再演往事,重曆舊景。
在霜鳴寺彈琵琶也是當年的舊事。那時候這山上沒有賓館,隻有一家小小的旅店。蘇沃野和柳琛沒有在旅店開房,整整一夜兩人就呆在寺裏。他們彈唱,他們絮語,他們彼此相擁著,用自己的身體溫暖著對方。
就是這兒了,就是在這間禪房外的皂莢樹下,柳琛彈響了琵琶。輕攏慢撚,嘈嘈切切,大珠小珠地在月光下滑滾著,滾入空寂的山林,滑入縹緲的夜空。兩顆心就在那時候化融在了一起,如夜一樣靜,如月一樣純……。
此刻,柳琛又坐在了那兒,再次將琵琶彈響。
有風聲起了,有鬆濤應了,心事也隨之湧動起來,湧著一種苦澀的惆悵。那種翻湧猶如舟船將要顛覆,讓人實在難以消受。
尋不到了,再也尋不到了,當年的那份恬靜,當年的那種幸福。
有人圍上來了,有人在指指點點地邊看邊說著什麼。
蘇沃野漸漸變得焦燥,他站起來複又坐下,坐下去複又站起。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對柳琛說道,“別彈了,走吧,咱們走。”
翌日,他們倆起來得有些遲。
用早餐的時候,柳琛發現蘇沃野的麵前又放了一瓶白酒。
柳琛凝望著他,說道:“怎麼,早上也喝麼?”
蘇沃野就把酒瓶抽到了嘴邊,“喝。”
柳琛歎了口氣,伸出手壓住酒瓶。“別喝了,不能這麼喝。”
“別管我。”蘇沃野推開了她的手。
酒液苦澀地灌進蘇沃野的喉嚨,即便是柳琛這一句管他的話,也讓他感到如此地痛切。他在那酒液中微醺地想著:以後,她再也不會管我了……
出車了。
皓白色的本田車掉轉了頭,山頂的朝霞和旭日異樣地燦爛著,它們撲打在汽車的前擋風玻璃上,別有一種血色般的淒美。
下山不比上山那樣,車速很容易加快。
仿佛是一瞬間,就到了“辭父崖”。
路邊的樹木飛快地從車窗外閃過,枝條搖曳,似乎是想要拉住汽車。
柳琛感覺到了什麼,她擔心地說,“慢點兒,慢──”
蘇沃野醉醺醺地笑,“琛,你還記得,你在這兒說了什麼?”
“……”
柳琛心裏一沉,未及張口,白色的本田車已經朝著“辭父崖”衝了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