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鉤殘月已經墜下西山,四野一片漆黑,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東方地平線上豆大的啟明星是天地間惟一的亮光。出襄陽城往南,耳邊回響著大江東去的怒吼,江風夾著陰冷的濕氣拂過臉龐,寒意逼人。沿大江南下二十裏,有個方叫望龍灘的地方,灘上有座豪華莊院叫龍園,過去這裏是個書院,但現在是馬六的一個莊園。此時這片莊院燃著熊熊篝火,馬六和他的兄弟們正在院壩裏吆五喝六地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篝火把城南半邊天染成橘紅色。
在上首一張大案前,馬六沉著臉,隻看著他的這幫兄弟們胡吃海喝,卻不動筷子。馬六右手邊,坐著一個牛高馬大、麵皮白淨的漢子。這漢子右手緊緊裹著厚厚地紗布,——他正是白天被李青挑斷了右腕動脈的“二哥”,是馬六集團的核心人物之一,地位僅次於馬六。此人心思縝密,極善觀顏察色,對馬六的為人和性格知之甚深。當下見馬六心中不快,安慰道:“大哥休要煩惱,那沈從德不過是一介書生,依仗祖上蔭德在襄陽城裏混了個好名聲,其實隻是一個浪得虛名的紈絝子弟而已。如今沈家被付之一炬,他家業已毀,就算他僥幸撿得一條性命,也是落架的鳳凰,再也沒有跟我等兄弟叫板的資本了。再說那襄陽知府早就是我等兄弟手中的玩偶,如今又沒了沈從德撐腰,以後在咱兄弟麵前哪還敢放個響屁?咱兄弟的大好日子即將到來,大哥如何卻悶悶不樂起來了?”
“二哥說得沒錯。”坐在馬六左手邊的“老三”性子急,見“二哥”繞來繞去,頭早大了,忍不住插嘴“沈從德不會武功,如今又沒了幫手,隨便個小混混都能治他於死地。等天亮了,老子再去城裏挖地三尺,把他找出來,一刀宰了,省得大哥憂心。”
“三哥就是心急,先聽聽大哥二哥怎麼說嘛。”邊上的“老四”提醒“老三”。
“我馬六平生要的就是個快意恩仇,何曾知道怕字怎麼寫。跟這沈從德明爭暗鬥了這麼些年,爭的就是一口氣啊,何曾怕過什麼。可如今天忽然沒了這個對頭,我心裏反倒有些後怕了,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一樣。也是怪啊。”
“大哥,關心則亂啊。這麼多年我等與沈從德為敵,那沈從德就像一座大山時刻壓在大哥心頭,如今這大山忽然沒了,壓力驟然釋放,整個人緊繃的精神忽然鬆弛下來,大哥難免一時間難以適應。你這是害喜啊,大哥。”
“二弟所言或許在理。可能是我多慮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來,大哥。如今除掉了沈家,日後我等兄弟在襄陽想怎麼著便怎麼著,再也不用看人臉色了。為了這個,二弟舍了這條命,也要跟您幹了這一碗。”說罷,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馬六看著“二弟”漸漸抬起的碗底,心中湧起了無盡激情,跟著幹了一碗,霍然站起來,對著全場的百多號手下道:“兄弟們,今日除掉了我們共同的冤家,日後咱弟兄便是襄陽地麵上真正的主宰了。弟兄們過去想幹而沒幹成的,明日起盡可放開手腳去幹。隻要我馬六還活著一天,咱兄弟的好日子就不會完。”
“謝大哥!”全場暴起了整齊而有力的呼喊聲。馬六看著這些弟兄,心中無限感慨,一氣連幹了三大碗。長著兩塊橫肉的臉頰泛起了一些紅暈,兩隻三角眼放出了迷離的光,——他開始有些醺醺然了。那“二哥”喝下一大碗酒,不消一會兒便感到傷口隱隱作痛,慢慢地變成了鑽心的疼痛。實在撐持不住,便向馬六告了罪,讓兩個小囉婁扶著進屋去了。
兩個囉婁扶著“二哥”走進過廳,脫離了熊熊篝火的籠罩,感覺四周一下子暗了下來。兩人使勁睜大眼睛,努力適應著這裏微弱的油燈光。走過過廳中央,似乎隱隱約約看到過廳出口處有一黑影站立不動。兩人起先以為是眼花,可越走近那黑影越清晰,漸漸看清了是一個人的背景。那背景麵對著漆黑的夜,後背影影綽綽地晃動著過廳裏透過來的篝火殘光,甚為詭異。兩人兩腿開始發起抖來,而且越抖越凶。
“嗯!”“二哥”感受到了兩個小囉婁的異常,用鼻子狠狠地哼了一下,以示警告。倆小子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二哥”的存在,膽子驟然大了起來,又昂昂地扶著“二哥”往前走去。再走近些,慢慢看清了那是一個女子的背影,那“二哥”受了傷的雙腿也禁不住打起顫來。——看那身形,他越來越確定那黑影正是白天打傷她的女子。四肢健全時尚不是那女子的對手,現在重任未愈,如何與之對抗?那“二哥”十分清楚自己此刻的處境:進,不是人家的對手,白白送死;退,自己已經進入對方長劍攻擊半徑之內,自己重傷未愈,行動不便,肯定也無法逃脫。
那“二哥”強作鎮靜,任由著兩個囉婁托著慢慢向前挪步。當走到離那黑影三步之遙時,卻猛然發力,將兩個囉婁平平向那黑影砸去。李青早料到他會來這麼一手,當下運動真氣,腳下發力,悄無聲息地包了一圈,避過兩個“人彈”,轉到他身後。那“二哥”剛才用力過猛,傷口崩裂,血流如注,他正要緊急止血時,李青已從身後將其首級割下。
院壩裏,馬六的兩隻三角眼盯著兩個囉婁扶著老二進了過廳。那過廳入口,在熊熊篝火照映下,像一個巨大的黑洞,也像一隻巨虎張開著的大口。馬六雖然長相粗,酒量卻是平平,敞開來喝了幾大碗後,兩隻三角眼迷亂失神了,扯開喉嚨胡亂叫喊著頻頻舉碗邀酒。正當他再次舉起大碗,昂昂然準備邀酒時,一個碩大的物事從過廳裏破空飛來,不偏不倚,正正地砸在馬六臉上,當場把他打翻在地。眾人還沒發覺突生變故,一個黑影刷地從過廳內飛出,一手執劍,直取馬六。虧得馬六桌上都是高手,他們見馬六突然遭到襲擊,早已各自操起家夥,嚴陣以待。那黑影也不退縮,手腕一抖,撥開眾人兵器,從人叢中穿過,奔馬六殺來。
那馬六畢竟不是尋常高手,當下遭了不明物事襲擊,本能地雙手捉住那物事,不想卻是老二的人頭,酒早被嚇醒了。見幾個貼身武士也未能擋住來人,心知遇到了高手。當下雙手伸平,掌心朝下,運動真氣,將一張大案吸在兩掌之下,“嗨”地一聲大吼,將大案砸向李青。兩人已近在咫尺,李青閃避不及,索性揮起寶劍欲將大案砍開。不料馬六力大,笨重的大案像一座山似的壓過來,將李青撞出兩丈多遠,還將其死死地壓在下麵。
眾打手同見老大得了手,一哄而上,都想搶先抓住這個婆娘好向老大邀功。
“都站住!”馬六斷然一喝,製止了眾人上前搶人,吼道:“這個婆娘殺了我二弟,砸了我的魁星閣。老子要親手送她上西天,為慘死的二弟報仇血恨,雪洗大鬧魁閣的天大恥辱。”說罷,他攥緊鐵拳,兩隻三角眼像憤怒的獅子般噴出火來。他一步一頓地向那大案走去,沉重的腳步“咚咚”地踩得大地直擅抖。正在此時,望龍灘上又刮起了掃堂風,這風像發瘋的怪獸一般,尋著院子裏的一切縫隙亂鑽,把地上的枯葉雜物卷著四處亂飛,砸向每個人的身上、臉上,砸得每個人不敢睜眼。馬六手搭涼棚,護著雙眼迎風挺進。正當走到近前時,隻聽“啪啪啪”一陣巨響,那大案像爆炸了一般,著隨李青突然平地竄起,裂成塊塊殘片四下裏射出去。成六見狀,立馬穩住下盤,拿出迎戰架式。李青剛才被那大案砸得狼狽,心知這馬六內力深厚,不敢以易出手,竄起丈餘高,卻平平地向後退了數丈方才落地。馬六見方才一招排山倒海未能製服對方,心裏暗暗佩服,但見李青後退,知道她心存畏懼,在誌氣上先占了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