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轉年六月的北京,路邊的樹木已經褪去了嫩色,北京儼然是一座悄然接近夏季的暖融融的都市了。這天上午在首都機場,一架從西安飛來的客機,因故沒能停靠到指定的停機坪上,而是在離停機坪較遠的地方落穩了。
機艙門打開,空姐一旁站立,微笑相送。從機艙內走出來的乘客剛一露頭,肖明川的身影就出現了,上身一件煙色立領茄克衫,下身一條深藍色牛仔褲,手裏提著一個黑色羊皮包。走下舷梯,兩隻腳一落到地上,肖明川活動了一下健壯的腰身,就登上了轉運的機場大巴。
肖明川沒有托運行李,輕鬆從出口出去了。
肖明川這次回北京,奔的不是什麼會議,也不是給哪個領導召見,他是趕回來見郭梓沁一麵的。昨天晚上,集團公司紀檢部門的一個朋友給他打電話,說是法院明天宣判郭梓沁等人。肖明川盡管不覺意外,但還是問朋友們為什麼不早點給他消息,朋友就說要不是看在朋友的份上,這個電話也許就不打了,肖明川一聽朋友跟他見外了,就趕緊拿交情話往關係上抹。
撂下朋友的電話,肖明川心裏就消停不下來了,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他十分清楚,法院的這一次宣判,是對郭梓沁等人的終審宣判了。自從去年底在順義培訓中心與郭梓沁分手,肖明川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郭梓沁,盡管他去年在離京前曾多次找人想辦法,試圖通過特殊途徑見上郭梓沁一麵,但終歸沒能如願,僅僅是在去西安上任的前一天,他七拐八繞地問到了郭梓沁愛人姚千儀的手機號,給她打了一安慰電話,並告訴她,自己就要去西安了,以後那邊有什麼事,讓她不要客氣。在找機會見郭梓沁一麵的那幾天裏,肖明川從知情人嘴裏得知,郭梓沁和姚千儀在經濟上沒有糊塗賬,這些年裏他們是自己掙自己花,不然姚千儀這一次也就給郭梓沁拖下水了。那天姚千儀在電話裏沒怎麼說話,情緒拿捏得還算穩定。事後肖明川曾想,郭梓沁與姚千儀的空殼婚姻,倒是在郭梓沁的經濟問題上,成全了姚千儀一個清白之身。
肖明川沒有向集團公司要車,也沒招呼熟人來接他,他走出機場後,坐上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盤上機場高速路,肖明川心緒不寧,回憶著自己與郭梓沁在水廟線上的磕磕碰碰,恩恩怨怨,尤其是上演在寬溝裏的生死場麵再一次浮現在他眼前時,他耳邊轟然響起了洪水肆虐的咆哮聲,還有寬溝大麵積坍塌的撕裂聲,喉嚨骨禁不住滾動了幾下,身上一陣陣發緊,像是記憶裏的那個驚險場麵,隨時會在前邊什麼地方重演。
在法院門口,肖明川一下車,就給正在焦急中等待他的紀檢部門的朋友拉住了手,邊往裏走邊說,我還以為你趕不上了呢。
肖明川急切地問,開始了?
朋友說,差不多了,沒準兒這會兒正宣判呢,快進去吧。
法庭上氣氛莊嚴,肖明川看見郭梓沁、曹董事長、謝天來等人麵對法官,在這些人的背後,一排排座位無一空閑。朋友左右張望了一下,用手勢示意肖明川就在後麵站著聽。肖明川調整了一下呼吸,四下看看,發現頭一排右側最靠外邊那個座位上的女人站了起來,低頭擺弄著手機,往側門走去。肖明川運了一口氣,落下繃著勁的肩頭,衝著那個空出來的座位躡手躡腳走去。路上,有熟人拿目光跟他打招呼,他隻顧點頭。
法官始終在說話,但肖明川卻是聽得模模糊糊。
肖明川坐到了女人倒出來的空位上,心裏怦怦地跳出了起來,像是偷了人家什麼東西,目光往哪兒落,都落不穩當,飄飄忽忽,像是正在給風吹著。就在他努力控製情緒的時候,他的後背被人捅了一下,他肩頭一抖,本能地回過頭,目光就撞到了曾經在順義培訓中心陪他過夜的那個副處長臉上,他匆忙點了一下頭,轉過身來。
肖明川扭動著脖子,終於在有限的範圍內,找到了窺視郭梓沁的最佳視角。從這個側麵,肖明川看見了郭梓沁的小半張瘦臉,那上麵的氣色顯然不怎麼耐看,灰不溜秋,疲憊中透出憔悴,顴骨的輪廓,比過去凸顯多了。當發現了郭梓沁鬢角上閃亮光時,肖明川這才意識到郭梓沁有白發了,心裏就顫悠起來,本能地咽了口唾液。而也正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郭梓沁的腦袋,稍稍往肖明川這邊扭動了一下,肖明川心裏一抖,猜想郭梓沁是不是用眼角餘光看到了自己?肖明川這樣推測著,身子不由自主地側了側,他做出這個動作的意圖,想必是盡量讓自己的臉衝向郭梓沁。後來肖明川的眼睛看花了,郭梓沁鬢角上的白發,居然變成了一根根柔軟的銀針,不停地朝他飛來。肖明川一眨眼,背上襲過一陣寒氣,跟著就起了雞皮疙瘩,他不得不避開郭梓沁鬢角上的白發,把目光移到他的腦袋上。肖明川想,現在的郭梓沁與在水廟線上的那個郭梓沁,還有比較的空間和餘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