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
我居住的這座城市是一座沿江城市,清晨,浩蕩的江水在靜寂中越發宏大,給城市帶來了風情,而江水的一條支流又成了城市中的內陸河,沿內陸河兩岸崛起的建築,是這個城市最有特色的亮點,古往今來,一代又一代,金粉梟雄,隨著鬥轉星移都灰飛煙滅了,唯有兩岸凝固的民居,音樂一樣流淌著那些已化為曆史的故事。外地遊客每逢到此,都免不了觀瞻河兩岸的彩色長廊,在長廊的壁上懸掛著一幅又一幅楹聯,其中有這樣的詩句:“千種風情向誰訴,一生愛好是天然。”
這楹聯顯然是寫給當年的紅粉佳人的。於是,就有遊客感歎:“這真是一座充滿了詩意的憂傷的城市。”
我24歲了,24歲的我行走在這座憂傷的城市,我知道我需要這座城市的什麼,也知道這座城市需要我的什麼。生命初期的日子在我的腦海裏蜂擁浮動,宛似一片微風吹掠、雲影掩映的田野。
我一直在找工作,我有一種本能的自立欲望,雖然我的內心不渴望女強人,但自己起碼應該在社會上立足,這樣我才能贍養我的媽媽。
我媽媽是個經曆坎坷的女人,她時時讓我想起這樣兩個字“不容易”。她前半生的不容易我未曾目睹,但生過我以後的不容易,我深知。
我媽媽曾經告訴我,她生我的時候難產,肚子痛了兩天兩夜,我就是不肯降臨人世。第二天晚上,媽媽實在沒勁了,她身上出的汗將被褥都洇濕了,幫助接我出生的產婆就去鄰家討了一碗紅糖水,我媽媽喝了這碗紅糖水,渾身立刻有了熱量,一使勁,我就跳到人間來了。我出生後,產婆就找棉被和毛毯裹我,可媽媽沒錢為我做新棉被,更沒錢去購買一塊專門迎接我出生的毛毯,產婆隻好將我塞進媽媽的一條舊絨線褲裏,我哭喊了幾聲,聲音很小,像貓叫一樣。
我媽媽生我的時候已經48歲,鄰居們弄不懂這老女人為什麼還生孩子,而且不知道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時光剛躋入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人們的思想仍徘徊在批判封資修的邊緣,我媽媽顯然是與眾不同的“另類”,而我也是個“小另類”。
我的童年是在接受人們的白眼和探詢中度過的,媽媽試圖通過她的雙手把我養大,她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而且自成體係,人見人誇。可那個時候,毛筆字不值錢,且被視為封資修黑貨,因此她的毛筆字寫得再好再出色也沒有經濟價值,它甚至換不來一碗米飯、一個饅頭。
我四五歲的時候,媽媽曾帶著我去賣冰棍,一輛白色的木製小方車,車上一個方型的木盒子,盒子裏有六隻保溫筒,裏麵裝滿了冰棍,冰棍五分錢一根,我媽媽天未亮就推著小方車去城市東邊的一家食品廠排隊批發冰棍,一天能賣掉六筒,一個夏天賣下來,賺的錢足夠我們買米買菜,偶爾媽媽還會買一塊花布,用她的巧手給我縫一條裙子,我穿上花裙子在院子裏奔跑,鄰居們看見了都誇我的裙子漂亮。
冬天,我媽媽去北郊的一個煤場揀碎煤,她背一個麻袋,麻袋的粗大的網眼滲出黑色的煤渣,如炭素墨水一樣塗在媽媽的背上。通往煤廠有一條路,坡度很大,拉煤的車輛從煤場出來時,要從坡上俯衝下去,一路上的顛簸將車上的碎煤篩落在地上,我媽媽就拾揀這些路上的碎煤,有時一天可以揀一麻袋,有時半麻袋,媽媽把碎煤賣給臨街的小餐館,換些零用錢,漫長的冬天就這樣打發過去了。
記得有一天,是個飄雪的日子,路很滑,媽媽又去揀煤了。傍晚的時候,她慌裏慌張地跑了回來,臉色蒼白,手不停地發抖,隻揀了少半袋的碎煤。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急切地問媽媽,可她就是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媽媽的眼淚無聲地滴落,她告訴我跟她一塊揀煤的一位婦女被車輾死了。
我的情緒立刻隨著這一消息的到來而變得不安起來,我執意不讓媽媽再去揀煤了,我怕再發生類似的事情,更怕失去媽媽。
媽媽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她看著我說:“溫聲,你馬上要上學讀書了,如果媽媽不趕緊苦點錢,拿什麼供你上學呢?你一定要上學讀書,將來做個有本事能自立的女人,等媽媽老了,再也揀不動煤、賣不成冰棍了,就要指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