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58(2 / 2)

我按著這種思路想下去,終於想起來了。我五、六歲那年,我們家曾經來過一個麵相蒼老的中年男人,他說著跟我們這座城市不一樣的話,從中山裝的口袋裏掏出一包糖,糖塊用糖紙包著,五顏六色,很是好看。不論是糖塊還是糖紙,都深深吸引了我。

中年男人跟我媽媽說了半天話,我媽媽始終也不抬頭,更沒用正眼看他。後來,中年男人就走了,臨走還往我的手裏塞了五塊錢。

長大以後,我總覺得這個給我買糖又給錢的男人,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說不定就是我夢中的爸爸。

我夢中的爸爸走了以後,我媽媽嘴裏反複說著一句話:“沒那麼便宜,現在想到掠奪勝利的果實了,果實沒長成的時候,你幹嘛去了,我找都找不到你呀!”

我媽媽說的仍然是革命的語言,看起來那個寫標語的年代對她的影響太深了。

“媽媽,你說的什麼呀?”我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我的話剛出口,我看到媽媽突然愣了一下,立刻緘口不語了。

她佯裝去掃地,邊掃地邊唱著一支曲子,是京劇名段。

我猜出媽媽有意在掩飾自己,這種掩飾更讓人感覺她內心的蒼涼。

可我無法分擔她的痛苦,我還小,隻知道糖果的甜味,這種甜味越多越好。

我媽媽好像從未給我買過糖果,她沒錢。

我記憶中的甜味來自一個吹糖人的老頭,二分錢一個糖人,他三下兩下就吹出來了,是一個婀娜多姿的少女,我幾口就把這個少女吃盡肚子裏去了。

我記憶中還有一種糖是棉花糖,一個鄉裏人腳踏著一架機器,飛轉之間一蓬白色的棉花糖就成型了,它真像棉花一樣,用一根棍子紮成一團。

我舉著棉花糖很久很久,蓬鬆的棉花之間有一種閃閃爍爍的光澤,放在太陽光底下,這種光澤越發地明亮。

我媽媽看著我喊:“棉花糖會化的,你要快吃啊。”

我仍是不動,心裏乞盼棉花糖能越長越大,那樣我就可以多分享一會兒甘甜。

棉花糖跟糖人的價錢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它們的形狀不太相同,竟給了我別樣的新鮮。

我看著棉花糖,陽光下我仍是舍不得吃它,陽光就在我的麵前一點一點地將它蠶食,當我發現了這一跡象時,它已經被風掠在地上,再也無法成為我的甜美了。

我對糖隻有這麼一點點記憶,而每一個孩子的童年都是在吃糖的氛圍中長大的,有的孩子因此而吃了一嘴黑牙,黑牙又成了蛀蟲的巢穴。

我沒有吃糖的氛圍,我的牙很白。

我夢中的爸爸給我留下了特別深的記憶,是因為那包花花綠綠的糧果。當時,在我和媽媽居住的城市尚買不到這麼漂亮好吃的糖果,它有一股濃濃的牛奶味、咖啡味。當然我並不知道那有點苦的香味就是咖啡,長大以後,當我泡在酒吧裏的時候,我才知道我五、六歲時得到的那包糖果裏有咖啡。

因為那包有咖啡的糖果,我對夢中的爸爸不十分怨恨,我甚至盼望他經常來,不斷地來,我會吃到這座城市沒有的糖果,沉浸在甜美的生活之中。

然而,他再也沒有來過。

我媽媽也沒再提起過這個給我帶糖果的老男人,隨著歲月的流逝,她的記憶開始混亂,開始語無倫次,開始暫時遺忘,有一天她竟當著我的麵脫光了身子,打量自己鬆鬆垮垮的皮肉,並且自言自語說:“這輩子,沒碰上一個像樣的男人。”

我媽媽所以有這種遺憾,是她的潛意識裏有一種依附男人的幸福感,還是將那句“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的老話作為了人生的準則,其實這有必要嗎?而實際上女人最終的幸福並不是男人帶給她的,而是她自己創造的。

如果說我媽媽身上因為時代的局限,無法對男人有一種清醒的認識,那麼我肯定跟她不同了,我已經很清楚男人是一群什麼東西,他們總是利用女人的身體快活自己,那麼我就要利用他們這種快活的感覺賺錢。

我理智起來了嗎?

我為什麼要理智呢?

麗鶯說:“女人一理智,男人就不喜歡了。”

我也不希望他們由衷地喜歡我,就像我從未由衷地喜歡過他們一樣。

商品社會讓我懂得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