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58(1 / 2)

第十三章 58

我不知道我是在哪裏出生的,更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

我剛剛會說話的時候,曾經問過母親,母親看了我半天,指了指天上的星星說:“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地上的人就有多少。你就是天上的星星變的,有一天媽媽在山上砍柴,你從天而降,在我的腳跟前打了幾個滾,就變成了我的孩子。”

我眨動著眼睛,顯然是懷疑媽媽的講述,但又無能為力更改媽媽的故事。直到我漸漸長大,我才知道這是媽媽講述的童話。我一直想破解這個童話,可我沒有機會。

現在,這本相冊可能就給了我破解這個童話的機會,我敘述的有關外婆和媽媽的故事都是從這裏展開想象的,有時候我的想象很費力,有時候又順暢得如同插上了翅膀。在這想象的過程中,我沒有談到自己,我不斷讓別人把我遺忘,結果把自己也給忘了。但如果我現在就結束這個故事——我不敢說是一本書,最多我隻會把它稱作一個“東西”,如果我現在結束這個“東西”,就會缺少我自己的畫像,就會有個空白,那麼為了填補這個空白,我讓自己的畫像豐滿。

我五、六歲的時候,對生活才有了記憶。記憶中的我媽媽,總是提個菜籃子,去街市買菜,或者端著一盆衣服,在水井邊衝洗。

媽媽很瘦,仿佛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她蹲在地上站起來時,兩手總要撫弄一下後腰。她的腰真有點彎了,特別是陰天下雨的時候,她的臉常因為腰痛而浮腫。

我十幾歲的時候,發現媽媽的頭發倏然之間就白了,像“千樹萬樹梨花開”一樣。

蒼白的頭發給予了媽媽蒼老的容顏,她就像一棵老樹幹,上下結滿了虯枝。

令我辛酸的情景,倒不是她的蒼老,而是她經常望著窗外發呆的姿態,偶爾嘴裏還要喃喃自語什麼。逢到這個時候,我真想湊上去聽清她的語句,而一旦她發現了我,她一準站起身挪到另一個地方。這時,我就會愧疚地想:是我打擾了媽媽的安寧。

我真正不讓媽媽的心靈安寧,是我偷看了那本相冊以後。起初,我總是在媽媽出去的時候翻看,尤其是早晨她到公園裏唱京戲的時候。順便在這裏交待一句,我媽媽身體的形態雖然蒼老了,但她的嗓音仍然處在青春期,隻要嗓子一亮,京戲昆曲的韻味全出來了,她的魅力也就全出來了。

這天早晨,我好想給媽媽的故事一個完整的結局,可我的想象力無法完成這個結局。我就在她下樓以後,奔向那個皮箱,拿出舊相冊,很投入地看著最後幾張照片。

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媽媽下樓以後又悄悄返了回來,她忘了帶扇子,她回屋取扇子的時候,把我此刻的行動看得一清二楚。然後,她就像發瘋的母雞一樣摣著翅膀撲過來,一把奪下那本舊相冊,在半空中旋了一個弧,將它撕成兩半。好像仍然感到不放心似的,又將它帶到樓梯口,點了根火柴,燒了。

一瞬間,我幾乎目瞪口呆。

燒完相冊,我媽媽又返了回來。她索性不去唱戲了,她的兩眼冒著凶光,像激光一樣幾乎要把我穿透。

我心想:這下完了。

果然,我媽媽痛斥說:“你有什麼權力偷看我的東西?你知道你這樣做意味著什麼嗎?你把我好不容易積攢的一點秘密都暴露出來了,難道我這一生連擁有秘密武器的權力都沒有嗎?你太殘忍了,你!”

我媽媽突然哭了起來,她的哭聲很小,像嬰孩的抽泣,臉上也沒有眼淚。人說,這種哭是最傷人的哭,是心靈的嗚咽。

我的心也隨著媽媽的哭泣悲傷起來,我很後悔剛才的舉動,以及從前圍繞影集的一些舉動。其實,我真沒必要知道得太多,我隻知道自己已經足夠了。

我想跟媽媽陪禮道歉,可我總也說不出口。如果我把從前的事情都告訴她,說不定她真會悲傷欲絕呢。於是,我隻好沉默。

媽媽一直哭,直哭到不想哭了為止。

媽媽停止哭泣以後,我發現她忽然變得更蒼老了。就像經曆了一場不可思議的人生折磨似的,而我當真對媽媽傷害得這麼重麼?

冷靜下來以後,我對生活進行了認真仔細的回憶。

我回憶起我到底見沒見過我的爸爸,媽媽的生活中出現沒出現過男人。以上我講述的媽媽的故事,都是按我個人的邏輯推斷出來的,甚至故事的結局有點跟我外婆的雷同,她們都去上海尋找夫君,而且都沒找到。

從我媽媽對我翻看舊相冊的憤怒,我能感到我所編織的故事很可能錯了。我媽媽如果到上海去,她一定會找到那個工宣隊長,一定會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她不是跟我外婆一個年代的女人,她見過世麵,有過閱曆,在人生的最後風光期,知道怎麼對付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