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堡人不敢造次,不敢再出人命,不敢欠下血債。這次圍堡不比從前,不但有農會、遊民、不明身份的好漢,還有革命軍。這可是正規的中央黨軍啊。張赤兵來了,帶著他的農工赤衛軍,並肩走來的是一位軍官。舅公曹士烈出現在堡樓上,開堡門迎接。曹士烈不像上次那麼開懷,那麼得意。曹士烈蒼老多了,眼神憂鬱,忐忑不安。曹士烈的不安是對的。這一次,張赤兵不是來解圍,是來勸降。盧西渡率軍路過西鄉,農運再起,三打曹家, 盧西渡的兵順道幫農會賺下這座土圍子。曹家堡太堅固,曹家堡人太頑固,強攻並非易事。革命軍不願被耽擱,西鄉農會也不願死太多人,找到張赤兵,逼迫張赤兵,智賺曹家堡。張赤兵沒有猶豫,更沒有選擇。屢受圍困騷亂的曹家堡,不戰而被拿下。張赤兵還沒有進堡,還沒有麵對麵同舅公說話,潮水般的人流就把一切都吞沒了……張赤兵看見曹士烈的手在空中抓了抓,像溺水的人,轉瞬間就被惡浪卷走。

曹家堡被洗劫一空,古堡灰飛湮滅。堡裏的富戶被捉了戴高帽遊行,曹士烈被拋屍示眾……

張赤兵跌倒在壕溝裏。歡呼雀躍的窮人從他身旁跑過,沒人注意他,沒有人想起他,分田分地的人們忘了這個曹家堡的人。

也不知過了多少天,從昏迷中醒來的張赤兵,雖跌跌撞撞卻頑強地朝山坳上爬去,那裏有一個古老的小村瑞金,是幕阜山中有名的長壽村,不僅百歲老人多,且子孫繁衍興旺,生機盎然。村裏有座破舊的學堂,隻有一位老眼昏花的前清秀才教童子們念《三字經》、《百家姓》,還沒有現代意義的鄉村教師。張赤兵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打算先在此休養一陣,辦個新學堂,就取名瑞金公學,然後再作打算。

武功山頂,一座廢棄經年的玉清觀,巨石雕就的廟基龍昂虎嘯,雕梁畫棟,花鳥蟲魚,老翁幼童,盡皆神仙故事。觀內雖雜草叢生,簷斷門塌,仍可想見當年的壯麗宏偉,觀內老子、玉皇、張天師浴金銅像,金泊銅片削去大半,但威容仍存。觀前煉丹台,觀後放生池,俱都完好。

萬山叢中,一輪朝陽躍起,逶迤的山峰上翻騰的雲海染成深紅美麗的海洋,霞光落照玉清觀,衰敗的玉清觀未失莊嚴靜穆。

一個瘦長的青年在晨風中舞大刀,紅綢隨著身形飄舞,鋒刃如飛雪襲身。舞刀人動作嫻熟,利落到位,隻是身形變換略欠迅速,出手砍撩尤嫌鬆軟,顯然體力不足的緣故。與玉清觀相距百步的水簾洞,亂石成坪,十多名男子或曲或臥,或推手蹲樁,或看日出,或聽鳥音,見了這邊舞刀,有人喝彩。

舞刀人精神陡長,扔下大刀,打開南拳。一記衝天炮沒把握好,幾個蹌踉跌倒在地,半天沒爬起來。石坪上人們哄笑不止,大喝倒彩。舞刀人好容易站立住,朝他們做恐嚇手勢。一位荷鋤背筐人走上來,說:“羅排長,不能操之過急呀。”

“養得差不多了。恨不得馬上下山找部隊去喲。”

“我們堅持一段時日,打遊擊……會找到毛師長的!”

“喂,你們倆在聊什麼?”李代表槍尖上挑著一隻山雞,興致勃勃跑上來,他已經完全康複,“夥計們,打牙祭呀!”

“隻可惜沒有酒。”黃永勝咂咂嘴,惋惜地說。

“你這是幹什麼呀?”李代表望著荷鋤背筐的武豪,好生奇怪。

“開了塊地,種幾顆番薯。”黃永勝代答。

“嗨呀呀,你真的要解甲歸田啊。”李代表大叫。

“說真格,真想早一點打敗反動派,回老家種上幾畝地,栽上一片桑,有空就去聽花鼓戲……”武豪說。

“還有,討上一房媳婦,養上十個傻伢崽,泡上一壺當歸冰糖老糯米酒……”羅排長仔細地擦抹大刀,打趣道。

又聽到酒字,黃永勝禁不住喉嚨發癢,咕咕咽了口唾沫:“老子傷好了,再打那狗反革命土豪,第一件事就是扳開他的酒窖。”

一邊談,一邊在一排千年羅漢鬆下坐定。羅排長掏出旱煙,吸了幾口,趕忙遞給李代表。李代表也抽不上二口,趕忙傳給武豪。

李代表說:“長工,我看,我們還是派幾個弟兄去打探省委或是湘東特委的情況吧……”

“對,也好。分頭去,去討個消息指示……”羅排長點點頭說。

“聽說,我們有一些兄弟上了井岡山。那井岡山可是洞天福地啊!”長工輕輕說,心中充滿憧憬。

“井岡山在哪裏?不曉得看得到麼?”武豪問。

李代表、羅排長對視,望著血染群山,臉上露出焦慮神色。長工漸漸現出安詳舒展的笑容,黑黑的眸子忽閃忽閃地發亮,說出一句充滿詩意而又極其平實的話來:

“看到了。在那裏,太陽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