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6)(2 / 3)

這天上午,譚功達和幾個包著白頭巾的老太太正在打穀場上用連枷打黃豆,看見駝背八斤像個金龜子似的,通過棧橋朝這邊走來。他走得很快。八斤好不容易爬到打穀場上,汗流浹背,喘息未定,可他居然還能以金雞獨立的方式,用煙袋鍋敲擊鞋底,把煙屎敲落,看得譚功達目瞪口呆。

“你們家來人了,快回吧。”八斤照例咧開厚厚的嘴唇,露齒一笑。

聽說家裏來了人,譚功達渾身打了個冷戰,怔怔地看著八斤出神。他早已忘了自己在梅城還有一個家!忘了張金芳!忘了拖油瓶的臘寶!忘了臨走前才出生的那個繈褓中的嬰兒……他跟在八斤的身後,一直走到幹涸的湖邊,才想起那孩子名叫端午。他是端午節時出生的。

張金芳帶著兩個孩子正在廚房裏坐著吃飯。身邊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大大的花布包裹。臘寶似乎突然就長高了,粗布上衣改作成的褲子已經吊在身上,露出了一大截小腿。他張著嘴,嘴裏塞滿了白米飯,正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自己。張金芳的眼睛被西風吹得紅紅的,也不看他,抱著孩子,把嚼爛的飯吐在湯匙裏,再喂給手中的端午。

譚功達朝母子倆走過去,撥開軍大衣的衣領,用手指彈了彈孩子圓嘟嘟的小臉。那孩子一下就笑了。張金芳用胳膊捅了捅他,滿臉不高興地說:“哎哎哎,你先去洗個手好不好?滿手的塵土,小心迷了孩子的眼睛。”譚功達趕緊撣了撣身上的灰土,走到屋角的水缸邊,舀水洗手,卻聽見張金芳在背後冷笑了一聲,道:

“嗬!你一個人在這過得挺美的嘛,怪不得半年多了也不給家裏寫個信,白花花的米飯不說,還有甲魚湯喝。”

八斤聽張金芳這麼說,趕緊“嘿嘿”地笑了兩聲,解釋道:“白米飯倒是不假。這個甲魚湯並不是每天都有的。你這回來,正趕上我們這兒圍湖造田,湖底的水抽幹了,魚多得吃不完,吃得我和老譚都膩煩了,眼睛鼻子裏邊都是魚。”

隨後他指了指地上的一隻臉盆,又道:“我今天早晨在湖底轉了轉,不一會的工夫,就捉了這麼一大盆泥鰍。晚上我給你們烤泥鰍吃。”說完,仍是笑眯眯的走了。

譚功達並不急著吃飯,而是從上衣口袋裏夾出一隻癟塌塌的煙來,用手捏了捏,點上火。半年多沒見麵,他和張金芳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張金芳的神色看上去也不太對,眼泡都腫了,不像是給風吹的。臘寶吃完了飯,就蹲在地上,去撥弄那盆子泥鰍去了。

“你怎麼忽然就來了?”譚功達訕訕地說。

張金芳把眼睛一瞪,不耐煩地道:“我不來,都霜降了,你哪來的衣服過冬呀?”

譚功達沒有吱聲。他的心裏忽然掠過一絲不安:霜降一過,天就該下雪了。也不知道姚佩佩身上有冬衣沒有?問題是,他現在也不能肯定佩佩還在不在臨澤築路。

“大半年了,成天盼星星盼月亮,卻沒見你寄一分錢回來。就是這次來花家舍的旅費,都還是連生給掏的。”張金芳微微側過身來,嘴裏數落著。

“我的工資要到年底才發,你又不是不知道!”譚功達說,“你說的那個連生是誰?”

“就是我們家隔壁的皮連生呀,他是個殺豬的,你忘啦?”

張金芳告訴他,梅城說不定很快就要拆縣建市了。“你若是下次回來,說不定連家門都找不到了。聽說,鶴壁地委的各個機關都要搬到梅城來。眼下那些大官們正集中在梅城開會呢。聽說我們住的西津渡胭脂巷一帶,都要搬遷,隻是不知要搬到哪裏去。”

張金芳的一席話,譚功達似信非信,“這是鄰居間一般的謠傳呢,還是有正式的紅頭文件貼出來?”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是聽皮連生說的。他成天在外麵殺豬,東奔西走的,消息靈通得很。”

“那原來的梅城縣怎麼辦?”

“聽說要變成普濟縣。據說縣機關仍然設在梅城。領導班子也要大換血,到處都是挖土車。道路要加寬,大樓要修建,江邊還要建一個全省最大的發電廠。如今的梅城,整個一個亂啊……我對皮連生說,要是地委和縣委在同一座城裏辦公,上嘴唇和下嘴唇碰到一起,難免不打架。可皮連生說,那是不要緊的,你沒見過北京有一個黨中央,還有一個北京市嗎?”

又是皮連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