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6)(1 / 3)

對了,那天晚上,我殺人之後,先是跑到了甘露亭附近的一大片甘薯地裏,把沾上血的衣服脫掉,在水渠邊坐了半天。我本能地想找個地方躲一躲,或是找個人商量一下,想來想去就想到了小王。有一年元旦,我們一幫人去過他的單人宿舍包餃子,我知道他住哪兒。我一路狂奔著,找到了他的家,渾身發抖地敲了門。他穿著紅背心花短褲,起來開了門,揉了揉眼睛,一看到我,頓時來了精神,嘻皮笑臉地對我又拉又扯,滿嘴瘋話。他一邊讓我鑽到他的被子裏去暖和暖和,一邊問我出了什麼事,怎麼披頭散發的,看上去像個女鬼。當時天快要亮了,我沒有時間跟他磨嘴皮子,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殺了人,能不能在他那兒先躲一躲。他還以為我在開玩笑,可當他從上到下又把我細細地打量一遍之後,他的笑容就像冷豬油一般在嘴唇上凝結住了。他的小眼珠也不會動了。他穿著短褲背心,坐在床上發抖,就像打擺子似的,那張鐵絲床被他抖得當當作響。

經我這一嚇,他又開始亂用成語了。他是個小胖子,我第一次知道他的胸脯上居然有那麼多的肥膘,像個女人似的。那肥膘也一嘟嚕一嘟嚕地在顫抖,嘴裏狗屁不通地嘀咕道:“難以費解,難以費解,簡直令人難以費解!”

接下來,他基本上像個傻子。我說什麼,他就重複什麼,就像是個回音壁似的。我說,你大概不會去報案吧?他就說,報案!報案!我說,你能不能先去打盆水,讓我洗一洗?他就說,打盆水!打盆水!我說,你有什麼幹淨的平常不穿的舊衣服,讓我對付著穿一下,他說,舊衣服!啊,舊衣服!我當時真的給他氣急了,衝著他大叫起來:“你他媽的別抖了!”他說,“噢,不抖不抖。你剛才說什麼?”我當時有一個預感,要是我再在他那裏多呆幾分鍾,等這小子回過神來,我八成就走不脫了。他一定會下樓報案的。我就故意問他:“你總不至於會逼我去自首吧?”小王說,“自首自首,理應自首。桑榆已逝,東隅未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簡直令人哭笑不得。

從小王家出來,我看見天邊的樹梢上空,曙河已開,天眼看就要亮了。我哭著,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橫衝直撞。心裏忽然想到,要是我剛才跑到你家去,你會怎麼對待我?我完全不敢想下去了。直到現在,我有時仍不免會這樣想,當我的這些信落到你的手裏,你會不會把它交給公安局去請功,讓全副武裝的公安人員來抓我?會不會?你被免了職,正需要立功贖罪的機會,以便東山再起。要是真的這樣的話,我也認了,死在你的手裏,我也心甘情願。一個沒有任何留戀的世界,我即便活到一百歲,又有什麼用?佩。十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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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家舍雖有幾分雲遮霧罩般的神秘,可在譚功達看來,這裏的一切都是好的。他很難想像一個長期生活在這裏的人,還會有什麼煩惱。譚功達在這裏呆的時間越久,對花家舍的欽佩與留戀也越來越深。看起來,那個三十八軍出身的郭從年簡直就是天才!隻可惜這個人躲著不肯見人。一開始,譚功達還抱著一絲僥幸心理,四處打聽他的行蹤。後來,一個放學回家的兒童團員告訴他,在花家舍,每個人都是郭從年。仔細一想,這話還挺耐人尋味的。

在譚功達的強烈要求下,他終於獲得了正式的勞動許可——他被編入第七生產大隊第二生產小組。當然,這不過是一個名義上的勞動組織,具體從事什麼工作,是十分自由而隨機的。幾個月來,他學會了給桑蠶打草龍;乘著小船,去池塘裏夾塘泥;培植浮萍和水花生;維修公社剿絲場的蒸汽鍋,割稻、犁地、揚麥,樣樣在行。甚至,他還報名參加了田間地頭巡回文藝表演隊,學會了在當地頗為流行的文藝表演形式——三句半。那首三句半,是用來謳歌花家舍一個名叫春雨的女赤腳醫生的,題目叫做“赤腳醫生向陽花”。他負責說最後的半句,並敲鑼。

可是,他的夜晚是愁苦和哀戚的。看著牆上那張地圖,想像姚佩佩的行蹤所鋪展的泥濘而崎嶇的道路,有時他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眠。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現實,那是一條被種種陽光下的事物所遮蓋住的幽僻的道路——我們每天都走在這條道路上,卻渾然不覺。他一度異想天開地打算從化花家舍消失,趕往幾百公裏外的臨澤,與姚佩佩見上一麵。他甚至幻想著與她一起流亡,從此踏上那條用求乞鋪成的不歸路。當然,他也隻是想想罷了。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瘋狂的反悔、自責、羞愧和恐懼,以及種種難以名狀的自我折磨。為了驅散夜晚瀕臨崩潰的瘋狂和分裂,白天他更加賣力地幹活。由於表現優異,有一天,花家舍的有線廣播員竟然播出了一篇讚揚他的通訊稿,那是用快板書的形式完成的,標題就叫作:《誇一誇我們的巡視員》。清晨或黃昏,當譚功達扛著一把鐵鍁,在田間地頭瞎轉悠的時候,遠遠一望,簡直就是花家舍土生土長的莊稼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