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7)(1 / 3)

“不生氣。我不生氣。”

他想找出一兩句話來安慰她,想了半天隻是無力地摸了摸她渾圓的背,忽然冒出一句:“你,你當時是不是很難受?”

誰知他這一說,張金芳哭得更厲害了:

“要是難受就好了……”

張金芳忽然緊緊地抱著他,完全不擔心吵醒孩子和樓下的八斤,把頭埋在他懷裏,嚎啕大哭。譚功達被張金芳哭得心煩意亂,便拽了拽被頭,蒙住了自己的臉。好在不是佩佩!那個把佩佩帶到臨澤的卡車司機為什麼對她那麼好?還給她送甘蔗!而且用嘴替她剝去了甘蔗的皮……他會不會就是另一個皮連生?而佩佩對那司機,似乎也頗有好感。閉上眼睛,他滿腦子都是姚佩佩的身影。他仿佛看見她躺在臨時搭建在玉米地裏的工棚裏,斜靠在床鋪上,一邊吃甘蔗,一邊對皮連生式的司機傻笑。那笑容既曖昧,又危險!譚功達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再也睡不著了。

張金芳第二天就帶著孩子離開了花家舍。譚功達一直將他們送到桑園邊的渡口。桑樹的葉子都落盡了,幾個公社社員戴著手套,在給桑樹剪枝。船剛剛離開岸邊,張金芳止不住又哭了。她一手摟著臘寶,一手抱著小端午,三個人都怔怔地看著他。冷不防船一加速,她差一點沒站穩,在船頭打了一個趔趄。遠遠地,他聽見張金芳用盡全身的力氣朝他喊道:

“譚功達,譚功達,我會給你帶好孩子的。”

她不叫他老譚,也不叫他功達。聽她話裏的意思,好像有一點訣別的味道。譚功達知道,她恐怕一回到梅城,就要搬過去和那姐弟倆同住了,說不定(更有可能)他們早就在一起過了。譚功達久久地站在岸邊,心裏空落落的。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搜索他們母子三人的身影時,那船已經開得遠了,湖麵上隻有一個小黑點。很快,那個小黑點也融入了蘆葦的枯枝敗葉之中,不見了。

張金芳走後沒兩天,從梅城來了兩個身穿灰色製服的辦事員,他們自稱是縣民政科的人民調解員。他們給他帶來了一份張金芳請人代寫並按了手印的《離婚申請書》。譚功達接過申請書,看也不看,就要簽字,調解員嚴肅地阻止了他:“我們這次來,並不是要你簽字讚成離婚。恰恰相反,我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挽救你的婚姻!”

“沒有什麼好挽救的,調解員同誌,不需要你們費心,我完全同意。”譚功達很不耐煩地說。

“你這話就不對了,婚姻和家庭是我們這個社會最小也是最重要的結締組織。它的和諧與幸福關係到社會的安定,黨和國家的安危,豈能視同兒戲!即便你認為夫妻感情實際上已經完全破裂,我們也要認真地履行每一道調解程序。在梅城,婦聯的同誌們也會同時去做張金芳同誌的思想工作。總而言之,在是否離婚這件事情上,我們希望你采取一種嚴肅而負責任的態度。我們今天就先談到這兒,三個月之後,我們還會再來的。”

“如果三個月之後我們仍然堅持要離婚呢?”

“六個月後還會有第三次。一直到你們決定不離婚,撤回離婚申請為止。整個過程要長達三四年,到那個時候,你們如果還要離婚的話,我們就會視具體情形,啟動另外的程序……”

7

除夕的前一天,到了下午,風向偏東,天空昏黃,忽然下起雪來。大片大片的雪花伴著“嗖嗖”的冷風狂飛亂舞起來。大雪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譚功達從床上醒來,看見豔陽高照,朝北窗戶外的屋簷下已經掛上了一排冰淩,湖底整個都被積雪覆蓋住了。

工地上的一麵麵紅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鮮豔,譚功達看見湖底中有七八個人正在挑土,他記得昨天下午公社就宣布放了假,今天怎麼還會有人在那兒上工呢?花家舍的方向隱隱有鼓聲傳來,不過他聽不太真切。譚功達懶懶地躺在床上,抽著煙,忽然聽得樓下有人叫他。

是小韶。很快,他就在嘁嘁喳喳的鳥鳴聲中辨出了她的笑聲。譚功達穿好衣服,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駝背八斤嘴裏哼哼唧唧地說道:“左邊左邊,上邊,再下來一點,還要往下,對了,使勁……”

到了樓下一看,譚功達不由地笑了:原來小韶在替八斤撓癢。他看見八斤雙手扶著牆角,彎著身子,大概是小韶撓著了癢處,舒服得齜牙咧嘴的。

小韶今天穿了一件新棉衣,布底是白色的,卻印有綠色和暗紅色的花點,脖子上卻圍了一條大紅的圍巾,臉色被風吹得紅彤彤的。看見譚功達下了樓,八斤就開玩笑地對他道:“小韶這孩子,哪裏是為了給我撓癢癢,她分明是對我的駝背感到好奇,忍不住要去摸摸它到底是什麼樣子的。”說完,露出了一口大黃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