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10)(3 / 3)

“可是,在《天方夜譚》的故事中,每一個人盡管都受到嚴厲的警告,但最後卻無一例外地都打開了那扇門。無一例外,你懂嗎?恰恰就是這一點,讓我感到傷心和絕望。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是永遠不會饜足的,從根本上來說,也是無法約束的。有的時候,我在想,即便共產主義實現了,人的所有願望都能滿足,我們的好奇心仍然會受到煎熬。有時,我夜半醒來,就會對自己說:郭從年啊郭從年,你他娘的是在沙上築城啊!你他娘的築的這個城原來是海市蜃樓啊!它和我剛剛做過的一個桃花夢到底有多大的區別?”

“我預感到,我的事業,兄弟,我也許應該說,我們的事業,必將失敗。短則二十年,長則四十年,花家舍人民公社會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來。可以說,這麼多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是在憂慮中度過的。因為我知道,那扇被神祇上了符咒的門最終還是要被打開,所羅門瓶子裏的魔鬼,也會像《水滸傳》裏麵的天罡地煞,紛紛出籠。三四十年後的社會,所有的界限都將被拆除;即便是最為肮髒、卑下的行為都會暢行無阻。舉例來說,一個人可能會因為五音不全而成為全民偶像,而兩個男人要結婚,也會被視為理所當然。世界將按一個全新的程序來運轉,它所依據的就是欲念的規則……對於這一切,你能夠想像嗎?”

郭從年蜷縮在床角,頭靠在牆上,就像一個煙鬼的鴉片癮犯了一樣。譚功達看著這個瘦小幹癟的駝背小老頭,似乎很難把他與想像中三十八軍副師長的形象聯係在一起。郭從年悲哀地笑了笑,接著道:“我背上還有兩枚彈片,是在四平戰役時留下的。大夫說,彈片的位置太靠近心髒,所以一直沒有取出來……”

“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能在花家舍建立一個更好的製度。比如說,對人的欲望和好奇心適當地加以控製,不多也不少。”過了好一會兒,譚功達問道:“不過,我的這個想法是不是太幼稚了?”

“的確幼稚。幼稚得可笑!不過,我很高興聽到你說‘我們’,這表明你已經融入了花家舍的社會主義大家庭。人是個什麼東西?欲望又是個什麼東西?除非世界末日來臨,人的欲望是不會有節製的。要麼太少,要麼太濫;要麼匱乏,要麼過剩;要麼死於營養不良,要麼死於過度肥胖。兄弟,你所說的不多也不少的狀況,人類曆史上還從來沒有出現過呢。我們總是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毫無辦法。所以,我們必須進行嚴格的控製,我們寧要不公正,不要無秩序;寧要正而不足,不要邪而有餘。”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去年,差不多在你到達花家舍的同時,我們接待了一個國外來的作家代表團。代表團中有一個成員,是個嚴正而友好的日本人,名字叫做小津健四郎的。他在這裏呆了三四天,然後就對我說,花家舍的製度極有可能是人類曆史上最好的製度。也是在這個小屋裏,外麵也下著小雨,我們談了一個通宵。臨走前,他幾乎是流著眼淚對我說,本來,他對這個世界幾乎已經完全絕望了,可是,來到花家舍的這幾天,他忽然覺得人類隱約有了希望。他和夫人商量後,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們打算生一個孩子。聽他這麼說,我這樣一個不愛激動的人竟然也留下了眼淚。你想想看,因為來到了花家舍,他才決定要生一個孩子!為什麼?因為人類有了希望。這對於我們是多麼大的榮耀!他鄭重其事地問我,能不能給他尚未出世的孩子取個名字。我想了想,就對他說,這個孩子是因著希望而生的,不妨就叫他光吧。他們離開花家舍已經有一年了,那個孩子,那個叫光的孩子現在大概也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在說這個故事的時候,郭從年的眼睛裏的確有淚光閃爍,而故事也一度因哽噎而中斷。在不知不覺中,窗外的天空已經露出了魚肚白,涼爽的晨風中布滿了五彩斑斕的朝霞。翠綠、石青、烙鐵紅的朝霞!譚功達看了看表,看樣子已經打算告辭了。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你們要把殯儀館建在村中最醒目的位置,讓每個人一抬頭就能看到它巨大的煙囪……”

“天都快亮了。你問了這麼多的問題,”郭從年再次打斷了譚功達的話,搖了搖頭,長歎一聲,“可真正應該問的,卻連邊還沒碰到呢。假如它果然是你的最後一個問題,你至少也應該問一問,為什麼最近一個多月來,你怎麼忽然收不到姚佩佩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