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10)(2 / 3)

“我記得有這樣一封檢舉信,是一個剛過門三天的新媳婦寫的。她說她公公每次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總要莫名其妙地多看她幾眼,因而這個媳婦懷疑公公對她存有不軌的企圖。我們把那老頭找來一問,他當場就跪了下來,立刻承認自己企圖扒灰,自己打起自己的耳光來。哈哈哈,鐵匭製度試行不到一個月,效果是明顯的。至少社員平常那種浮浪的舉止,肮髒的言談,忽然都不見了蹤影。每個人的臉都變得純潔而嚴肅。有跡象表明,我的社員們已經學會了思考。”

“可是,至少有一個人置身於群眾的監督之外。這個人就是你,對不對?”譚功達說,“你們實行的這個製度,與真正的獨裁,有什麼區別?”

“你的指責不是沒有一點道理。”郭從年答道:“設立鐵匭,是不得已而為之。這不是我們的最終目標。剛才我已經說過了,我們的最終目標,是讓每個人自己監督自己。至於你剛才提到獨裁,兄弟,不客氣地說,你有點誇張,甚至還有點不懷好意。你曉得,目前正在進行的圍湖造田工程,我是不讚成的。那麼好的一方湖麵,可以泛舟,可以養魚,到了夏天,滿湖的荷花和狗頭籽,清風一吹,整個村子都能聞到荷葉香。可群眾要求多圍耕地,多種水稻,多交公糧的願望,難道錯了嗎?沒有錯。那麼多的請願書,雪片似的飛到公社的辦公桌上。什麼青年突擊隊,什麼鐵姑娘突擊隊,以及廣大人民群眾,他們正在日益高漲的大幹社會主義的熱情,你能夠視而不見,置之不理嗎?因此,盡管我內心一千個不願意一萬個不願意,我還是立刻就在他們送來的報告上簽了字,請問,這裏邊哪有你說的什麼獨裁?”

“誰是101?”

“誰都有可能是。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村子裏有一首歌,這裏的每個人都會唱,歌名叫做《101就在你身邊》。每一扇窗戶背後,都有一雙充滿警惕的眼睛。去年七月三號,你與小韶月夜蕩舟,人不知鬼不覺,對不對?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檢舉信。我數了數,竟然有12封之多。”

譚功達的臉一下就紅了。看著郭從年滿麵笑容的臉,有點不寒而栗。窗外紫雲英花地裏的青蛙忽然不叫了。除了不遠處什麼地方一兩聲布穀鳥的鳴叫,四周一片沉寂。

“那麼……”譚功達顯得有些躊躇,似乎在掂量著這個問題到底該不該問,“你覺得花家舍的這種製度能夠維持多久?”

郭從年的眼神陡然顯得有些飄忽。他的靜默盡管時間很短,也多少讓譚功達感到了他內心的一絲不耐煩。這個問題不經意地觸到了郭從年心底的傷痛,那張生動而神采奕奕的臉隨之變得灰暗,布滿了難以言說的悲傷的陰影。天氣並不很冷,可他還是裹著毛毯,身體微微有些痙攣。過了半晌,他朝桌邊湊了湊,重新取過煙袋鍋,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對譚功達說:

“老弟,花家舍的製度能夠存在多久,不是由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也不是隨便哪一個人(他用手指了指屋頂)能夠作主的。它是由基本的人性的原則決定的。”

“什麼是‘人性的原則’?”

“好奇心的原則。”郭從年以一種憂心忡忡的語調說道,“我在花家舍工作了十二年,這個地方是我一手設計、建立起來的。我所受到的讚譽和攻擊一樣多。上級領導包括兄弟縣的同誌們三番五次地批評我,說我搞的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而是帶有封建會道門性質的神秘主義。這些壓力我都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你拿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有什麼辦法呢?”

“我曾跟你說過,我十二年來反複地閱讀同一本書,這就是《天方夜譚》。也有人把它翻譯成《一千零一夜》。我說這本書給了我很大的樂趣,這不假,但它也讓我感到害怕。這本書集中地反映了阿拉伯人民的無比高超的智慧,也表現出他們對人性了解的深度。書中的故事名目繁多,千奇百怪,可所有的故事實際上都是同一個故事,或者說,都有一個完全相同的結局。王子也好,公主也好,或者是商人、哈裏發、水手也好,他們每個人都會受到相同的告誡,那就是:有一扇門,無論如何是不能打開的。譬如說,一個宮殿有十三道門,其中有十二道你可以打開,隨便出入。在這十二個房間裏有的是黃金,珠寶,珍珠瑪瑙,可以說天地間的一切這裏都應有盡有。任何一個人的任何的願望,都可以實現和滿足。這就有點像現在的花家舍。也就是說,第十三道門對人來說是毫無用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