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種跡象表明,她即將犯錯。所以我們必須提前挽救她。古時候的中國人看待一件事,從來都是從‘機’上來判斷的。大風起於青萍之末,這個‘末’就是‘機’。等到這個‘機’變成了‘勢’,呼嘯的西北風已不可阻擋,就像我們經常說的‘大勢已去’。”
“你不覺得自己的話有點自相矛盾嗎?”譚功達冷笑道,他抖抖地從煙盒中取煙,可煙盒早已空了,“你剛才說,公社不懲罰任何人,可你們僅憑著一點莫須有的主觀臆斷,就把小韶給關了起來。”
“你打開右手的抽屜,裏邊有煙。”郭從年微笑著提醒他,“我們送她進學習班,是因為根據101的報告,小韶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自殺跡象。”
“自殺?”
“的確如此,自從今年開春以後,她曾有兩次自殺未遂。我們不得不對她采取斷然措施。不過請放心,小韶這姑娘從本質上來說,是好的。隻是言行舉止略微有點……怎麼說呢?有點輕浮。她愛笑,而笑起來又是那麼的嫵媚!當然了,待人熱情、笑臉相迎是可以的,有時甚至還是必須的,但她對所有的男人都媚笑,就很容易造成誤會,容易讓人產生不良企圖。她笑起來就像是用一把刀子割你的肉似的……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出來的,到時候你將看到的小韶,將是一個舉止端莊、得體、不苟言笑的新人。”
譚功達完全不敢相信從學習班出來之後的小韶究竟會是什麼樣子。他似乎可以感覺到,在自己心裏很深的地方,有一朵的嬌豔的什麼花正在一點一點地枯萎。
他來到花家舍,已近一年。他看到一切都是好的,有著最合理最完善的製度,人人豐衣足食。可即使在這樣一個地方,竟然還會有人選擇自殺!小韶的臉上永遠帶著孩子氣的笑,她笑著笑著就想到了自殺。她的笑容被裹挾在一團一團的霧氣之中,從窗戶裏湧進來,似乎在悄悄地提醒譚功達:你所看到的花家舍,也許不過是一個皮毛……他的心一下就亂了。佩佩即將被捕的預感也一直攪得他心煩意亂。他聽著窗外嘈雜的蛙鳴,強打精神,給郭從年斟了一杯酒,然後立即提出了他的下一個問題。
“為什麼花家舍人人臉上都顯得心事滿腹,悶悶不樂?”
“他們在思考。”郭從年張開嘴,從牙縫中摳了半天,扯出了一條小肉筋,然後用手指輕輕地彈到床下,“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一個人在動腦筋的時候,總是要皺個眉頭什麼的,這就不免給外人以心事重重的印象……”
“那麼,他們在思考什麼呢?”譚功達打斷了他的話,語調中隱約含著諷刺。
“界限。”
“什麼界限?”
“政治上的,道德上的,一般待人接物的禮儀上的,所有的界限。簡單地來說,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諸如此類。就像古人說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花家舍並不是我郭從年一個人的,它屬於居住在這裏的每一個人。他們應當學會思考,學會自我約束——他們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社會,如何去達成這個願望,從而真正學會當家作主。這也就是我選擇隱居在這個小島上的原因。我已經多年不問村裏的事了,對於花家舍來說,我是可有可無的。事實上我隻不過是一個飼養員,或者一個旅社管理員而已。”
“可是——”
“你不要著急,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郭從年揮手製止了他的提問,接著道:“我們在花家舍,實行了最好的製度,但坦率地說,這個製度目前還不夠完善,還有很多顯而易見的缺陷。比方說,為了讓百姓們學會自我監督,我們在公社的每一個交通要道,包括廣場、學校、和郵局,都設立了鐵匭。也就是信箱,每個人都可以檢舉揭發他人的過失、錯誤、乃至罪行。檢舉人可以署名,也可以匿名。這個製度我記得好像是唐朝的武則天發明的,當然囉,我們對它做了一些改進。如果你有幸讀到這些信件,我相信你對人性的所有知識和概念,將會在頃刻之間土崩瓦解。人,不是別的什麼東西,他們是最為凶殘的動物。他們隻會做一件事,就是互相撕咬。這些信件將人性的陰暗、自私、凶殘、卑鄙、無恥,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些信件大部分是村民、鄰居、朋友之間的相互告發,但也有外甥告發舅舅,妻子告發丈夫,孩子告發父母,甚至還有自己告發自己的。所檢舉的內容,從鄰裏爭端、一般性偷竊、通奸,到呼喊反革命口號、惡毒攻擊社會主義製度,等等等等,可以說是無奇不有,無所不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