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整夜整夜的失眠,他成天神思恍惚。一天他在湖裏挑土時,突然歪在一處土堆旁睡著了。直到後半夜,駝背八斤打著手電筒,才把他從工地上找了回來。從那以後,譚功達一連三天沒有出工,人也開始漸漸地變得頹唐起來。他很久沒有刮過臉了。除了一日三餐,也很少下樓。有時在廚房裏碰到八斤,也不跟他說話。與此同時,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也在霏霏春雨中迅速衰老。有一天早上,他偶然照了一下鏡子,發現自己兩鬢的頭發連同胡子幾乎都全白了,人也瘦得幾乎脫了形。他的牙床腫得老高,嘴裏像是銜著一枚雞蛋,眼眶裏卻沁出了怕人的綠光。
公社方麵似乎很快就覺察到了他的這一反常舉動,特地的派了一個幹事,帶著女赤腳醫生春雨上門為他治病。當涼涼的聽診器劃過他胸前的肌膚時,他甚至有些疑心這個帶著口罩的赤腳醫生就是姚佩佩本人。
姚佩佩幾乎是無處不在的。當他坐在黑暗中,透過窗戶,看著天上那大而模糊的月亮時,他沒有理由不相信,佩佩也在同一時刻仰望蒼天;一隻從窗外飛進來的蜜蜂,使他立刻聯想到此刻佩佩正住在公路邊一處破舊的蜂房裏——他聽到了佩佩那沉重而哀怨的歎息;床上的枕芯窸窸簌簌,像是她沒完沒了的呢喃低語,最後彙入了屋頂上沙沙的雨聲。佩佩,你要是知道我現在是怎麼想的,那該多好!他一刻不停地想像著佩佩正在遭受著的一切:她在逃亡途中所經過的山川和河流;她所經曆的風霜雨雪、晨昏朝夕;她臉上的淚水……他甚至能夠像精靈一樣鑽入她的體內,躲藏在她靈魂的深處,捕捉到她在每一個瞬間所展現的微妙心理變化、她的顫栗和恐懼。
漸漸地,譚功達覺得自己的命運與姚佩佩奇妙地合而為一。身影、夢魘甚至就連呼吸的節奏都合二為一。仿佛此刻正在逃亡的正是譚功達本人。佩佩,我又一次夢見了你!我看見你還是十六、七歲時的樣子,紮著羊角辮,穿著紅紅的新嫁衣,站在一條滿是灰塵的大路上。那天剛好沒有風,雲層壓得很低,而桃花全都開了……
他們聲氣相契,靈犀相通。十五天之後,姚佩佩的來信多少證明了他的這種感覺。
奇怪,我怎麼忽然聽得懂這裏的人說話了。這個地方叫白茆,靠近三河鎮。白茆村的人所說的每一句方言我居然都能聽得懂。廢話,三河鎮離梅城這麼近,你在這兒工作了這麼多年,怎麼會聽不懂這裏的鄉音呢?三河鎮這個地方,你怎麼會不知道?信訪辦的老徐就是三河鎮的人哪!一個到山上來進香的老太太對我說:“閨女,這不奇怪。這證明你上輩子就是我們村的人。”我在村外山上的一座大廟裏棲身。這所廟宇屋頂坍塌,柱廊朽壞,到處都長滿了齊腰深的茅草。我想起了小時候讀過的那首《黍離》。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廟裏的佛像和羅漢都被人敲碎了,可是還是有人半夜三更偷偷地到廟裏來進香。他們偶爾也會帶來一些供品。剛開始見到供品,我還傻乎乎地心裏暗暗高興,可隨便拿起一個饅頭往嘴裏一咬,卻發現根本不是白麵饅頭,而是用木頭做的。大概是這一帶糧食十分稀缺。大雄寶殿裏有很多的老鼠,不過月亮卻很好。還有泉水從山上滴到石洞裏,十分幽寂。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一條大路的中間。那路上的塵土又細又軟,且極厚,這大概就是古人詩句中常說的“香塵”了。放眼一望,路的兩邊都遠得沒有盡頭。南風在那裏橫吹著。道路旁邊隱約有一個村莊,村裏的桃花全開了,紅紅的一片。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桃花,豔得有些怕人,太絢麗了,像是有無數的孩子扯著嗓門在喊叫。天上的白雲也是閑閑的,壓得很低,仿佛伸手可觸。
我站在大路中間,不知道該往哪邊走。忽然看見一輛吉普車卷起煙塵,呼嘯而來,到了近前,吱的一聲就停住了。從車上跳下一個人來,正是司機小王。小王看了我一眼,懶洋洋地道:“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上車?”
我看見還有一個人,坐在吉普車上,正在打開一張報紙。因報紙遮住了臉,我不能斷定那個人是不是你。
我對小王說:“你要帶我上哪裏去?”
小王一臉壞笑地對我說:“快上車吧,人家在車上已經等急了。聽見教堂的鍾聲了嗎?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
可是,我仍然站在馬路中間左看右看。似乎想要看清楚,那個被報紙擋住臉的人到底是不是你。很快,我就從一塊大青石上醒了過來。一個人哭了半天。天光已經大亮了,一群光屁股的孩子正在斷垣殘壁之中用石頭敲著廟裏的那口大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