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時,譚功達右側的一個掉光了牙齒的老者突然端起酒杯,顫巍巍地站起來,向他敬酒。譚功達忙不迭地扶了他一把,自己也站了起來,不免與他攀談幾句,互道寒溫。等到他重新坐下,忽然發現小韶已經不見了蹤影。盡管滿桌的人跟著一個個向他敬酒,一位年輕的少婦還不時地往他碗裏夾菜,可譚功達心裏仍然不是滋味。在勉強喝了幾杯悶酒之後,雖說年夜飯才剛剛開始,譚功達推說身體不舒服,辭別了眾人,道過了新年祝福,一個人出了食堂,踏著凍雪,往向陽旅社走去。他不知道小韶遇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她的眉頭皺得那麼緊,眼睛亮閃閃的,似有淚光閃爍。心裏覺得有點放心不下,卻也無可奈何。
駝背八斤沒有去食堂吃年夜飯。他養的老母豬恰巧在前天夜裏生出了一窩小豬,說不定此刻他正在照顧那些小豬仔呢!
廚房和會客廳裏漆黑一片,可是八斤的臥室卻亮著燈。燈光透過紙糊的窗格照亮了西窗下的一把掃帚和兩隻糞桶。他遠遠地看到屋裏人影晃動,並且傳來了高聲談笑的聲音。也許他的家人正在陪他一起過年吧。可奇怪的是,當譚功達走到窗下,屋裏的談笑忽然停止了,隻有收音機裏正在播送的八點鍾的新聞提要:蒙古部長會議主席澤登巴爾訪問中國;《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列寧主義和現代修正主義》……
譚功達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開了燈,暗暗吃了一驚。在他的桌上,擱著一隻精致的水果籃,籃子裏裝滿了紅通通的國光蘋果,還有一袋炒熟的花生,一小袋水果糖。這大概是公社特地給他準備的新年禮物。籃子旁邊擱著一條牡丹牌香煙。即便在梅城當縣長的時候,譚功達也很少能夠抽到牡丹煙。有一年,錢大鈞不知從哪裏替他搞來了一包牡丹煙過年,他也隻是在抽了一整包又哭又辣的“光榮牌”之後,才取出一支“牡丹”染染嘴。僅此一點,就可以看出花家舍的經濟實力和富裕程度。
籃子裏一包核桃仁的下麵,有一個沒有封口的信封,譚功達打開它,發現裏麵是一封寫給他本人的新年賀信。在這封信的開頭,照例是一段毛主席語錄: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他覺得這段語錄並非是隨手抄錄的,寫信人經過了精心的挑選,用在給他的賀年信中,顯得特別貼切。接下來,寫信人代表公社,感謝他九個月來遠離家鄉,為花家舍人民公社的建設所付出的辛勞;感謝他為花家舍一千六百多位百姓所帶來的深厚的階級情誼;期待他繼續當好人民的巡視員,對花家舍多多批評指教;為花家舍前無古人的偉大事業繼續貢獻自己的力量。雖說都是一些套話,可是在這個特別的夜晚——尤其是信件是用蘸水的鋼筆寫成的,並非冷冰冰的印刷品,還是讓譚功達感到了一絲溫暖。在這封信件的末尾,出現了這樣一行小字:
親愛的巡視員同誌,通過與您的朝夕相處,我們發現您常咳嗽,煙抽得很凶。盡管抽煙不算是一種壞習慣,可抽多了畢竟對身體不利,能不能請您少抽一點呢?
這封信的字跡遒勁有力,有好幾處使用了繁體,似乎是出自一個年長的文書之手。而從信件的末尾的語調來看,又透出一股女性的細致入微的體貼。他想像著寫信人的容貌(當然不可能是小韶),譚功達的心中漲滿了感激的潮水。他忽然悟到,郭從年常年閉門不出看似古怪的行為,其實是很有遠見的。他感覺到,給他寫信的並不是一個具體的個人,而是他朝思暮想,試圖在梅城建立的人民公社時,淚水差一點奪眶而出。沒有人能真正看得見公社,而公社卻無處不在。他來到花家舍的這段日子,出於某種見不得人的強烈的嫉妒心,也是出於自己在梅城失敗的憤恨,他似乎一心要找出花家舍現有體製中的種種弊端,以自我安慰,可不幸的是,到目前為止,他所有的努力幾乎都失敗了。
午夜時,譚功達被“嗵嗵”的禮炮聲驚醒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沒有脫鞋,雙腳都被凍僵了。他頭痛欲裂,焦渴難忍,伸手抓過桌上的熱水瓶搖了搖,早已空了。禮花炮彈一朵朵衝向陰晦的天空,把花家舍照得如同白晝。在天空綻放的傘形禮花播撒出紛紛下墜的流星,還能聽到“劈劈啪啪”的爆炸聲。借著禮花的光亮,他能看見打穀場上孩子們興奮而迷惑的臉。
譚功達打開門,看見樓下隱隱約約還亮著燈光。駝背八斤似乎還沒有睡。他抓起茶杯,從樓上下來,打算到八斤那兒討點開水來泡茶。
駝背八斤的門虛掩著。門縫中泄出的一縷燈光折射在樓梯口的一隻大花貓上。譚功達輕輕地推開門,發現裏麵空無一人。第一次進入駝背八斤的臥室,就碰見主人不在,譚功達的心裏有一點忐忑不安。屋子裏淩亂不堪,堆滿了雜物,一張木桌擺在屋子中央,四麵都有條凳,滿地都是煙蒂。桌子上擺滿了茶杯,譚功達數了數,一共七個,似乎是來拜年的客人所用的。有幾隻茶杯還冒著熱氣,說明客人剛剛離去不久。駝背八斤這會兒也許是去送客了,也有可能到屋外觀看禮花表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