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功達讀完了這封信,出了一身大汗,眼睛裏噙滿了淚水。奇怪!她做的夢和我一模一樣!是我夢見了她的夢,還是相反?可是,他暫時還顧不上傷感和胡思亂想,他很快就找到了三河的位置,並留下了一個五角星。
此刻,譚功達看見那塊巴掌大的地圖上的一個區域已經被鉛筆畫滿了大大小小的五角星,假如用鉛筆把這些地方連在一起,就可以看見一個完整的“姚佩佩逃亡圖”。
她信中似乎也提到,她逃出梅城的第一站是界牌,而她的第一封信是從蓮塘發出的。接下來是呂良、銀集、臨澤、小紀……等到把所有的五角星連起來以後,譚功達嚇得呆住了。原來,姚佩佩並沒有逃出多遠。實際上她是圍著高郵湖繞了一個大圈子,眼下似乎又回到了出發地。姚佩佩在完全懵懂無知的狀態下隨處遊走,這並不奇怪;因為她本來就是這麼一個懵懵懂懂的人。奇怪的是,她的足跡印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奇怪的圓圈。譚功達相信,即便是他用學生畫圖用的圓規,也不可能畫得比它更圓,簡直不可思議!
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有神靈在給她指路?如果真的是這樣,她最終的目的地又是在哪裏?譚功達一口接著一口地吸著煙,整整一個下午都在看著這個奇怪的圓圈。他知道,這個圓圈並未最終完成。假如冥冥之中姚佩佩的目的就是梅城的話,那麼在梅城與三河之間,隻隔著一個地方,那就是普濟。
她隻要一到達普濟,幾乎可以斷定,她會立即被人認出,並扭送公安機關。普濟大大小小的鄉幹部,沒有一個不認識她。當然,如果佩佩要到達普濟,她還必須首先渡過長江。目前她有兩個地點可供選擇:一個是長洲;另一個,是七八華裏外的叉港。
整整十三年前,時間也是初春,譚功達作為渡江戰役指揮部先遣隊的一名指揮官,正和他的參謀們趴在一張地圖前,守著一盞馬燈,通宵未眠。他和部下們為將渡江的地點選擇在長洲還是叉港而爭論不休、反複推演……
譚功達希望姚佩佩選擇從長洲渡江。因為隻要是白天,她不可能看不見近在咫尺的普濟大壩。佩佩兩次到過普濟,見過那個大壩。他希望通過這個大壩,能使姚佩佩判斷出自己所在的位置,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何等危險的地帶,從而迷途知返。這時,譚功達有些暗自慶幸。那座造了一半就停工的大壩,在這個迫在眉睫的關頭,也並非全然無用。假如它此刻真的像自己所盼望的那樣,能給予姚佩佩必要的提醒,廢物利用,那麼當初無數個不眠之夜的嘔心瀝血就不能算白費。想到這裏,在焦慮不安之中,心裏仍有一份僥幸。
在此後的一個星期中,佩佩沒有信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還是沒有。
窗外的金銀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天氣陰晴不定,雲聚雲散,而雨照例是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隨著來信的中斷,姚佩佩被捕的可能性也在一點一點地增加。說不定就在此刻,她正在春天開闊的棉花地裏遭到圍捕,猶如一隻喪家之犬,在曠野上進行徒勞的折返跑,而警民協同的包圍圈正在縮小……說不定姚佩佩正在被押赴梅城第二模範監獄的途中:她被五花大綁,帶著對這個世界的憎惡和恐懼,看著鐵絲網外麵連綿的春雨……我是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親人。說不定,審判她的公判大會已經結束(也很可能沒有任何審判),通往刑場的道路就像一杆秤,正好可以秤出殘剩呼吸的重量……
這些悲慘的畫麵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中,日複一日,把他原本十分粗壯的神經磨得極為脆弱。就像露水中的蜘蛛網,又纖細,又明亮。不行,不能再這樣耽擱下去了,現在惟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立即動身,趕往長洲。既然姚佩佩的藏身地點被確定在三河與普濟之間的三角地帶,憑著他對那一塊環境和地形的熟悉程度,也許能夠很快找到她。就算找不到,那也並不是最壞的結果,這至少可以說明姚佩佩早已坐船沿江而下,在波濤洶湧的大江之上,如泥牛入海,不見了蹤影。
半夜裏他剛剛在床上熟睡了一會,聽見窗外隱隱有人在啼哭。一輪彎月掛在中天,清風撩撥著窗簾,側耳諦聽,四周又寂然無聲。譚功達披了一件衣服,躡手躡腳地下了樓,繞過向陽旅社的山牆,來到了自己臥室外的窗下。
在葳蕤的金銀花枝旁邊,有一個方形的水坑,大約是花家舍村民用來漚肥的草氹。每一次看見佩佩的來信,他都會將它放在簸箕中燒掉,將灰燼搓成粉末,從窗口倒入這片水氹之中。令他震驚的是,這片水氹如今突然長出了一大片茂密的蘆葦。這片蘆葦或許是得到了灰燼的滋養,長得特別稠密。夜風輕輕一吹,蘆葦的葉子就簌簌作響,仿佛是姚佩佩正在低聲向他傾訴幽怨。譚功達蹲下身子,他的手指輕輕地拂過綴滿露珠的蘆葉,就像是在觸摸一張掛滿淚水的臉。他相信,這就是佩佩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