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出版的《人道》,作者把觸角深入他最熟悉的官場。可以說,多年官場的經驗及深刻的自我省察能力決定了《人道》的多向意義與精神的複雜性。當代文壇官場小說很流行,在小說家的筆下,要麼,以一種漫畫化和誇張化的筆調去寫“官場”,官場黑暗、醜陋,是被絕對否定的對象,從文學上來看,這實際上是一種“簡化”,把複雜的存在簡化為符號與平麵的存在;要麼,就是簡單弘揚主旋律的作品。《人道》對官場的基調也是批判的、揭露的,卻是對生活本身的體驗、把握與反思之後去寫作的。正如作者在後記中所言,“官場並非完全像人們傳說的那樣陰暗、那樣可怕”,也因此,《人道》中的官場充滿人性化,有黑暗、有交易,但並不絕對化,他們隻是一個大的網絡中的一群人,也想盡可能保證公正、公平,因此,才有對楊曉靜的竭力舉薦,因為他們看到了楊身上的良知與公正。在作者充分理解的視角下,冉登高、路安韜、郗大康才成為有血有肉的、獨特的文學“官場”人物,寫出了楊曉靜這樣既有業務,熱愛民眾,有一種淡泊之心,同時,又竭力在官位上做出有益於人民的事情的官員。尤其是楊曉靜,作者寫得非常節製,沒有高大全化,她也會巴結領導,如為領導義務出診,在和馬裏紅鬥爭的過程中,她也不得不使用手段。但同時,她始終是一位好醫生,把醫德看作自己基本的良知,不怕麻煩,不怕勞苦,把患者的利益看得最高。我想,在中國,這樣的官員應該有很多。
難能可貴的是,作者並沒有拔高這一群官員,沒有替他們開脫。這對於一般作者而言,很容易做到,但對於一個長期位於官職的作者來說,無疑包含著深刻的“自我”批判。在麵對馬裏紅這樣的官迷和鑽營者時,路安韜等為了保全自己,甚至隻是為了把“麻煩”推掉,都沒有堅持原則,最終讓馬裏紅步步為營,獲得成功。在這一過程中,傷害了楊曉靜這樣正直的人,同時,也把公正、正義給丟掉了,而後者,對於掌管權力的人恰恰又是最重要的。
作者稱《人道》為“官場邊沿小說”,一個縣城醫院,科級單位,在整個中國的政治體製中幾乎是最低的,的確是“邊緣”,但是,其典型性卻並不亞於“省委書記”,也正因其小,正具有普遍性和啟發性。在《人道》中,除了有地區專員、衛生局長、醫院院長這些官員組成的生態鏈之外,還寫了圍繞這一生態鏈更為卑微然而卻殘酷的存在。郝明、周可可等,他們唯鏈條是命,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為了討取領導的歡心,進入序列,不惜喪失人格,如郝明絞盡腦汁地算計、平衡,周可可替馬裏紅寫揭發信,特別是郝明為家屬樓裝防盜門的細節,把一個最低級小官僚的心理寫得非常真實、可信、深入,在讀完之後,你並不隻是厭惡,而是有一種悲劇感,也反映出中國權力機製對人性的傷害。
但是,也許太急於批判,太急於向當代小說意識靠攏,在《人道》中,作者略顯嚴厲,因此多了嚴苛的是非觀和道德的律令,少了勸導和寬恕。
2012年出版的《人倫》顯示了李天岑在創作上更大的野心。有了《人倫》,李天岑完全擺脫了所謂“業餘作者”的影子,而是一個可以在文學史找到自己位置和獨特形象的作家。這部“勸心”之作場景闊大,敘述細膩,小說以清晨鄉政府門口擺放的“漆黑發亮的棺材”為楔子,寫一個村莊兩個家族的較量,以“事”寫人,其中涉及地方政府、基層官員、小公務員、鄉村、城市、普通百姓、鄉村知識分子等各個層麵的生活,“將情、法、理融為一體”,全景式地描述了當代中國生活,尤其是描述了鄉村生活的樣態和基層政治生活的複雜性。
李天岑的小說雖然多與官場相關,但從來不津津樂道於那些陰謀、陽謀(這在許多官場小說中都非常普遍),作者意在寫人,寫人性在其中的掙紮和變異,寫人與自身欲望、利益,與社會環境之間艱難的博弈。身為女鎮長,米蘭蘭為奶奶的死而憤怒,也想著報仇,卻又不得不去周旋,不得不為保官位而放棄抗爭,放棄孝道。田捍衛身為省某廳處長,掌握權力,因怕父親傷心,不得不利用職權去替做錯事情的弟弟擺平關係。這中間,田捍衛巧借力量,哄騙唬誘,各種手段用盡,但心裏卻時時惶恐。作者沒有把米蘭蘭和田捍衛臉譜化、典型化和絕對化,他們隻是普通人,是希望在獲得名利的前提下,又能夠行孝心、不把對方趕盡殺絕的人。在權力爭鬥之時,他們都會耍心眼,告狀、拉攏、設圈套,等等,但是,一旦到了某個臨界點,他們也會回到傳統的序列之中,“得饒人處且饒人”。作者在書的封麵上專門寫了一句俗語,“忍事不生事平安無事,敬人不欺人非是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