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258 君臨篇:棄夢(2 / 2)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來自三虛嶺的密函。

隱衛在信上說,三虛嶺遭天災,慕氏夫婦亡故,孩子受到驚嚇,神情恍惚,已多日不會言語。隱衛沒有辦法,將他帶出三虛嶺,數月來輾轉於上陽與洛城之間,四處尋訪大夫醫治。

默默垂頭錄著書冊的白寧冷不丁在這酷暑天裏打了個寒顫,筆一頓,心道不妙。還未抬頭,就聽見冷冷的聲音響起:“白寧,你去一趟洛城。”

白寧的醫術舉世無雙,景璽相信有他在,那個孩子不會有事。然而,他沉寂許久的心卻因此又起漣漪。他強行克製住心底的衝動,不讓自己動筆傳令南邊的隱衛。半天過去,案頭的奏折依舊累疊如山,他握了握手,走出紫宸殿,不帶一人。

或是失神晃蕩,或是冥冥之中的牽引。一抬頭,便看到了晦暗的三個大字——宓羽軒。

彼時已到了暑中盛夏,白光烈烈煞是刺眼。他推門而入,無數灰塵飛蕩起舞。

眼前,是一座荒園。滿地雜草叢生,高高低低,參差不齊。其間,一襲藍白漸染的身影掩映在雜草間。

心未動,人卻已往前走去。

聽到窸窣聲響,花習習抬頭愣愣地朝他看來,神色木訥。天然素顏,白皙如玉,不戴一釵一環,卻已勝過萬千容顏。

“你是誰?”花習習歪著頭問他。

他神情微斂,淡淡回她:“朕是靖辭雪的……兄長。”

“靖辭雪……”她忽然有些恍惚地輕喃,心頭是久違的鈍痛,“朕?”目光終於落在他明黃繡金龍的服飾上,她驀然哂笑,“是你啊。”

“是朕。”景璽負手看她,她卻不以為意,收回目光,再次回歸先前發呆的姿勢,背靠假山而坐,嬌小的身形幾乎淹沒在雜草叢中。

“你為何不願出宮?”景璽問她,卻得不到回應。看她神色,像是沒聽見,景璽又問了一遍,“朕問你,為什麼不出宮?”

纖長的睫羽輕顫,花習習抬頭仰視他。眨眨眼,問:“你在跟我說話?”

景璽回了個不置可否的眼神,沒有生氣。

“你介不介意坐下,我仰著頭說話很累。”花習習用手壓了壓身邊的高起來的草。

景璽舊地而坐。

花習習望著前方隨風搖曳的亂草,臉上無悲無痛,緩緩說道:“他曾許我關塞看雪,一生逍遙。可是斕瓴國沒了,花府沒了,娘親沒了,十一位叔叔沒了,阿承沒了,雪兒沒了,我太久沒有離開過這方天地,我不知道外邊的世界是不是還是我想要的那個?關塞看雪,沒了當初的那份肆意灑脫,我不確定我看到會不會隻有悲涼?”

“浮生幻影,逍遙如夢,從我入宮為妃的那一刻起,就已步步遠離,與關塞與大漠背道而馳。走得遠了,我怎麼還回得了當初?”

看著她孤清的側臉,景璽忽然想起靖辭雪說的,習習一生追求自由,卻被鎖進了籠子,將年華葬送。

不知是因為心底猶然而生的憐憫,還是因為當年靖辭雪在他耳邊輕歎的那聲“習習該怎麼辦”,總之他身隨心動,將花習習攬進了懷裏。

“從今往後,朕會是你的依靠。”

——

澹台綰晞沒有想到,她與花習習多年後的再次相見,會是此番情形:凡靈宮大殿上,一眾妃嬪悉數到場。她高坐在鎏金煥彩的鳳座上,花習習以四妃之首“羽貴妃”的身份恭敬地立於大殿中央。

建都金陵,景璽取長補短,吸取先斕瓴的經驗,改革了許多體製,而後.宮妃嬪的體製仍沿用先前的。四妃,以貴妃為尊。

花習習封妃,用的仍是她先前的封號。朝中隱有說辭,但類似情況曆朝曆代皆有發生,朝臣們便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作罷。

——

如今的宓羽軒早不複荒涼景象,宮婢太監數十個,爭搶著討新主歡心。宮人們私下裏都說,羽貴妃深得聖寵,隱有超越皇後之勢。

花習習在宮裏待得久了,這樣的話早已見怪不怪。景璽經常會在她這裏留宿,賞賜的總是些稀奇卻甚得她心的小玩意兒。

或許她真的很得寵。

隻是,誰也不知道,在她封妃的那晚,夜深如墨,景璽似沉浸在夢裏,睡得安穩,全然不知一把匕首已悄然抵在他的脖頸。

那時的她隻要一個動作,就能了結景璽的性命,大仇得報。

可她,到底沒能下得去手。

她想,如此也好,她這一生便這樣過吧。

——

同樣,花習習也不知道。

那晚在她翻身躺下入睡後,那雙閉著的眼忽然睜開,即便在漆黑如墨的夜色裏,依舊銳利如鷹。